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朵穿着一身嫩绿的棉布衣裙,背着个不大的包袱出了周府的后门,她长长的舒了口气,抬眼就看到了街对面驴车旁站着的略显拘谨的韩春山,云朵朝身后的高墙大院看了一眼,便快步朝韩春山走去。
看到云朵过来,韩春山仿佛手脚都无处安放似的,更加拘谨的搓搓手,自从云朵进了周府之后他就没有再见过。如今女儿已经长大,就犹如翠青的荷叶包裹着的花苞,娉娉婷婷,好看到他都不敢相认,他对自己的儿女总是亏欠良多。
韩春山拧身拍了拍驴车上铺着的毯子,躲过了云朵看过来的视线。
看到他这个样子,云朵再也忍不住,跑过去抱住他,哽咽着喊了声“爹!”
韩春山被这一声“爹”喊红了眼,他抬手抹了把脸,红着眼眶拿过云朵背上的包袱,抖着声音道:“哎……云儿上车,爹带你回家!”
云朵擦了擦脸上的泪,点点头,“嗯,爹,我们回家!”
韩春山扶着云朵上了车,让她坐在铺好的毯子上,自己坐在前面赶车。云朵的旁边是一个半大的箱子,里面是周家小姐和夫人放她出府时赏给她的衣物布料,里面还有二十两她的赎身银,还有她平时攒下来的一些银两,再加上她背着的小包袱,这就是她在周府待了四年所拥有的全副家当。
驴车渐渐驶出了巷子,过了条胡同到了大街上。
云朵家在顾家庄,她九岁的时候被奶奶周氏背着父母卖给了人牙子,也是云朵幸运,被周府小姐看中做了贴身的丫鬟,在周府一待就是4年。今年周府举家要迁往京城,周家小姐特地给了恩典放她出府,连赎身银都没要。
周府在县城,这会儿天虽然还早,但附近城镇来赶集的人已经熙熙攘攘,集市上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韩春山小心的控制着驴车以防撞到路边的货摊,他看上去心情不错,即使驴车在人群中磕磕碰碰走的堪比龟速,但他还是耐心赶着车,没有丝毫不耐。
韩春山才三十多岁,但长期的辛劳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一些,两鬓也有了些花白,他还是和云朵记忆中一样不苟言笑,看着他云朵就会止不住的想起自己前世的父亲,年少轻狂时总以为那些轻易宣之于口的才是爱,等真正失去了才能理解什么是父爱如山。
顾家庄离县城还是有一段距离的,云朵模模糊糊的记得她当时从顾家庄卖到县城的时候,那辆破驴车摇摇晃晃走了好久,“爹,从县城到家要多久呀?”
韩春山小心的控制着驴车过了一个卖菜的摊子,才答道:“爹早上来的时候赶着驴车呢,挺快的,一个半时辰就到了。”
一个半时辰,她从周府出来的时候是辰时,也就是早上七点的样子,那会儿韩春山就已经在门口等着她了,还不知道他等了多久呢,这样算起来恐怕他凌晨三点左右就已经从家里出发了,“爹,那你不是很早就起来了?”
韩春山朝着她笑了一下,“闺女要回家了,爹睡不着,高兴,能早点来接你就早点来,怎么能让你等呢。”
云朵觉的心理暖暖的,她心疼道:“爹你饿不饿,我们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吧,再给娘和云泉买点东西回去。”
韩春山先是摇摇头,“爹不饿,我们回去吃。”又想起云朵不是他,可以抗着回家再吃,“云儿,你是不是饿了?你要是饿的话爹去给你买吃的。”
云朵看着面带小心的韩春山,微微红了眼眶,点点头。结果韩春山转了一圈,明显不知道哪儿有合适的吃食,也难怪,一般他来县城的时候都是带着干粮,压压饿意就回家吃了,谁舍得在县城里花钱吃喝呀。
最终还是云朵指挥着韩春山找到了一家面馆,量多价优,云朵偶尔出府的时候来吃过几次。
云朵要了两碗面,将大份的端给了韩春山,韩春山推拒不过才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吃完看着云朵才吃了一小半的面,黝黑的脸红了红,仿佛有点不好意思。
付钱的时候原本云朵打算付的,但是韩春山抢着付了,女儿离家这么久,能够再帮女儿买碗面韩春山都觉得是件很幸福的事情。
吃完东西云朵又去买了几盒点心,又给云泉买了一个小猴子的木雕,才坐上驴车跟韩春山往家里赶。
出了县城的城门,视野马上开阔了起来,两侧都是切割的大小不一的农田,因才到五月,冬小麦还没有收割,但麦穗已经开始慢慢泛黄,微风吹过,便听到麦穗碰撞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车子摇摇晃晃的走着,云朵靠着箱子慢慢有了睡意。
云朵是被韩春山的声音惊醒的,她迷迷糊糊的听到有人打招呼的声音,惊了一下立马清醒了。
眼前的景色已经变了,路也不像才出县城时那么平坦,颠簸的不行,远处已经收割的农田里有人在弯腰翻种着什么,韩春山也不时的跟田里的人打着招呼,可以看出他人缘还是挺好的。
“爹,我们快到了吗?”云朵扶着车把,声音都是抖着的。
韩春山放慢了速度,“云儿是不是颠着了?嘿嘿,我想着快点到家,竟忘了你坐在后面了。我们马上就到了,这是刘家庄,过了刘家庄就是我们顾家庄了。”
云朵点点头,默默整了整自己的头发和衣服。
这时又有人跟韩春山打招呼,看着车上的云朵问道:“春山,这是谁呀?你家亲戚?”
