冯国璋少有的签名照。民国表字少逵者颇多,照片中“少逵先生”,盖为学者徐兆玮,字少逵,光绪十六年进士、翰林院编修,曾任民国国会议员
政府内外交迫,袁世凯再次想到了冯国璋。
他委派阮忠枢南下游说,和段祺瑞一样,冯国璋称病推辞。莫说是冯国璋,等阮忠枢再北上去找张勋,张勋也半步没有离开徐州,老文案阮忠枢也不灵了。更有甚者,冯国璋不但不肯替袁卖命,反而与护国军暗通款曲,这是老袁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
更没想到的还在后面。
19日,冯国璋领衔策划的“五将军密电”由直隶将军朱家宝密送到袁氏案前。密电中,冯国璋和山东将军靳云鹏、江西将军李纯、浙江将军朱瑞、湖南将军汤芗铭联名要求取消帝制,惩办罪魁,元首自行辞职。五位将军中,除了冯国璋,其他人都曾在劝进书上签名赞成帝制,现在摇身一变,倒打一耙,没有什么比这更让袁世凯寒心了。
五省地居南北要冲,拥有精兵十余万,若是忠于袁氏,西南护国军几无胜算。遥想癸丑之役,张勋先于冯国璋夺得江苏都督,辫子军攻入南京后,几近屠城,因此引发“南京交涉案”,老袁本就心向冯氏,借机复命冯国璋为江苏都督,改任张勋为长江巡阅使,调守徐州。从结局来看,这是袁的失误。南京扼守天险,若是张勋督苏,以他的秉性,至少不会像冯氏倒袁那么决绝,有长江这道天然屏障,只要老张还在,袁氏或许不致万劫不复。
历史不能假设,一切皆是天数。袁世凯此时已是强弩之末,并开始尝到背叛的滋味。在剩余不多的日子里,他将接二连三体会到这种滋味,直至刻骨铭心,含恨而去。
1916年3月22日,袁世凯取消帝制,废除洪宪年号。令文称:“今承认之案,业已撤销。如有扰乱地方,自贻口实,则祸福皆由自召,本大总统本有统治全国之责,”“总之,万方有罪,在予一人。”25日,他又以黎元洪、徐世昌、段祺瑞三人名义致电独立各省:“公等举兵,原系反对帝制。……帝制取消,公等目的已达。务望先戢干戈,共图善后。”
袁下“罪己诏”,态度较为中肯,但也有缓兵之计的想法。护国军也不容易应付,他们认为袁世凯没资格再做总统,该怎么打还是怎么打,老袁一天不惩处帝制祸首,一天不宣布退位,他们就一天不放下手中的武器。
发须皆白袁项城
4月1日,冯国璋发表通电,再劝袁氏退位。
6日,龙济光宣布广东“独立”。12日,浙江独立。
对于袁世凯来说,每个叛变的消息都是一枚重磅炸弹,他只能承受。既然选择玩政治,就注定要与狼共舞,就要勇于接受挑战,并具备应有的素质,无论心理还是身体,哪怕你已是满头华发,哪怕你羸弱的心脏已经不堪重负,政治从来没有怜悯和同情。
16日,冯国璋第三次催袁退位。
一边接洽护国军,一边加紧倒袁,这和袁在洹上的手段竟如此相似。
出来混果然是要还的。四年前,袁世凯逼溥仪退位,现在轮到了他自己。这个刺激让他感到恐慌,也让骑墙派看到袁氏王朝的坍塌。墙倒众人推,投机者不会坐失良机,袁世凯失去攀附价值,他们只能另谋出路。按照马斯洛的说法,自保永远是第一需求。
事已至此,能控制局势的,整个北洋唯段氏一人。
袁撤销帝制当天,再请段祺瑞出山。次日,段出任参谋总长。
