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美玲捏着牛皮纸袋的手指关节发白。广州六月的湿热空气粘在皮肤上，珠江新城写字楼的玻璃幕墙折射着刺眼的光。她站在"阳光遗嘱库"的银色金属门前，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与中央空调嗡嗡的轰鸣交织。

"您预约的十点三十分。"穿藏青套装的接待员露出职业微笑，指甲盖大小的工牌在领口闪着微光。黄美玲低头看表，分针刚好跳过最后一格。茶水间的咖啡机发出沉闷的咕嘟声，混合着打印机吐纸的沙沙响动，像极了二十年前纺织厂流水线的声音。

那时她在国营厂当质检员，每天要摸上千件衬衫领口。丈夫开着出租车满城转，女儿小棠总趴在缝纫机边写作业。布料碎屑沾在小姑娘睫毛上，像冬天落在窗台的细雪。后来厂子改制，她用买断工龄的钱盘下巷口铺面卖肠粉，凌晨三点就要起来磨米浆。

"黄女士？"律师的呼唤让她猛然回神。会客室铺着浅灰色地毯，空气里有新拆封打印机油墨的味道。深褐色的遗嘱样本摊在玻璃茶几上，第三页财产清单栏里，"越秀区解放中路72号302室"的字样格外清晰。

那套六十平的老房子浸着三十年的烟火气。墙皮脱落处还留着女儿用蜡笔画的向日葵，厨房瓷砖缝里嵌着丈夫生前最爱抽的红双喜烟丝。现在这套市值三百万的房产，是她在早茶店听到邻桌议论"独生女离婚被分走半套房"后，连续失眠七夜的根源。

"根据民法典第1127条..."律师的镜片反着电脑蓝光，"若父母未立遗嘱，子女婚内继承的财产属于夫妻共同财产。"黄美玲盯着对方嘴唇翕动，忽然想起女儿婚礼那天。小棠穿着租来的婚纱站在酒店旋转门前，姑爷胸口的金饰晃得人眼花。亲家母拉着她的手说："两个孩子好好过，以后都是自家人。"

茶水间的挂钟敲响十一下，黄美玲在签名处悬着笔尖。去年除夕夜，女婿喝多了念叨要换学区房。她记得当时小棠把热茶递过去的手顿了顿，陶瓷杯底磕在大理石桌面发出清脆的"叮"——这声音和二十年前丈夫醉后摔碎酒瓶的响动惊人相似。

"您确定要注明'排除配偶继承权'？"律师的提醒裹着中央空调的冷风。黄美玲摸到口袋里

的老怀表，金属外壳被体温焐得温热。这是丈夫临终前塞给她的，表盖内侧刻着"1986.5.20永结同心"。

茶水间的咖啡香突然浓烈起来。她想起三年前那个暴雨夜，小棠抱着哭闹的外孙来敲门。雨水顺着女儿的发梢在地板汇成小水洼，婴儿的襁褓却干燥温暖。"妈，我想先住段时间。"当时女儿红肿的眼睛，和二十三年前被班主任冤枉偷钱时一模一样。

打印机吐出新墨未干的遗嘱终稿。黄美玲的钢笔在纸面洇开一小团墨迹，像极了女儿周岁时打翻的蓝墨水。那滩痕迹最终变成了画册上的小海豚，此刻却成了法律文书上不容更改的印记。

走廊尽头传来电梯到达的"叮咚"声。她突然站起身，碰翻了茶几上的柠檬水。玻璃杯在灰色地毯上滚了半圈，水渍慢慢晕成深色云团。"稍等...我再给女儿打个电话。"

手机通讯录里"棠棠"的名字后面还跟着个粉色爱心，这是外孙满月时小丫头拿她手机改的。等待接通的嘟嘟声里，黄美玲数着窗棂投在地毯上的菱形光斑。第七声响过，自动转进了语音信箱。

"妈在遗嘱库..."话说到一半又咽回去。三十年前抱着发烧的女儿冲进急诊室的手都没这么抖过。最终她按下取消键，指纹在屏幕上留下半枚模糊的印子。

遗嘱封存进墨绿色防火箱时，黄美玲注意到工作人员左手戴着婚戒。金属环在档案柜的照明灯下闪了一下，让她想起亲家母腕间沉甸甸的金镯子。电梯下行时失重感袭来，玻璃幕墙外的城市正在正午阳光下蒸腾。

巷口肠粉店的热气模糊了招牌。常来的阿婆端着搪瓷碗感叹："要是我当年懂得立遗嘱..."后半句混着虾米和酱油的香气飘散了。黄美玲摸出老怀表，分针恰好指向女儿放学的时间。三十年前的这个钟点，小棠该背着书包从厂办幼儿园跑出来了。

暮色爬上防盗网时，手机突然震动。微信对话框弹出女儿发来的照片：外孙抓着蜡笔在墙上画歪扭的太阳，旁边配文"宝宝说这是姥姥家"。黄美玲放大图片，看见那道陈年的向日葵痕迹还在老位置，只是被新刷的乳胶漆盖得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