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讲两三人的故事。
都是平凡人,却仍旧少不了乱七八糟的纠葛。
爱恨仿佛是掺杂了石头的碧玉,生得不完美,模样不难看。
终了,末了,大幕落下。好坏难以评判。
只希望你也能遇到什么人,从他身上看到爱和希望,然后同他共度一生。
精选片段:
第一次遇到沈苍璧,他正跪在金銮殿外,双臂撑在身侧,扭着身子东张西望。当时是早朝过后,诸臣子几乎走光,皇上也没兴致不好、罚谁跪着。这个时辰仍旧跪在这个地方,怕是品阶不高的小臣想要上荐吧?我觉着奇怪,就走近了些。
等到离他两步远的时候,我才弄明白为什么沈苍璧孤零零一个人跪着殿前的广场上不肯走——他不是不想走,却是走不了。
厚重朝服底下空虚得很,挺硬的衣纹勾勒出堪堪一握的两条细腿,衣摆后面露出一双干净的朝靴,无论是从穿靴的方法还是靴子摆放的位置、都看得出那双脚的柔弱无力。离着远的时候不觉着,走近了,是个明眼人就懂得他两条腿是没有用处的摆设。
那时候我从未见过沈苍璧,更没听说过他的名字。不知是单纯出于好心,还是因为此人脸蛋着实长得不错,我还是朝他略微拱手,微笑道:“见过。”
他官阶比我低,又是男臣,主动打招呼已然唐突,我想不出更好的搭讪方法了。
还好沈苍璧风度翩翩,不卑不亢地淡然回应:“见过大人。”他甚至双手抱拳、弯腰朝我行了个不标准的礼。
标准不标准无所谓,意思到就成,若我是讲究礼法的老古董的话,也不会主动搭讪男人了。更何况我看沈苍璧瘫跪不起的模样,要他一板一眼行个礼,不要了半条命也要摔个狗啃泥。
“可需帮助?”我不爱拐弯抹角,就直接问他。
沈苍璧也不磨叽,实话实说:“早朝前有宫女把我双拐拿去别处收放,此刻却找不到人了。”
我环顾四周,果真除我二人之外,一个人都不见了,于是笑道:“年关早朝上得久,散朝了人人比兔子跑得快,你在这儿等着,我代你去找。”(废话,不在这儿等着,他还能去哪儿?)
沈苍璧道谢。
我注意到他笑的时候眼下有卧蚕,上眼睑的弧度柔和,还是闷骚的内双。我见他只着朝服、身形单薄,此时天气料峭,就脱了斗篷丢在他身上:“帮我拿着斗篷,我去去就回。”直接把斗篷披男人肩膀上显得孟浪,我这么暗示,他应该会懂我的意思。
“好,多谢。”
我提脚去找宫女,走了几步回头看:只见沈苍璧抱了我的斗篷瘫跪在地,正抬眼看着我,那模样神情不像是朝堂上的臣子,倒像是妓馆里英气的小倌儿。
我道:“别跪着了,累不累?”
沈苍璧笑而不语。
往后的日子里我懂得,他向来不是多话的人。
寻着宫女,找到双拐,我赶紧回去找沈苍璧。他并没有把我的斗篷披在身上,仍旧抱在怀里,不过倒是由跪转坐,细棍似的双腿盘在身前用衣摆遮了。
沈苍璧双手把斗篷举起,我点头接过,竟似举案齐眉。
我把拐给他,他淡淡道:“多谢。”
我笑了笑作为回应,走前几步,转身背对着他抖开斗篷、披在身上。虽然略微在意这人的细腿到底能不能支持他站立,但是我还不至于非得直勾勾盯着他看。那时我们二人并不相识,交往理应平淡如水。
背后一阵窸窸窣窣,我拉平衣角、佯装整理衣着。未几,听得沈苍璧的话语伴随木拐敲击玉石地面的声音响起:“多谢大人。在下腿脚不便、行动迟缓,大人忙碌可先行离去。”
听他话里并没有赶我走的意思,甚至隐隐觉得他在挽留我,我变从善如流:“刚想散散步,一同走吧?”
