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江湖之上总会流传着令人着迷的千古传说,这个传说是从一种禁忌武功的毁灭开始……
话说明潜山庄有个爱做梦的女孩儿喜欢听别人的传说,她立志做一个人人都喜欢的好女孩,可是有一天她一觉醒来便身败名裂。
刀光剑影,谜案重重,神秘杀手,再启生死门。观星象,占命理,歌罢一曲再拍案,到头来不过是心底咒怨,命中劫难,话凄凉无处,觅知音难求。究竟是纵横武林做个逐梦浪人任世人评说,还是封刀弃剑重归故土从此销声匿迹……
精选片段:
伏仙山,山明水秀,深潭叠瀑,秀色可餐,自古相传乃为仙人出没的地方。
黄昏日暮,残阳如血,红霞撒向万里江天,一脉瑰丽的色彩。
漫山遍野的嫣红,耀眼刺目,娇艳的鲜花一朵朵盛开,试剑台旁的那处桃林犹如新嫁娘的脸红润了一片。
锣鼓喧天,车马嘶鸣,震耳欲聋,预示着今夜明潜山庄上下从未有过的喜悦,从未有过的欢愉。
“剑魂大殿”四字也仿佛带着笑意,夺目的笑意。
大殿两旁两个大红灯笼高高挂起,上面各有一个成双成对的“囍”字。
就像是大殿正中站着的那一对新人一样,携手相视,笑容绽开,绽成两朵鲜艳的红花。
一个是香草美人,一个是名剑风流。
偕老相伴,仙人饶羡。
这世上有的人生下来就带有淡淡的香气,恬静地似一朵高贵的郁金香,开在春风沉醉的夜晚。一如新娘,早已让人销魂蚀骨。
有的人生下来就有品评武器的能力,无需观尽千剑就先已识器,剑法精妙,冷光频频。一如新郎,早已让人惊叹不已。
而有的人生下来便自以为平凡无奇,她很努力很努力采了满满一竹篓的蘼芜,芬芳萦绕,却终究像个多余的人杵在门边。
月小舒特地换上了一条新罗裙,崭新崭新的,她只穿过一次,有一个人曾经说过好看,她便穿来给他看。
她还捧着一束蘼芜花,像满天星斗一般的蘼芜花,绽开在她的手心。
杂色小花,这是真正的香草,可戴香草的却不是美人。
月小舒狠狠下定决心,跺了一下脚,想冲过去,拉住他的喜袍,质问他,可到底要问什么?
她不知道。
正当她彷徨时,她的耳边依稀传来一阵仙乐,像是来自天国的声音,绝非欢天喜地的迎亲乐,而是流水一般淌过她心底,汩汩潺潺。
“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
月小舒的眼睛猛然瞪得浑圆,这个声音她一辈子也忘不了,如此轻易地传到神经根部,血液,与骨髓深处。
她的心像是受到了神奇的蛊惑,没有冲进去,而是合上了大门。
转身的刹那一道亮光刺入眼中,象是天国的光芒。
月小舒揉揉发疼的额角,近来不知怎的,额角越发疼痛了。
夕阳透过薄薄的窗户纸照在她渗出几滴汗珠的小脸上。
“这是什么晦气梦!”
月小舒低声咒骂了一句,伸手拽开身上的覆盖物,只当跟原先有些不一样,没想到盖在身上的不是被子而是一件厚厚的大氅。
是他的?
“新人虽言好,不若故人姝。颜色类相似,手爪不相如……”
汩汩潺潺的音乐还在继续,一字一句地唱着,原来那曲子不是梦,而是真的。
月小舒抬脚出屋,只见外室门槛上坐着个年轻人,瑟缩着身子,背弯的像座拱起的小山,夕阳之下,自然分隔,山前是朝阳的亮色,山后背阴的暗色。
他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道服,怀里抱着个阮咸,一边合着拍子,一边唱的有滋有味。
月小舒站在他身后,双手环胸,嘴角微微上挑,眉毛蹙在一起,那是一种尴尬却极为不服气的表情。
“新人不如故!”
