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4岁那年冬日的一天,父亲在和母亲大吵了一架后,搬进了小屋。从此他像变了一个人,不再和母亲争执,回家晚了,面对残羹冷炙也不抱怨一句。 他以前在县里的农具厂上班,工厂倒闭后他成了一名下水道维修工,每天早出晚归。母亲嫌他脏,嫌他没本事,只能干这又苦又累的活,即便他把挣的钱全交给母亲,自己只留一点买烟钱,母亲依然讨厌他。 我懂事以后,从大人的嘴里,我知道了母亲为什么反感父亲。母亲是一名教师,当初阴差阳错嫁给了文化程度不高的父亲,她心里不甘,并且她自然而然地把这种不甘化成了对父亲的讨厌和讽刺。 父亲很老实,从不和母亲针锋相对,只有在母亲极其过分的时候他才和母亲吵。 母亲从小就教唆我和弟弟不要和父亲亲近,说他臭。我们对父亲大吵大嚷,母亲也置若罔闻。有一次在饭桌上,弟弟扒拉菜盘子,父亲制止他,弟弟大吼:你浑身冒臭气,不要管我!父亲涨红了脸,伸出手想打弟弟,母亲站起来喊:你打一个试试?难道他说的不对吗? 父亲放下筷子,转身走出了屋子,他歪斜落魄的背影竟让我有一丝心酸。 我和弟弟没叫过他几声“爸”,他是我的父亲,可是他太普通了,长得丑,和同学的父亲相比,他平凡得令我绝望。 他也想改善和我们的关系,有一次他买了一兜零食,笑嘻嘻递给我和弟弟,弟弟接过一下扔到了地上,还踩了几脚。 父亲看着地上散落的零食,然后捂住头蹲下身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哀嚎。我转过身,我的身体不自觉的抖了一下,但是我并没有回头。 姥姥家在邻县,逢年过节,母亲都领我和弟弟去姥姥家,父亲在家留守。我记得母亲说过一句话:我能领他去?他只会在我脸上抹黑! 姥爷过大寿,父亲去了,并不是母亲良心发现,而是姥爷家的猪圈蹋了。 没有人和他说一句话,他修完了猪圈满身是泥出现在大家面前,大家嘲笑他。他低着头,抓起一个馒头走了出去。 透过厚厚的玻璃窗,父亲坐在院子里啃着馒头,他背影落寞,身后的热闹和他无关。 父亲搬到小屋后,每天早出晚归,从不主动和我们交流。母亲说什么他只是点头,沉默成了他反抗这个世界唯一的方式。 我偶尔去他的小屋,永远是这样的场景:床上被褥散乱,地上有几个干瘪的烟头,床旁边有一个咬了半截的面包或者大饼子。 他的衣服自己洗,裤子破了自己缝,他不再要求母亲为他做什么,却把挣到的钱全给了母亲,他看似是我们的亲人,却陷入了一个人的孤独。 我结婚时,他穿着肥大的新衣尴尬地坐在母亲的身边。主持人介绍他时,他讪讪地笑着,滑稽的表情惹得台下一片笑声。愤怒的母亲拽了他一下,他坐在了椅子上,婚礼全程都低着头。 弟弟结婚后,我发现他老了,头发白了,背也驼了。我意识到了这么多年的疏离,他可能一无是处,可他毕竟是我的爸爸啊。 可我给他买什么礼物他都不要。我领女儿回娘家,他想抱外孙女,母亲喊: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脏?他的手又颓然放下。 女儿上幼儿园后,我工作忙了,很少回娘家。母亲在电话里和我抱怨,说父亲变懒了,不出去工作了,电话来催活,他也直接挂掉。 我说,妈,我爸是不是干不动了?母亲说:你弟弟闹着想买车,我一个月退休金六千多,他要不出去干活,拿什么给你弟弟买车?我可不养闲人! 初冬的清晨,我接到了母亲的电话,她结结巴巴地说:你爸好几天都……缩在小屋里,我今早……去看他,他的手……都凉了。 我赶到家,父亲已经被抬到了地下,他睡得很安详…… 父亲下葬后,母亲吩咐我清扫一下父亲的小屋,该扔的全扔掉。 拿起父亲黑黑的枕头,我看到了一个脏兮兮的小本子和一张沾了血迹的报告单,上面写着肺癌晚期,日期是一年前,我愣在那里。 打开小本子,父亲的字歪歪扭扭却清晰可见:我今天搬到小屋了,我想离婚,我不能和一个讨厌我的人过一辈子,可是我还有两个孩子,我走了,他们怎么办?坚持吧,以后不要求她为我做什么,我就是赚钱的工具…… 在本子的最后一页,还有一句话:儿子今天也结婚了,我没有遗憾了。两段话横跨了十几年,这十几年的坚持啊,谁能理解一个渺小父亲的悲哀? 我已泪流满面,他应该逃离的,却选择了被动地坚守,在一个无爱的环境里耗尽了一生! 母亲说,父亲的性格促成了他的结局,弟弟随声附和:他连有病都不说,算什么男人? 我崩溃大喊:咱们爱过他吗?没有!妈妈,你在意过他吗,你一直厌恶他,你早早就办了病退,打麻将跳舞有时间,给他做顿饭却没时间!他去年就得病了,你还强迫他去干活,他为这个家付出了全部,我们却连对他起码的关心和尊重都没有啊! 母亲和弟弟都低下了头。 如今父亲走了快十年了,我不敢回忆,回忆里有无尽的悔恨啊。 那天,夕阳下,母亲哭了,她轻轻地对我说:女儿,如果你爸在多好,我一定好好对他,其实他是个很好的人啊。 我握紧了母亲的手。 讲述人:小羊。 一个卑微隐忍的父亲,一个苍凉落寞的背影,好像从没存在过,却荡漾在心里。希望我们都能珍惜身边的亲人,人啊,走了,就不再回来。
评论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