沈苍璧淡然颔首,挪着双拐向前。
果然如我所料,他的双腿废用,能着地却不可着力,站立前行全靠双拐支持,双腿颤抖半晌只能向前挪几寸。
我偷瞄他虚虚的脚步,心里感慨:步步惊心。
走到宫门大约百余步,那日我陪他走了很久很久,久到我分辨不清时间的流速。间或,我与他对话不过寥寥数语,无非是而今圣上圣明、国泰民安,那时我们甚至未曾询问对方姓名。
后来,洞房花烛之夜,我隔着流苏红盖头问他:“我们初见那日,一同走出宫门,你在想什么?”
沈苍璧腰背上绑着硬挺的束腰,端坐于绣榻,双手安静的叠放在身前。他的声音透过盖头有些影影绰绰:“那时我在想,或许我也是你的良人。”
“也?”
“嗯,你是我的良人,或许我也是你的。”
“那你想清楚了没?”
“没。”
我掀了沈苍璧的盖头,注意到他因抹了朱砂而略微上挑的眼角:“那你什么时候能想清楚?”
沈苍璧无声无息弯了嘴角笑:“想不清楚了。”
“嗯?”我拧眉。
沈苍璧颔首,探身拉住我的手,轻握在手心里:“没什么要紧的,就不想了。”
我并不回握他的手,反而挤兑他:“大哥,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样子很娘?”
沈苍璧一如往常风轻云淡:“有什么关系,反正我穿嫁衣仅此一次。”
与沈苍璧的再见并不遥远,仅是初识的第二天,仍是早朝、众人差不多走光的时候。这次的沈苍璧架着双拐,磨磨蹭蹭往外挪,孤独的背影格外单薄萧索。
我三两步走上前和他打招呼:“又见面了。”
沈苍璧欠身回礼:“大人好。”
“顾兰格。”我自报家门。
“在下,沈苍璧。”
次日落雨,早朝早早的散了。
我着宫女寻来一把大油纸伞,在殿外广场上扫视了几周,却没有看到沈苍璧的影子。天气不好,他早就回去了吧?本来就不算认识的。
我独自走出宫门,很想念前两日陪着沈苍璧缓缓荡出去的时间。
宫门外车马交集,积水被渐得到处都是,我却透过层层车水马龙遥遥看到远处某架朴素里的那人——沈苍璧一手撩开车帘,脑袋半探出车窗,冷雨溅了满脸。
我撑着伞在雨里笑:“今天怎么出来这么早?”
沈苍璧也笑,雨水顺着额角滑下脸颊:“因为没能进去。”
我伸手把沈苍璧的脑袋推回马车内:“怎讲?”
“今晨到了宫门才得知被降职,不得早朝面圣。”沈苍璧言语很淡然,我却不相信他心里也如此淡定。
“呵!”我不尊重地帮沈苍璧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那我应当请你喝酒,庆祝你以后早晨可以睡到饭熟时。”
被我揉了脸的沈苍璧并没有一般男子的忸怩,反倒点头:“谢大人。”
我和当今圣上(女的)是从小儿一起野跑、无话不说的发小儿,后来她坐到皇帝的位子上,便也格外优待我。我官阶不算高,堪堪在金銮殿里有个位置,不用像沈苍璧一般在外头寒风里跪着。然而,我受了皇上的照顾,差事是负责的是皇宫内采办事务,油水不是寻常肥厚,还能大江南北的游玩闲逛。
用皇上的话来讲就是:“我把最好的差事留给你了,能玩能赚钱,你可得好好报答我。”
我插科打诨:“谢主隆恩,臣必然为圣上寻遍大江南北的各色美男。”
皇上但笑不语,一副“深得朕心”的样子。
其实我心里跟明镜似的,皇上把这肥差给我,不全然因为她自幼与我交好,更是因为我能够为她所用。
宫中采办此等事物需要八方迎合、不从中捞钱绝不可能,需找个会做人为事儿,却又欲望不甚强烈的人。我自小和皇上相处,她了解我甚于我了解自己,用她的话来讲就是:“你虚荣心浅,不贪权也不太爱财,还是个好人,负责这项事物再合适不过,更不消提你最懂朕的品位。”