最后的一句唱的尤为悲切深情,像是包含着满腔苦闷无人言说,琴弦发出浑厚深沉的回音,不绝于耳,真是能让人洒下点点热泪。
一曲唱罢,整个屋子都静了下来,只留下一个平静一个略微急促的呼吸声。
打破这一屋静谧的则是一连串的掌声。
“真是应该为您鼓掌啊,大才子!”月小舒的眼前似乎也蒙上了一层水雾,只是她不甘心。
“或许您应该到宫廷里当个盲人乐师,何必到这里学剑术,不然何以到如今以取笑我为乐的地步。”
“啊,时间不早了,这么说,今天又不能饱口福了?”他伸了一个懒腰,笑了出声,声音像是清泉撞击石壁,凛冽清亮。
他放下阮咸,转过身来,不转身还不要紧,一转身的瞬间暴露了他全部的缺点。
一张骇人的脸孔,长的太过“饱经风霜”,比他实际的年龄要苍老好多。一张脸上只有一道长长的伤疤像是条长腿蜈蚣,每说一句话就蠕动一下,令人生恶。
他的眼睫是整张脸上最美的地方,长长的睫毛受夕阳的照射在脸上印出淡淡的影子,只可惜他是个瞎子。
从来都是闭着眼的,自然不知道自己的长相会吓坏很多人。
只是他突然恶作剧般露出一个微笑来,两只眼睛弯弯的像月牙一般。
过于甜美的微笑,让人毛骨悚然,月小舒通常在这个时候会拼命捂住双眼逃离,默念千万别做恶梦,千万别做恶梦……
而瞎子却通常在她身后笑得无比嚣张,以一种近乎自恋的口吻道:“人人都说我这是桃花眼。”
月小舒转身刚要捂眼逃跑,只听身后传来的声音却煞是严肃。
“速去速回吧,这次我不会再像上次那样帮你善后了。自己揽的祸,自己担待着。”
他换了种说话的口气,像个上了年纪的长者在教训兼叮嘱年幼的孩子。
“阿长师弟,你唱的那曲子叫什么名字?”月小舒没有接话,倒执意问起了那首曲子。
“上山采蘼芜。”阿长顿了下,掸掸身上尘土,缓缓站起身来,夕阳整个洒在他弓着的身子上,人影像一座小桥更像一把弯刀。
“你的命或许比那曲子里唱的还不如。”
流水般平静,缓缓流淌,却字字见血。
“够了!”
月小舒显然是生了很大的气,他说的或许是实话,可讲实话的通常都抵不过巧言令色的。
月小舒捋起袖子,冷笑了一声,掉头冲进厨房。
今日她一个人留在屋里,好在师父有事放了天假,不用练剑,她便在午睡时睡得过了,做了这么个不吉利的梦。虽然梦到了她日思夜念的风师兄,却也不小心梦到了那个“香草美人”纤吟姑娘。
“香草美人,芳踪难寻。睹其芳容,此生无憾。”
江湖如此云云的话数不胜数,纤吟是绪霞派绪霞四奇之一。奇幻绚丽的剑法,在空中像丝绸一般飞舞,让人眼花缭乱,看似柔若无骨却绵里藏针,让多少英雄剑客望而却步。
大多年轻侠客都爱慕着她的美,却忌惮着她的剑法。
只有一个月前在明潜山庄与绪霞派的友好比武大会上,她败给了明潜山庄的大弟子洛长风。
也只有洛长风才有幸看到美人腼腆的一笑。
那一句“洛少侠果然名不虚传。”也只送给过那个男人。
纤吟的到来给山庄上下带来了萦绕鼻尖的芬芳。这两人之间的传闻也不胫而走。
明潜山庄是个十足的阳刚之派,除了月小舒之外,再无其他女弟子,而月小舒的加入不过是受到了英年早逝的父亲月兮凡师叔的恩惠。
“有什么了不起……”月小舒在心底一遍一遍嘟囔着,此时她正在跺一只山鸡,一刀一刀狠狠地跺着,恨不得将菜板剁个粉碎。
今天又到该采蘼芜的时候了,她又想到上个月的今天,她将采来的蘼芜熬成汤汁,送到洛长风手上。
他捧着她被树杈刮花的小手,爱怜的眼神温柔地凝视着她的双眸,让她不敢直视。
他低下头来,氤氲的热气蒸在他们彼此泛红的脸上。
洛长风的手掌温热,紧紧稳住月小舒不停颤抖的小手,他的唇一触碰到汤药,便咕嘟咕嘟大口喝起来。没有任何停顿,像是个吃不饱的婴孩,就着她手中的瓷碗,将所有的汤药一饮而尽,末了还不忘说一句:“能再来一碗吗,小师妹?”
