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的那场千古孤独的“江雪”:二十个字的《离骚》,神品惊人

愚鲁说文化 2024-10-27 15:20:38

即此,《江雪》诸诗之所以有一种“疏阔感”与“饱满感”的平衡,之所以极为耐读——读作“二十个字的《离骚》”……其“无处可去”,远远大于“无诗可写”……一如屈子,是人生哄抬了文学,而非文学哄抬了人生;不如屈子,柳氏甚至连那个陪他说几句话的“渔父”也没有,自己做那渔父……

柳宗元一生的著述多矣,纯文学名篇尤其多,但提起“柳宗元”这三个字,排第一冲刺到眼前的,乃仍旧是那场千古最孤独的“江雪”:

千山鸟飞绝,

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

怎么,如此人尽皆知“一眼好”的诗还需要废什么话吗?知道叫好不就完了吗?

《江雪》:最神奇的五言绝句之一

是的,这样级别的名篇,“好”就是了,但细细读之,其不琢而琢,其无怨而怨,单一个好字又太嫌不够了。——或因:就技法上而言,这恐怕是我国煌煌几千年文学史上最奇最不可模仿的五绝之一了。

1、经典写景怎么写?先“兴”,再“赋”,或赋、比兼之——“采采芣苢”,其兴也简,寥寥几笔,主要为了衬托文中的人物。简而言之,先打景物的远镜头、虚化镜头,再打人物的近镜头、特写镜头。柳宗元呢?纯然反其道而行之。人物镜头推得很远很远,推成寒江之上的一粒花椒籽;反而,写景写得极细而夸张。——写的虽是“万径人踪灭”,但大雪盖住的每一个脚印,个个如在眼前——乃至个个鞋底上的纹路都如在眼前。

一样的,柳氏虽以“千山鸟飞绝”造句,但群山之中片片冻馁的树叶,雪天之上根根弹动着冰碴子的鸟羽,亦如在眼前。——触之虽不及,听之虽无声,不及亦可触,无声亦作响,错综统一于一处。——是所谓“不琢而琢”。其:着语虽极少,但“绝”字、“灭”字,以及“千”字、“万”字,又个个把守在造景造境的最紧要处——换了谁,或但凡在谁那里哪怕虚来个半分,这样至大至远的境界便撑持不住(参考吴小如观点)。

2、江雪江雪,“雪”却直到最后一个字才出现。然而,倘直接盖住最后一句,视诸“千山鸟飞绝”等前三句,又何曾不让人觉得大雪纷飞?此外,“寒”也至全诗最后才出现,但,视诸“千山鸟飞绝”等前三句,又何曾不让人觉得天地山海俱寒?——不琢而琢,于斯造极。其:彻底不用染色或任何直叙的描写,甚至不用白描,纯用空间,拉伸空间。——通过把空间拉伸到最广最大最寥廓,如高台之上筑起一座太和殿般的巨厦:不呼风来不啸雨,依然示人以终年“森森然”之感。

3、“孤舟蓑笠翁”,亦写渔翁亦写柳氏自己——由数目上极大的“千”、“万”直坠“孤舟”,壮大的全画面遂极速收束于一人一心一片孤影。其:虽无一字置于抒情而此情凛然不容稍改,烛照千古寒江而共此盈盈一水万古长流……是所谓“无怨而怨”。——总之是以此无怨而怨加之不琢而琢,诸诗体属五绝容量为最小,这首小品却写成了至远至大无从模仿的神品;细细品之,越品越觉得“日月之行,若出其中”,越品越觉得宇宙无垠……

《江雪》孤独的深处:柳氏真的孤独

以上皆就其技术上而言。就其内容上而言,那种“千古最孤独”的观感又是如何形成的?那种确凿无疑竟至溢满千山、铺满万径的孤独感,又是如何形成的?推而问之,那种技术上的疏阔感与内容上的饱满感,究竟如何达成的平衡?——要而述之,柳宗元一生总是一个人,韩愈诸师友虽在,总不在身边;付诸诗笔,也总见他写一个人循着一股莫名的情思徘徊不去——一部《河东先生集》,其一个人的《桃花源记》也。这首《江雪》已不必说,随便再看一首,也是一个人:

久为簪组累,(一说“簪组束”)

幸此南夷谪。(指他谪居之地永州)

闲依农圃邻,

偶似山林客。

晓耕翻露草,

夜榜响溪石。

来往不逢人,

长歌楚天碧。

此诗名《溪居》,柳氏当时谪居的“永州”已在远地,“愚溪”更在远地的远地——全诗拢而视之,类《江雪》,亦全是离群索居的味道。而“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不正是他一个人独来独往,碰不到别人,惟仰望碧空长啸而歌?——为什么呢?何必总这样孤独?或者,干脆就是您想学陶渊明或王维,自找的这份孤独吧?——以“偶似山林客”看:还真不是,还真不是他刻意自找的这份孤独——我非真隐士,“晓耕翻露草,夜榜响溪石”,一切的一切,强作闲适罢了……

稍知柳宗元事迹者即知:斯人出身名门,少年进士;动辄就是政论、哲理之辩、古文运动;欲追随王叔文重塑大唐而不成,终至一贬再贬——山林湘流,阔阔楚天,食野之苹,无有嘉宾……浑然又一个屈原屈子啊!这样的人,去陶渊明、王维不知其几千里也,何曾想一刻孤独来着?想想《江雪》,大雪天,一人一舟,是那个渔翁闲的没事专挑这个天气来垂钓吗?他,无处可去——天地寥廓,奈何四方皆羁旅,奈何天大地大终究与我无关……

即此,《江雪》诸诗之所以有一种“疏阔感”与“饱满感”的平衡,之所以极为耐读——读作“二十个字的《离骚》”,盖柳宗元是真的纵有千言万语而不得发之,独行羁旅,纵发之亦无人听之,万不得已而披发行吟在此水畔……其“无处可去”,远远大于“无诗可写”。文学者,实则和他最想做的那些事相去甚远;文学者,在他那里本该是调剂。一如屈子,是人生哄抬了文学,而非文学哄抬了人生;不如屈子,柳氏甚至连那个陪他说几句话的“渔父”也没有,自己做那渔父。

小结:那种孤独,一片绝对的沉默

再看一首,柳氏《秋晓行南谷经荒村》:

杪秋霜露重,(“杪秋”即深秋)

晨起行幽谷。

黄叶覆溪桥,

荒村唯古木。

寒花疏寂历,

幽泉微断续。

机心久已忘,

何事惊麋鹿?

是的,又是他一个人,又是他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荒村”——“江雪”、“溪居”之类的幽僻之地;又是那样的一颗沉潜着千言万语而千言万语都是“万不得已”的心——且又是由它怎样也抑制不住的颤动,惊破了某一方举目无人的幽地……惟那只“麋鹿”、那片“溪石”、那江大雪,听此心曲无妨——悲哉:无妨,却听不懂……总而言之,惟“真正的一个人”加之无怨而怨、未琢而琢的天才,才写得好这样一份千古独绝的孤独。

若非真正的一个人或“实实在在的一个人”行不行?怕真不行。与柳宗元风格近似的王维、韦应物即写不来这样一种“无话可说的孤独”(三人与孟浩然并称“王孟韦柳”)。后二者也写孤独,也写得极好,但他们的孤独之中还是藏着太多暂时性、偶发性、会说话乃至时而喋喋不休的东西了——一出孤独的折子戏也已,另一种孤独,另一种味之温热的孤独的美学。惟此柳氏的孤独循之无穷无尽,味之痛苦却带笑——诗句背后,一片绝对的沉默。

《江雪》为什么好?质而言之,惟柳氏的那种孤独相对最别无选择,最清峭,一如屈子。又如屈子,那份天才亦别无选择。

写于北京办公室

2024年10月25日星期五

【主要参考文献】《新旧唐书》,计有功《唐诗纪事》,蘅塘退士《唐诗三百首》,萧涤非、马茂元、程千帆等《唐诗鉴赏辞典》,罗宗强《唐诗小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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