每日早朝对政,其实没我什么事儿,但是作为臣子还是要守规矩地站上一段时间。偶尔下了朝,皇上会把我留下,以朋友的身份私下和我抱怨几句:“上朝好烦、做皇帝好难,朕好想和我一起南下游山玩水。”
我也笑她:“啧啧,看来坐皇帝这个位子怪可怜的。”
皇上幽怨地瞪我一眼:“那你还不帮朕多找点儿新鲜玩意儿进宫?再这样过下去,朕发失心疯的。”
我给皇上倒茶:“我这几日不就要出公差了么?过年宫里的用度可真不小,等我给你带好东西回来。”
皇上接过茶盏,轻呷一口:“朕坐拥天下,却出不了这皇城。”
我道:“过几年你坐稳江山,天下太平,便能去南巡玩乐。”
皇上闻言来了兴致,道:“那你可得先帮朕探好路,到时候行程安排不好,要治你的罪的。”
“诺。”我答。
其实皇上也不过是个平常女人,爱美爱玩爱偷懒。偏生她生于皇家、又喜欢皇帝的宝座,加之是个优秀果决的女强人,而今才这般痛并快乐着。
“你具体什么时候离开京城?”皇上翻开一本折子,问。
“估摸着就这几日吧,具体他们还没知会我。”
“嗯……”皇上提笔画了几个字儿,继续问:“要不要什么人手跟你去?朕看你也没什么亲信,怕遇大事儿没人替你讲话。”
“应该不用吧,我又没什么仇敌。”
皇上高深莫测地看了我一眼:“未必他人不视你为仇敌。就算有朕给你撑腰,你也要适当交好几个权势。”
我惊异:“您这是叫我结党?”
皇上轻叱一声:“结个屁党,利益相关而已,朕怕你被别人吃的骨头都不剩。”
我哑然,心里认为皇上她纵然贵为皇上,虽然也在利用我为她的利益谋划,但心底里面到底是视我为朋友的。常人说伴君如伴虎,虽然不错,而我作为皇上的右臂左膀则勉强算是个幸运的例外。
皇上循循善诱:“要不要人陪你同去?”
“要!”
“谁?”
“沈苍璧。”我脑海里即刻闪现他的脸,嘴上就不假思索说了。
“沈苍璧是谁?”
“一个殿外跪着的小官儿。”我突然脸上发烧,觉着自己辜负了皇上的一番苦心,“昨天还被降级,不得上朝了。”
果然,皇上鄙夷地看了我一眼:“长得好看?”
“是。”沈苍璧……脸确实挺好看的,秀眉挺鼻,双目隽秀,脸颊线条柔和却不显矫揉造作。
“准了。”皇上道,“再派程诗妍与你们同行。”
程诗妍是兵部尚书的大千金,是个难得的人才,我即刻明白皇上的意思:是要我同程诗妍搞好关系,以便未来不时之需。
南下,程诗妍一路在外头打马而行,和随行侍卫有说有笑,当真是飒爽的兵家女儿。马车虽然舒适,但坐久了总觉憋闷,每两个时辰我要就出去骑一会儿马、呼吸几口新鲜空气。
而沈苍璧,除了吃饭休息,就只能独自个儿在马车里呆着。一来是他身子不便,二来是因他是男人,我和程诗妍都要避嫌。
不过,我偷偷钻进过沈苍璧的马车。那架马车里铺了厚实的被褥,角落烧着吊脚小暖炉,沈苍璧一本正经束着长发,半躺在软榻里,读书或者假寐,当真美人如画。
几日奔波,他精神有些不济,下车吃饭时候也是蔫蔫的,我看他孤独一人着实无聊,就想找些有趣的事情做。当然,还要拉上程诗妍,我与沈苍璧独处是不尊重,但是同行的三位官员共处一室便是议事。如此一来,便给沈苍璧找点乐子、还不至于坏了他的清白,甚至还能拉拢程诗妍,可谓一石三鸟。
我于某天晚饭时候,问程诗妍和沈苍璧二人对香道有没有兴趣。
程诗妍是行伍中人,爽朗得很,不懂便直说:“那是什么?”
“简单而言,就是燃香赏香。”我看程诗妍垂了眼,便知她兴趣不大,忙改口,“不过那些是附庸风雅的俗人才做的,咱们也可以碾香料做成香珠子,平时放在身上可以熏香,危机时刻可以做药急用。”
听闻可以做药急用,程诗妍似乎感了兴趣:“做什么药用?”
“流血止血,腹泻止泻,驱虫驱蚊,遇上头疼脑热也说不定有用。”我想,她应该会有些兴趣吧?
