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4月,长江北岸。天擦黑,江边密密麻麻挤满了木帆船,望不到头。陈大富,二十四岁,船工,握着船桨的手心全是汗。船身随着江水轻轻晃,他心里也跟着晃。 连长站在船头,声音跟炸雷似的,对着整条船队吼:“都听好了!过了江,就是南岸!死,也要死在南岸!明白没有?!” “明白!”声音从各条船上闷闷地吼回来。陈大富嗓子发干,没喊出声,只是把桨攥得更紧了些。船上的年轻战士们没说话,低头检查手里的枪,咔哒声在夜里格外刺耳。 船队动了。桨划开黑沉沉的水,哗啦,哗啦。船像一群黑鱼,悄没声儿地往对岸那片黑里钻。江风吹得脸皮发紧。 突然,一道惨白的亮光把天撕开,江心照得跟白天一样。 “炮袭——!”有人嗓子都喊劈了。 轰!轰!轰! 炮弹砸在船队前面不远的水里,炸起的水柱子比房子还高,混着泥沙的江水像瓢泼大雨砸下来,船差点被掀翻。 “别停!用力划!”连长的声音从爆炸缝里钻出来,哑得快听不见。 陈大富和船尾的战士咬着牙,把桨往死里按进水里,胳膊酸得抬不起来。水混着汗糊了眼,只能凭感觉,听着连长模糊的吼声,一下,一下,拼命划。水柱砸下来,憋得人喘不上气。 更糟的来了。黑黢黢的江面上,冒出几艘大家伙的影子,是国军的“永字号”军舰。大炮口火光一闪,咚!咚!震得耳朵嗡嗡响。更要命的是舰上的机关炮,“嗤嗤嗤嗤”,子弹像泼水一样扫过来,红彤彤的弹道在头上乱飞。 “漏了!船漏了!”船老大变了调地喊。 陈大富扭头一看,船舷边上,挨着水面的地方,几个拳头大的窟窿眼儿正往里呼呼灌水!船眼见着往下沉。 “堵上!快堵上!”船老大急疯了。 话音刚落,船头一个一直趴在船舷打枪的战士,噌地就把枪扔了。谁都没反应过来,他整个人就扑向那个最大的窟窿!直接用胸膛堵了上去!冰水瞬间泡透了他,他身子抖得像筛糠,脸白得吓人,牙咬得咯吱响,眼睛死盯着涌进来的水。 “兄弟!”旁边另一个战士吼了一嗓子,也扑过去,用肩膀死死顶住他。两个人叠着压在那个窟窿上,水还在渗,他们抖得更厉害了,但谁也没动。陈大富看着他们俩,胸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鼻子发酸。他猛地低下头,把全身的力气和那股说不出的难受都砸进船桨里,桨狠狠劈开血红的江水。 船拖着水,在沉没的边缘往前挪。连长嗓子彻底哑了,只能用手势指挥着剩下的几条船,躲着炮弹和子弹,一点点,一点点,朝着南岸那片烧红了的地爬过去。每往前一点,都带着血味和焦糊味。 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一辈子那么长。船头猛地一沉,撞上了什么东西。 “到了!上岸!”连长第一个跳进齐腰深的冷水里。陈大富也跟着跳下去,脚踩进江底冰冷的烂泥,冻得他浑身一激灵,腿肚子有点软,但心里好像松了一下。岸上碉堡的枪口还在喷火,子弹嗖嗖地从头上身边飞过。战士们吼着,端着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岸上冲。 岸上的仗打得快,也狠。碉堡里的机枪响了一阵,被手榴弹炸哑了。喊杀声、爆炸声慢慢稀拉下去。陈大富靠着一堆炸烂的沙袋喘粗气,浑身湿透,棉袄死沉。他摊开手,借着远处还没灭的火光,看见手心磨破的血口子里扎着好几根小木刺,混着泥和血,脏得不成样子。这会儿他才觉出疼来。他低下头,用牙咬住一根木刺,连皮带肉扯了出来,呸地吐在泥地里。 天边终于透出点灰白。枪炮声彻底停了,就剩江风吹过打烂的战场,带着硝烟和血腥味。连长抹了把脸上的血泥,指着灰蒙蒙的天亮方向,哑着嗓子喊:“走!去南京!” 南京城像是泄了气。他们一路冲过去,几乎没碰上像样的抵抗。到了总统府,大门敞着,里头一片狼藉,纸片子满地飞,桌子椅子翻的翻倒的倒,跑得那叫一个急。 陈大富跟着队伍冲进大院,眼睛不由自主地往上瞟。那根老高的旗杆顶上,青天白日旗软塌塌地垂着,像块用脏了的破抹布。 “龟儿Z的!跑得比兔子还快!”粗声大嗓门响起。是炊事班的老王。他也跟上来了,手里宝贝似的捧着半盒打开的罐头,正用粗手指头挖里面黏糊糊的东西往嘴里塞,嚼得吧唧响。他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地骂,油乎乎的手指头朝旗杆一点:“饭都没顾上吃完!慌得跟见了鬼似的!呸!” 说来也怪,他这声“呸”刚出口,那面挂了一宿的旗子,像是被骂掉了魂儿,先是轻轻晃了晃,接着就往下滑。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它打着转儿,慢慢悠悠,飘了下来,最后软绵绵地掉在冰冷的地上,盖住一小片尘土。 陈大富一直仰着头,看着那旗子落稳。他深深吸了口气,南京清晨的空气,还带着火药和糊味,但他觉得,从来没这么清爽过。他低下头,摊开那双满是血口子、沾满泥巴和木刺的手,看了又看。手有点抖,不是因为疼。一股滚烫的东西从心窝子里涌上来,顶得他眼眶发热。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地上那摊破布和老王吧唧嘴的声音,肩膀一下一下地抽动起来。 渡江的炮火还在耳朵里响,木刺扎进掌心的疼也还记得。可那面旗落下的声音,像刀子一样割断了什么。他搓了搓手,那粗糙的掌心里,仿佛攥住了一点刚升起来的光,烫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