“味道不对,锅快熬干了。”
月小舒这才回过神来,锅中的野山鸡果然被熬得有些抽搐变形了,她赶紧往锅里蓄水。
“总有一天我得堵住你那张不老实的嘴!”月小舒尴尬地胀红了脸,不过她不在意,因为瞎子是看不见她的窘态的。
只不过她很惊奇自己每次都被这个什么也不会的瞎子捉弄的无可奈何。
阿长默默从屋里移向屋外,空旷的院子里,只有一棵老银杏树,挺立在院中,俯视着这里的一切。
“小丫头,快了。”他只是淡淡说了句。
阿长的头不由自主地往西边看去,层云深处,霞光万丈。迎着夕阳的光,他像是在等待什么亦或是寻找什么,即使他什么也看不见。
突然一只手搭在他的肩头。
“喂,我走了。”
月小舒已经背起了翠色竹篓,她准备上后山禁林采蘼芜,只有后山的蘼芜熬制的汤药才能治洛长风近来染上的怪病。
每半个月采一次,而每次都会选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只有这个时候是人们急着归家的时候,也是肚子最饿的时候,人往往在这个时候最容易分神。所以把守后山禁林的弟子警惕性最低的时候就是现在。
这话是瞎子对她说的,月小舒觉得有理,幸好听了他的话,每次都能够做得如此隐秘,万无一失。
算算洛长风也该痊愈了,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吧。
“这么快吗?”阿长叹了口气,语气有些失望,“今日总觉得心里毛毛的,要不别去了,陪我吃个饭吧!”
他挠挠头,突然变成了一种近乎撒娇的语气,让月小舒的身子徒然一颤。
“不可能!”她冷漠而决绝地言道,似乎也察觉到了今日瞎子的不同。
没想到阿长却突然朗声笑道:“那我想跟你打个赌。”
月小舒愣了一下,“赌什么?”
“赌他不会再接受你的汤药。”
月小舒定定地站在那里,初春时节乍暖还寒,冷风吹动她的衣襟,弄乱了她额前的碎发,她的手紧握住竹篓的背带,也望向夕阳。
“好。”
她只说了这一个字。
头也不回地向禁林方向走去,后背挺得笔直,高昂起头,像只桀骜不驯的小鹿,从来不会被打败的样子。
“输了的就得答应对方一件事!”阿长在她背后扯着嗓子喊着。
“去吃饭吧!”
月小舒摆手,言外之意,显而易见。
“想堵住我的嘴,可没那么容易。”阿长的脸颊动了动,脸上的伤疤似乎也在可怕地蠕动。
“不过,这恐怕是最后的晚餐了!”