果然,程诗妍道:“倒也实用,不妨试试看。”
我见程诗妍点头应允,就扭头问旁边始终未发一言的沈苍璧:“沈大人对此可有研究?”
沈苍璧放了碗筷,答:“只读过几本书,还未曾试验过。”
我笑:“那也算懂的了。我这就去置备点香料物件,再换架大马车,明天咱们三人一同碾香试试看。”
吃过饭,程诗妍去喂马。
沈苍璧由小厮背了上楼,他瘦削的背影趴伏在小厮背上格外使人心里难过。我想若是沈苍璧的腿脚是好的,仅凭他那种卓然的风姿相貌,成名就不在话下。更何况虽然短短几天相处,我便知他学识过人、朝中难有几人能与匹敌。
他算是男人中的塔尖尖上的能人,却不幸生得那样一双无用的腿——不仅无法让其行走,更无法使其得到平等对待。
我在驿站大堂喝了一盏茶,估摸着沈苍璧大约收拾停妥了,就上楼寻他。
我轻敲沈苍璧的房门,自报家门:“顾兰格,请沈大人帮忙列个香料单子。”
房内沉寂半晌,才传来沈苍璧的声音:“顾大人请进。”
我推门进屋,却看到新换了整身白衣的沈苍璧坐在一架轮椅上,双手滚着轮子朝我这边来。
他朝我弯腰作礼,动作优雅依旧,只不过气色不太好。
“怎么还坐上了?”前几回见着的时候,虽说勉强,却不是能走的么?
沈苍璧的眼底未见波澜:“轮椅一直备着,实在站不住的时候就用上了。”
我尴尬地哦了一声,心道这几日赶路当真累他不轻,或许我调他陪我来就是个错误。
倒是沈苍璧善解人意为我解了围:“在下虽不太懂,还是斗胆给顾大人列个单子吧?”
我道:“那我让小二准备纸笔。”
沈苍璧笑了笑:“不用麻烦了,这些东西我都有。”说着就要自己划轮椅去拿东西。
没想到文房纸笔这些物件,他倒是备得齐全。
我不着急帮忙,直到他欲把油布包着的大包袱放上茶桌的时候才插手:“我给你研磨?”
“我自己来就好。”沈苍璧收拾文房用具很快,三两下就把整包袱的物件儿取出来摆好位置。
我盯着包袱里变出的足足二三十只各种型号的毛笔、三四块砚台目瞪口呆,心想沈苍璧肯定是平日里没什么娱乐、诸多时间只能与笔墨相伴,不然他怎么随身带着这么些劳什子?
思绪流转间,沈苍璧握了一块磨去小半的墨锭在手里。
我忙倒了半杯茶在砚台里,并把砚台推倒沈苍璧手边。
沈苍璧抬头看了我一眼,之后道谢,左手揽袖,右手三指执了墨块研磨,动作不疾不徐、优雅灵敏。
那时候我不知道的事情有很多,譬如说:沈苍璧从不用清水以外的水研磨,但是对于我泼茶进他砚台的行为却异常包容。再譬如:为什么沈苍璧写得一手好字。再再譬如:沈苍璧的手指虽纤长好看,但是骨节上有几道白色的细微疤痕,后来我掰着他的手问他伤痕怎么来的,他用鼻尖摩挲我的脸颊淡淡答:大多是练习走路时候摔的。
研好墨,沈苍璧执笔列一张单子给我。
我扫了一眼,见纸上龙飞凤舞的几列行楷,感叹道:“你写字儿挺好看的,练字的时候费了不少功夫吧?”
沈苍璧答:“是费了不少心思。”
孤男寡女不便太久共处一室,我拿到了单子就道别,沈苍璧也不挽留,滚轮椅送我出门。只是临关房门的时候,他仰着头对我说:“谢谢。”眸子里是一池温柔的春水,险些将我溺毙。
或许,他早就知道了我提出做香珠子的原因,是为了让他不无聊。
次日,我们三人在大马车上坐定,中间放置一张宽大矮几。
我道:“我本想要那黑肉的老山檀,但是商家非说没放够年份,任我出什么价格都不买、最后我只得了黄肉老山檀,虽说品相不错,但到底是可惜。”
沈苍璧腰身虚软,正调整身后的硬垫以便坐得舒服,却没忘记宽慰我:“十檀香九空,不到年份的檀香木性不稳,商家这么做是不错的。”
我点头:“那家香料店倒是真真有好货的,我从他们家得了一块上等的龙涎香。”
把锦盒里孩童拳头大小的龙涎香给他们二人看,沈苍璧看了一眼,道:“是我见过的当中最好的。”
程诗妍端详了一番,也赞叹:“味儿不错!”