韩春山满脸自豪,“哈哈哈,这是我闺女,我接我闺女回家。”
“原来是云丫头回来了呀?好事,好事呀!有时间你可要请我们喝酒庆祝庆祝。”
“好,没问题!”
不一会儿就出了刘家庄,刘家庄和顾家庄之间相隔不远,隔了一个坡,韩春山的驴车刚上了坡,便见一个七八岁的男孩炮仗似的冲了过来,边跑边喊着“爹爹”。
韩春山下了车将男孩抱了起来,放到了云朵旁边,“云儿,这是你弟弟云泉,你还记得吧?云泉,叫姐。”
男孩有点害羞,低声叫了声“姐!”
云朵点点头,男孩穿着一身半旧的衣裳,手肘的地方还打着补丁,虽然很瘦弱,但是浓眉大眼,很是惹人喜欢。云朵摸摸他的头,将他搂在了怀里,柔声问道:“云泉还记得姐姐不?”
云朵在周府虽说是丫鬟,但是丫鬟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像她这种贴身丫鬟平时也就端端茶,倒倒水,并不需要干粗活,吃穿都比一般的农家丫头好。
今日因为要出府,云朵将平时穿的绸缎衣服都收了起来,换了一身棉布的,但一身嫩绿衣衫的云朵在云泉眼里就像是仙女一样,他红着脸点点头,又往云朵怀里钻了钻,这个仙女是他姐姐,经常托人给他买糖买点心的姐姐,真好!
云朵很喜欢她这个弟弟,她刚穿到云朵身上的时候真的难以接受,整日整夜的想现代孤苦无依的爸妈,后来有了云泉,家里事情多,她就帮着刘氏照顾云泉,云泉可以说是她一手带大的,所以她对这个弟弟很是疼爱,经常托人送吃食给他。
“云泉饿不饿,姐姐买了点心给你。”云朵掏了一块点心,递给了云泉。
云泉听到点心眼睛都亮了,他点点头,“饿!”接过点心却自己没吃,大眼睛水汪汪的看着云朵,“姐,你先吃。”
云朵觉得自己的心都要化了,她摸摸云泉的脸,“姐吃过了,这是留着云泉的,云泉吃就好。”
云泉点点头,又看向韩春山,韩春山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道:“云泉快吃吧,爹爹和姐姐都吃过了。”
云泉这才开心的捧着点心吃了起来,边吃还边委屈巴巴的跟云朵告状,“姐姐以前买给云泉的点心都被奶奶拿去给小叔和小宝了,云泉都没有吃到过。”说罢舔舔嘴巴,“真好吃!”