莫名地他的身子有些颤抖,他深深提气呼吸着,似乎想留住这地方的味道。
******
后山禁林今日出奇的静,万籁俱寂,偶尔一两声极其细微的虫鸣传来,让月小舒心头骤然一紧。
“别怕,别怕……”
月小舒暗示着自己,只要眼前一出现风师兄的笑脸,她便像充足了气的皮球全身上下都是力气。
她稳住有些颤抖的手指,脚蹬在山崖上,一手攀住坚硬的岩石,一手掐掉蘼芜往背后竹篓里放。
山风吹来阵阵冷雾,飘在她腰间,像一条白色的绸带痴痴缠绕着,不舍得离去。
她的身影又何尝不像采摘香草的美人。
后山深处,峰耸云端,青苔滴翠,早春时节正当景色怡人,只可惜这里是禁地,顾名思义,没有弟子可以擅闯,当然包括她。
只不过月小舒对蘼芜情有独钟,她爱蘼芜花也爱那需要蘼芜的男子。
她可以为了这个男子去冒险,她不怕。
稍有些累了,月小舒转过身来,将竹篓放在地上,自己紧贴着山崖,呼出口气,开始轻轻擦拭脸颊边的汗渍。
突然她听到近旁有什么动静,好似有一条白影飞过,速度很快,看也看不清,就像是云中仙子,飘然而逝,不见其踪。
难道这后山之中真住着什么云中仙君?
就像儿时爹爹教她看的书中所写的那些个隐者逸士,在仙山之中闭关修炼。后山禁林一直不许任何弟子靠近,难道是生怕打扰到这些神仙?
“罪过,罪过……”月小舒低头双掌合十,默默在心底念叨着。
“月小舒!果然是你!”
一个声音从山下传来,声如洪钟,带着几分怒气,敢使地动山摇。
月小舒心一惊,腿一抖,只听脚下碎石掉落,身子晃了两晃险些没有站稳。
难道她当真打扰到仙人安眠了吗?
“还不快点下来!”
回声嗡嗡,萦绕耳畔,再一听,不对!
月小舒这才回过神来,这声音的主人岂不是经常训斥自己的师父金眼苍鹰柳明鹰!
月小舒低头向下望去,树影交错处,一片寂静,倒没有人影攒动的迹象。隔着树影依稀可以看见师父藏蓝色的衣袍。
她的心开始不停颤抖,真的只有师父一人吗?
“快些下来,只有为师一人,不必害怕。”金眼苍鹰柳明鹰,目光锐利十足,难怪如此眼尖,一眼便认出她月小舒。
月小舒腿肚子发颤,心里扑通扑通乱跳,在这石壁之上紧紧贴着,着实是上不去下不来。
不如……等师父上来!
月小舒心间闪过这个念头,师父是个急性子,定会等不及上来救她,而她又是初犯禁令,师父也应当顾及师徒情分,必会从宽处罚。
因而她的嘴角开始微微上扬。
不过她猜的一切都错了。
“月小舒,你放心为师会从轻处罚的,快点下来吧,山上风大,站在那里别着凉了!”
月小舒最听不得旁人关心的话语,尤其是像师父这样向来都对她严加管教的,还真是头一次说这么好听的话。
这句话不禁让月小舒脸上微微泛烫,心下有股暖流流过,除了风师兄外好像还没有什么人这么关心过她。
“师父,我……我是真的下不去了,您……您能上来接我吗?”
没有回音……
“师父?师父?”
还是一片寂静……
月小舒有些害怕了,凉风牵引着衣袖,像是随时都可能被卷走似的。再不下去恐怕出事,她反倒是担心起师父的安危来了,背起竹篓攥紧拳头。
“别怕,别怕……”
月小舒在心底默念,脚尖一点一点向下杵,找到一个平缓的地方落脚,再艰难地迈另一只脚。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脚尖终于点在了平地之上。
“你应该知道为师不可能上去的。”柳明鹰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让人脊背发凉。
月小舒这才想到这里是禁地,就连师父都不能来的禁地,难怪他会一直站在这里死也不上去。
月小舒缓缓转过头去,“对不起……”
她低下头来做出一副可怜楚楚的样子,师父表面凶恶内心却是个十足温柔的人,她心里清楚,就像刚刚他还担心她的身体。这个样子他老人家定会原谅她的。
“小舒,过来让师父瞧瞧。”
柳明鹰向她招手示意,脸上露出一个慈爱的微笑。
月小舒应了一声,放下竹篓,走了过去。
柳明鹰拉住月小舒的小手放进自己手心里。
月小舒身体蓦地一僵,本能地一下子弹开:“师父你做什么?”