袁世凯此时仍是判断失误,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当前情况已是“非段不可”,正如当年你老袁对清廷的湖广总督不屑一顾一样,小小的参谋总长怎能入老段的眼?因此,段祺瑞既已出山,国务卿徐世昌心神领会,再次请辞。这一次他没有去青岛,而是直接回了河南老家。
22日,段祺瑞接任国务卿,随后兼任陆军总长。事情做到这一步,按理说可以了,但段祺瑞偏不,他要让老袁交出大元帅统率办事处和军官模范团的军权。这两个护身符要是给了段祺瑞,老袁纵是不死,也是名副其实的光杆司令了。和冯国璋相比,老段果然有过之而无不及,出手足以算得上一个“稳准狠”。
待宰羔羊从来都没有选择的余地,袁世凯生平第一次感受到这种绝望和无奈,他只能答应。
落井下石,釜底抽薪。老袁这两位爱将学习起他的逼宫绝学,真可谓入木三分。
5月8日,段祺瑞撤销政事堂,恢复内阁制。
同日,护国军的中华民国军务院在广东成立。
9日,陕南镇守使陈树藩赶走袁氏亲信陆建章,陕西独立。
18日,冯国璋联合张勋、倪嗣冲邀集未独立省份到南京开会,讨论袁世凯的去留问题。各省代表中,赞成袁氏退位的不在少数,张勋和倪嗣冲的代表则坚决反对,冯国璋提出袁大总统之位暂且保留,等新国会召开、袁氏提出辞职,再另选他人。三种意见僵持不下,会议开了四天,到最后也没开出个结果。
段祺瑞罕见签名照(1917年)
会议刚刚结束,总统府上空晴天霹雳。
22日,曾经在老袁面前信誓旦旦“不改帝制,不复入京”的陈宧宣布四川独立,不仅要脱离北京政府,陈宧还特别声明,以个人名义与袁氏一刀两断。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那个“膝行于前,嗅袁之足”、谀媚起来让老袁都感到肉麻的心腹爱将,此时当着全国的面宣布与自己绝交,这一记闷棍落在袁世凯不再硬朗的六旬之躯上,打击效果可想而知。
袁余痛未消,又一把匕首捅了过来。29日,汤芗铭宣布湖南独立。
危莫危于任疑。都说袁氏“命送二陈汤”,其实陈树藩、陈宧、汤芗铭这三人并非北洋嫡系,真正让他发病的是四川战役中唐天喜的背叛。
唐天喜是袁世凯的临县老乡(袁原配夫人即是沈丘县人),颇有豫剧功底,少时即被袁氏带在身边,为其所喜爱。当初蔡锷起兵云南,唐天喜哭哭啼啼向袁氏效忠,要亲自带兵“上前线去打蔡锷”,以报大总统三十年养育栽培之恩。袁世凯深知唐天喜的特长是唱戏,打仗完全外行,开始还于心不忍,后来只好任他为援湘军副司令,做马继增的副手。老袁感动的泪水还没擦干,唐天喜到了湖南即被赵恒惕以三十万元收买,倒戈反袁,从背后突袭马继增部。袁军大乱,马继增愤恨交加,暴毙军中。唐氏叛变后,老袁时常自言自语“唐天喜叛变了”,精神开始出现异常。
旧伤还在隐隐作痛,新伤又接踵而至,服了一碗“二陈汤”,后院也时常闹得不得清净,动不动有“嫔妃之争”,那个坑爹的大儿子袁克定还扬言要上演“玄武门之变”,杀掉受宠的老二袁克文和老六袁克桓。其时列强步步紧逼,日本隔海虎视,护国军势不可挡,叛变频频传来,宗社党祸乱之心不死,讨袁队伍义旗遍地,大事小事,国事家事,事事都不让人省心,满满一大车稻草压在一个年近六旬的白发老叟身上,袁世凯的身体再也无法承载这样的重荷。本没有什么大病的他,却在四面楚歌中怒急攻心,于短短数日之内轰然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