那天,我们三人做的是龙涎香丸,把老山檀香、沉香、乳香、丁香、甘松、零陵香、丁香皮、白芷碾碎调配,加上龙涎香少许,用手搓了成团,还有一些用竹签扎了孔洞,预备以后做手串用。
事实上我们三人都不甚懂香。
我到底只是个宫内采办,会挑香料好坏、却不懂风雅鉴赏;程诗妍很实际,看中的是药用;而沈苍璧因为双腿废用、在颠簸的马车里坐不太稳,大多时候都是看着我们两个在做,偶尔提点几句他曾书上看到的内容。
不过,能坐在一处聊天解乏儿,已经不错了。
此行终点是醴州,那处是东南的政治经济枢纽,聚集着各种达官豪贵。
迎接我们的是当地的豪绅郎乾芳,她家族先代据说是与皇室颇有渊源的北方望族,后来南调在醴州做官、私底下兼营各种南北走货的物品买卖。世袭的爵位传到郎乾芳这一辈,家底积累不可想象,由她来安排我们的采买的事宜,的确再合适不过。
郎乾芳给我们安排的住处是一处别院,占地不大却精巧别致,僮仆小厮也都调教得机灵。刚到那天、华灯初上的时候,郎乾芳还尽地主之谊、邀请我们去当地最著名的花楼吃酒、看歌舞。
当然,被邀请的对象不包括沈苍璧,他是男人、地位低了一等,花楼那种莺莺燕燕聚集的场所,是不太欢迎他的。我本想留下来陪沈苍璧,不过考虑到此行的目的是公办而不是游玩,不去赴约也只能想想而已。
“没什么好玩的,我应个景儿,便回了。”我道。
沈苍璧靠在轮椅里,故作轻松地笑看我:“耽误了正经公务就麻烦了,顾大人尽管去忙。”
他路上的舟车劳顿我都看在眼里,亦懂他此时虽是笑着却疲累到骨头里,单单薄薄一个人形窝坐在轮椅里都不牢靠的样子更让我心疼。
我道:“你好好休息。”
沈苍璧十分客气:“谢顾大人关心。”
郎乾芳安排的节目极精彩,美酒佳肴、歌舞升平,还有驯顺的南方小倌儿穿着薄丝的衣裳往我们怀里钻。一路的劳顿仿佛都融在了酒盏里,或者燃尽在香烛里,身心都是懒洋洋的舒坦。
程诗妍相当喜好这种调调的男人,我也不讨厌,遂领了郎乾芳的情,各自挑了中意的带回房间服侍,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回到别院已是下午,沈苍璧独自坐在厅里等我们回来,手边是满壶温热的茶。后来我同沈苍璧隐居乡下的那两年多,他身体好的日子里,也总是这般的等我回家,安安静静在坐着、远远地对我笑,为我沏上半杯热茶、再兑上半杯凉白开水。
在醴州的日子里没有后来的甚多感慨,平平淡淡的日子让人只觉岁月静好、美人如画。
在醴州的正事是征集采购宫中用度,这些程诗妍并不在行,于是放手让我去安排。我便把列单子、写账簿的事情丢给沈苍璧去做,原因是他的字比我的好看上千百倍,但却不知也因此惹上其他事端。
那日我外出看了货紧忙往回赶,心里惦记着下午约了沈苍璧去泛舟游湖。我们来到醴州有段时日,除了第一晚郎乾芳请程诗妍和我去逛花楼,其余的日子竟然都忙于公办。而沈苍璧,自从进了临时落脚的别院,就再没出过门。
我邀沈苍璧泛舟,他欣然应允。于是我有些怀疑,其实他一直等我开口。
只是那天回到别院,却没有寻到沈苍璧的身影。
听小厮讲,沈苍璧是被地方豪绅郎乾芳的手下请走了。
我冷笑,沈苍璧的轮椅和拐杖都还在,任凭他的细软腿脚,何来请走一说?更何况我亦不信沈苍璧会失约于我。如今他不在,分明就是被要挟带离的。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但是郎乾芳的行为实不道德,这个说法我无论如何是要讨要回来的。
赶到郎乾芳的府邸,不理会众郎府僮仆的阻拦,径直进了大堂。
我注意到众人脸色严峻、围坐一周,中间夹着个斜靠在椅圈里面的沈苍璧。沈苍璧双脚不着力歪着一旁,屁股别扭地搁在椅子上,左臂夹紧了椅圈防止身体滑下。
我见不得他这幅模样,便怒道:“郎大人好有主意,带人走都不打声招呼。”
郎乾芳站起来朝我拱手,道:“抱歉,抱歉,一时心急想求天青先生的墨宝。”
我虽然不是个懂艺术的人,书法家沈天青的名字却还是知道的,也听那些文人骚客半吹嘘得提起过天青先生的书法是本朝建立五百年以来当之无愧的第一。醴州官人最爱附庸风雅,难到是沈苍璧手里有天青先生的墨宝,他们非要弄走?