柳明鹰突然打了个响指,周围霎时冲出数十个山庄弟子,不分青红皂白,三下五除二便把她压倒在地。全然不顾她是女儿身,哪有半点怜香惜玉之情!
月小舒的下颚抵着泥土地,双手被绑在身后,一脸错愕,她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如同她不明白自己的身体为何会绵软无力,连点反抗能力都没有。
“你已中了我的天宗软骨针,两个时辰之内必会老老实实。”柳明鹰鹰眸发出两道冷厉的光,那种憎恶深处却分明带有几分恐惧。
月小舒的右手手心有一个细小的针眼,就在刚刚刺痛的那一刻,她全身绵软,徒然倒地。
“柳师伯,竹篓里搜到了!”一个白衣弟子捧着一本薄薄的书战战兢兢递给柳明鹰。
柳明鹰在接过书的刹那间,双手抖得不成样子,鹰隼般的双眸里那种恐惧的光越发明显,虽然他想极力掩饰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从来没有过的那种眼神,他的师父何以露出那样的眼神?鹰眼也有恐惧的时候?
“果然……”
他吐出了这两个字。
这便是月小舒听到的最后两个字。
月光已经以一种旖旎的色彩轻纱般抚过江面,江上一叶小舟在夜色下颇显几分诗意。
“大哥,咱哥俩今日就在这小舟之上一醉方休可好?”
一个略显瘦小的身影倚在船舱上,手里悠闲地晃着个酒葫芦。蓝袍宽带,招风耳,大眼睛,颊边点点雀斑,笑容却也有几分天然的潇洒。
船舷之上负手而立的一个人,颀长的身形,月色之下,人影像一柄直直的长剑。
“甚好。”他漫不经心地挤出两个字,双眼直盯着月亮。
满月,大到触手可及,想去伸手摸一摸却有些怕,害怕会碰碎了,摸坏了。
“怎的?在我这俗人面前也用起文雅客气的话来咯?”
瘦小男子对着酒葫芦大口闷灌了几下子,抬眼问道:“有心事?”
“万老弟的话我敢不听吗?来来来,同坐同坐。”
高个男子回过神来,席地而坐,身前一张木质小案,案上放一青色酒壶,壶身有冰裂纹,晶莹剔透,月下生辉。
他微微合上眼睛,纤长的手指持住酒壶,潋滟的美酒在杯中荡漾出一圈圈透明的光晕,酒杯在唇边留恋了下,终于举杯仰头一饮而尽。
唇角的一滴酒珠顺着微微泛红的颈项缓缓流着,极为爱惜地滑过他的玉颈,宛如一颗流星沿着完美的轨道滑到看不见的地方。
“啧啧,在我万昭才面前还用闭着眼睛装瞎子?”瘦小男子露出不怀好意的微笑。
高个男子喉咙里发出一声喑哑的笑,颤动眼睑,瞬间睁开了双目。
醉月流光,江水涛涛,这一瞬的光让一切都渴望凝固住,凝在眸光乍现的瞬间。
湖蓝色的眼瞳,像一片茫茫的大海,平静柔和,无边无际,却盈满了像浪花一般随时可以充溢而出的笑意。
“怪不得装瞎子呢!”
万昭才笑得在船舷上打滚,双手捂着肚子,差点没把口中的美酒全喷出来。
“你啊,就你这双眼睛,男人看了都浑身发颤,闭上好闭上好!”
高个男子没理万昭才,手指轻弹酒杯外壁,发出清脆的声响。
“又完成了一件有趣的事,下一件是什么呢?”他揉着自己的耳垂,眼睑低垂,摆出一副苦恼的样子。
“只要是这江湖之中,你我二人一出马,没有盗不走的东西,就像这明潜山庄的两种禁忌神功心法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万昭才,取名招四方天地,万家千户之财之意,只不过祖上无德,只能招阴间之财,遁地神手,墓穴英豪。
“量他们这些个道貌岸然的家伙再怎么想,也想不到那驼背的丑瞎子就是这江湖中鼎鼎大名的……”
一根纤长的手指点在他的唇上。
“我最讨厌的就是自报家门。”
“可不是嘛,大哥的名号多的……呵呵呵——”
万昭才哈哈大笑,伸伸懒腰,喝着他酒葫芦里的烈酒,舒坦地躺在船舷上,任月光安抚他的身影。
“就这样结束了?”迷茫地问着自己,不瞎的瞎子继续轻揉着自己的耳垂,皱着眉头,一副万分苦恼的样子。
“两种吗?明明还差一样,真是不甘心啊……”他的这句话是在肚子里说的。
*****
当月小舒醒来的时候,她迷迷糊糊直起身子,周围的一切都让她感到不寒而栗。
威严,还是威严。
齐刷刷的,人,全是人。
而她便跪坐在硕大殿宇的正中,成百双眼睛盯着她,让她全身上下像长了虱子似的不舒服。
这些眼神有的憎恶,有的惋惜,有的则是深深的恐惧。
大殿的正中端坐在太师椅上的正是平日来无缘得见的明潜山庄祖师爷——李太玄庄主。
长须白发,一脸慈祥,手拢在宽袍袖口中,不怒而威,自成气候,典型的人间仙人,武林长者。
他与月小舒之间只隔着一个大火炉,火炉中一窜一窜的火苗跳着妖冶的舞蹈,火光中映出月小舒一张明晰的小脸。圆圆的,齐刘海,有几分倔强的孩子气。
祖师爷的身边依次是明潜山庄四位长老,金眼苍鹰柳明鹰,孤洲仙鹤沈灌鹤,泥融飞燕赵谢,与金鹏神雕鲁沉。
原来威震江湖的“明潜五剑魂”少了一人,那便是悬壶济世,青年神农——妙手凤雏月兮凡,只可惜医得了别人却终究医不了自己的怪病,英年早逝,留给世人多少喟叹唏嘘。
而大殿两侧依次排开的是明潜山庄各弟子,清一色白衣道服,儒雅大方。
大概是等级较高辈分较老的弟子才有机会来这大殿之中,因为月小舒并没有看到刚刚到这里三个月的瞎子。
月小舒的双眼一一扫过这些人,最后定格在一张熟悉的脸孔上。
“风师兄……”
月小舒轻声唤了出来,双眼紧盯着他,似乎这大殿之中只有她与他两人。
没有回答,他的眼神刻意避开她澄澈却热烈的目光。
“明潜山庄弟子月小舒,你可知今日之罪!”
是师父的声音,月小舒迎上他的目光,坚定地摇头。
“明鹰。”
幽幽地,声音有流水般的感觉,让她联想到瞎子。
只见正襟危坐的祖师爷欠欠身子,向柳明鹰摆手,对她露出一个微笑,笑时双眼眯成两条缝,弯弯的有点像月牙。
这不禁又让月小舒想起瞎子的“桃花眼”。不自觉的她扑哧一下轻笑了出声。
大殿里威严沉闷的气氛被迅速打破。
两旁的弟子用眼神交流着他们的惊讶、惶恐与不知所措的情绪。
“月小舒,别怕,我来问你。为什么擅闯禁地?”李太玄缓慢的声音平静祥和许多,不像师父那般急切。
“采蘼芜。”月小舒点头答道,语毕不忘偷看一眼站在大殿一角的洛长风。
洛长风垂手而立,两道剑眉微蹙,双目直视前方。他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连其他弟子的惊讶恐惧也没有。
月小舒的心沉了一下。
“为什么采蘼芜?”笑着问,笑容慈爱。
月小舒不答,她的双眼紧盯着跳动的火苗,紧盯着火光中自己的双眼。
她在等,等一个人,一个她信任的可以站出来为她说话的人,他会告诉所有人事实。
寂静,出奇的寂静,没有人回答。
“我问你,为什么采蘼芜?”大殿之中,又一次响起同样的问题。
月小舒盯着火苗的双眼泛起涟漪,火光之中荡漾起一幅画面。