我搞不明状况,也不好乱讲,就试探地质问:“郎大人当真是文雅之人,却不知为何行为如此?”
郎乾芳请我入座,笑道:“因手下伙计认出了天青先生的字迹,才知道原来沈天青先生就是随行的沈苍璧大人,在下仰慕天青先生已久,情动之下行为欠妥,还望顾大人海涵。”
原来沈苍璧就是沈天青!怪不得他的字如此好看,而我居然让一代书法家帮我记账薄,当真罪孽深重。我心里震惊却不能表现出来,道:“那现在可以让他和我一同离开了?”
郎乾芳表情一滞,显然是做给我看、想让我放弃的:“恐怕不妥,天青先生还未曾答应赐我墨宝。”
我官阶比他大,又是皇上特派官员,心中底气足也就不吃他那一套:“是应该送郎大人一副好字的,不过今日还有公事要处理,恐怕不宜过久叨扰。”
郎乾芳故意看了一眼低着头的沈苍璧,意味深长的说:“墨宝难求,机会仅此一次,天青先生说不定想留下一展才华。”
不傻的人都听得出这是赤裸裸的暗示,我最讨厌的就是被人威胁,更何况同时被威胁的还有沈苍璧:“要多少字回去写给你就是,我得带沈苍璧离开,他还要帮我记账。”
郎乾芳不甘示弱:“天青先生才华横溢,仅作记账的差事未免大材小用,留在我处说不定更能施展拳脚。”
我撇嘴:“郎大人这是在强人所难?”
“不敢,不敢,不过是在等天青先生指教。”
我冷哼一声,果然是地头土蛇,强人所难的事情做起来仍旧理直气壮。我不理她,对一直低着头的沈苍璧道:“沈苍璧,你还不赶快滚过来,跟我回去?!”
房间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沈苍璧瘦削的身上,等待他发话。不过他本人倒也拿得住场面,低着头不做反应。
我有点焦躁,该不会他真的选择留下吧?如果真是那样,我这张脸该往哪儿放?
然而,沈苍璧到底是沈苍璧,未曾辜负过我的心意。只见他缓缓抬了头,越过几个人的头顶朝我笑,紧接着朝我伸出了手。
我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沈苍璧面前,一手插在他的腿弯下,另一手扶了他的后背,直接把他抱了起来。沈苍璧往我怀里靠了靠,双臂顺势揽住我的脖子,温热的鼻息就落在我的颈项间。
郎乾芳脸色铁青,冷冷道:“先生想清楚,离开这道门可就不能回头了。”
沈苍璧的脸颊就贴紧我的肩头,声音在我耳边炸起:“我跟她走。”
我笑了,大踏步抱着沈苍璧离开郎府。
沈苍璧极瘦,那么大个子抱在怀里却是轻飘飘的,他两条麻杆似的细腿伴随着我的脚步晃来晃去,脚尖垂成直线。
“你太瘦,回去多吃点。”
沈苍璧软在我怀里,应了一声:“好。”接着是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他朝我伸出手的那瞬间,选择的不仅仅是跟我走,更是选择了放弃郎乾芳一党人的庇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