“小师妹,我的病偶尔才犯,不当紧,千万……咳咳……不要让师父知道。”洛长风运功提气,手指轻柔地抚摸她的发梢:“小师妹,答应师兄,以后师兄就天天给你……讲故事。”
“可风师兄,你身上的病真的能好吗?”月小舒一脸焦急:“蘼芜若是当真有用我就去给你采。”
彼时的她有一种恐惧,极大的恐惧。怕失去她的风师兄,就像当年眼睁睁的看着父亲离去一样。
当月兮凡的手臂从她的脸颊垂下时,她以为自己会晕倒,可她分明紧咬自己的下唇,咬到鲜血顺着嘴角直流。
“笑一个给爹看。”
伴着父亲最后的一句话,她的嘴角倔强的上挑,泪水血水交织在她微笑的脸颊上。
那种痛她不想尝第二次。
月小舒抬起眼,微笑地看着座上的祖师爷,“我喜欢,就这么简单。”
祖师爷的身体抖了一下,细微的抖动只有月小舒所在的位置能够清楚地看到。
李太玄起身走近了一些,两人之间仅隔着一个火炉,炉内熊熊烈火燃烧着,跳跃着,妖冶地跳着不知来自何方的艳舞。
“你想学落梅九决吗?”
“什么?”月小舒愣了一下,她紧盯着李太玄的眼神,那苍老的眼神中似乎有一种莫名的力量在召唤她。
“想。”不知怎的她脱口而出。
月小舒摇摇头立即改口道:“那是什么武功?难学吗?”
大殿两旁的弟子眼神中又有什么异样的东西流窜。
“为什么想学?”李太玄又问。
月小舒再次摇头,默明其妙,她只不过是闯进了禁地,曾经也有弟子闯进禁地,却没有一个像她一样被如此隆重的审问。
紧接着李太玄再次发问。
“为什么要学?为什么不学其他的武功?为什么不好好学?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月小舒的脑子一阵痉挛,不停地抽搐,颅内有烈火熊熊燃烧,跳着不知来自何方的艳舞。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多少个为什么在她的头脑中闪现,一遍又一遍,咒语一般,一遍又一遍,不断地逼问着自己,像无数闪电疯狂地摧毁着她的头颅。
她找不到答案。
痛,钻心的痛,骨头都要融化的痛,死死地纠缠在她的心底,疯狂的将她逼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她紧咬牙关,不让痛苦的呻吟溢出牙缝。
她不明白,什么都不明白。微微睁开双目,隔着跳跃的火苗,白须老仙人的手中,一本书在她的眼前晃动。
什么书?
她拼命地回忆,一个人拿着这本书双手抖得不成样子,眼中有掩饰不住的恐惧。
那本书是从她的竹篓里搜出来的,为什么?
“啊——”
*****
“叮……”琴弦突然发出一个不和谐的音,指腹有些许疼痛。
“喂!大哥多少年没弹走音了,今儿个不对劲啊?”万昭才长臂一伸搂住不瞎的瞎子肩头,
直勾勾的双眼盯着他,咧出一个幸灾乐祸的微笑。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他的另一只手则拿着酒葫芦漫空挥舞着。
“万老弟,你醉了……”流水般的平静,就像身旁澄澈的江水悠悠然然。
“胡说!没醉没醉!”万昭才不停摇头,“我要听大哥再唱一曲,再唱一曲……就那什么……西边的月亮——”
“好,再唱一曲——《西江月》。”
紧抱怀中阮咸,莹白如玉的手指抚过琴弦,汩汩潺潺的声响宛如天籁,有着雨打芭蕉的清灵,泉泻清池的澄澈。
“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青史几番春梦,红尘多少奇才。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现在。”
“现在,现在……”他默默地念叨着,停下手指,露出一个晶莹剔透的笑容。
不瞎的瞎子用他湖蓝色的眼瞳盯着月亮,满月,圆如玉盘,映出一个人的脸。
“你输了,还欠我一个赌约呢!”他伸手拿起青玉酒杯,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