云朵摸摸他的头,没有吱声,当初就是为了给出嫁的韩春萍凑嫁妆,周氏才背着韩春山和刘氏,将云朵卖给了人牙子,拿着云朵卖身的钱去给韩春萍办了嫁妆,听说亲事办的很是风光。
韩春山看了自家闺女一眼,满脸愧疚,当初岳父家有事,他和刘氏留下孩子急急忙忙去了岳父家,谁能想得到等回家发现云朵竟被他娘卖了,也是他没用,辛辛苦苦挣的钱全交了公中,身无分文的他竟然连将女儿再赎回来都办不到。
向来温顺的刘氏也跟他翻了脸,斥责他无用,痛恨他那狠心的娘亲。是啊,他无用,他无能,他对得起父母兄妹,却对不起自己的孩子。
云朵知道韩春山心存愧疚的原因,她穿到了四岁的韩云朵身上,九岁的时候被卖,在韩家待了五年,她自是知道韩家长辈的偏心和韩春山夫妇对孩子的爱,“爹,我从来就没有怨过你和娘,这件事情不怪你,再说了,我在周府也过的不错。”
云朵说的其实是实话,在周府虽说是女婢,但周家人良善宽厚,她在周府过的并不差,要是真在韩家长大,指不定这会儿已经被强嫁出去了。
知道闺女在安慰自己,韩春山这个憨实的汉子忍不住哽咽,“云儿,是爹对不住你,对不起你们,是爹没用,没能护住你和你大哥。”
云朵靠着韩春山的背,看着怀里因父亲和姐姐沉默而有点慌乱的云泉,粲然一笑,她掐了掐云泉的脸颊,声音清脆而坚定,“爹,过去怎么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以后,我既然都可以赎身回家,大哥肯定也会回来的,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就好 ……”
她顿了顿,“爹,我们能分家吗?”
韩春山没有说话,转身摸了摸她和云泉的头,慢慢的赶起了车,神情凝重。
云朵没有再说话,她知道分家不容易,尤其韩春山又是长子,虽然韩老头和周氏伤了他的心,但是还不够,还不够让韩春山抛弃压在肩头的责任和孝道奋起反抗。
但是怕什么,云朵眼中闪过一抹狠意,韩老头和周氏能将她卖一次,自然会有第二次,韩春萍嫁人了,但是韩春树还没有成亲呢。
顾家庄地理位置很不错,村子北靠绵延的大山,一条马路横穿村子而过,村里的人家大多都聚居在山脚下的马路两侧。
往南则是齐整的农田,农田的尽头是一条大河,将顾家庄和对岸的村子隔了开来。
顾家庄地形平坦,土地肥沃,四季分明,气候温润,辛勤耕作下来,农田的收益很是不错,所以顾家庄的人过的都还可以,不说多富裕,但并不穷困,所以当初周氏为了女儿的嫁妆狠心卖了自己孙女,让村里人很是瞧不起。
农村人天生爱热闹,不管农忙农闲,总是喜欢串门侃大山,或者是三三两两聚在村里的大树下,边乘凉边聊聊村里鸡毛蒜皮的事,有些人干脆端着饭碗蹲在门口的树下。
驴车走的不快,韩家又住在村子中间,所以等韩春山载着云朵和云泉到家门口时,基本上全村的人都知道韩家被卖出去的孙女回来了。
聚在一起的女人们叽叽喳喳的议论:“哎,韩家这闺女长得真俊呐,白嫩嫩的,跟城里的小姐似的。”
“对呀,那身衣服真好看,我过年也要给自己做一身。”
“就你,算了吧,人家穿着水灵灵的,你这皮肤黝黑的老货……”
“你讨打呢!”
“这云丫头十三了吧,这次回来也该说亲了。”说着推了推旁边的人,“哎,你家侄儿不是年纪正好吗?你要不……试试?”
“还是算了,我那不争气的侄儿我都看不上,更不要说韩家这水灵灵的丫头了。”
……
另一边的男人们则同情起韩春山,“哎,韩家老大也不容易,大儿子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呢。”
“就是,那韩老头是真的狠心呀。”
“就是,我就没有见过这么狠心不要脸的爹娘,大儿子完全跟捡的一样,心都偏到沟里去了。”
韩春山和云朵可不知道村里人的议论,过了村头不一会儿就到了韩家门前,云朵虽然不记得村里的路,但是自家大门还是认识的,不过看着眼前齐整的大门和院子里隐约露出的屋脊,云朵了然的点点头,嗯,看来自己当年还卖了个好价钱,办完女儿的亲事居然还有钱修房子。
云朵娘亲刘氏正站在门前焦急的张望着,一看到韩春山驾着驴车过来,便急急忙忙跑了过来。
“云儿,我的云儿……”云朵刚从车上下来便被刘氏抱了个满怀,她没有挣扎,任由刘氏抱着,安慰似的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背,刘氏的怀抱很暖,她的身子因为激动微微颤抖着,手不停的抚着云朵的背。
云朵脸埋在刘氏怀里,轻轻蹭了蹭,闻着刘氏身上熟悉的气息,恍惚间像是回到了现代的病床上,妈妈将她抱在怀里安慰鼓励,然而她最终没有熬下去,云朵哽咽了一下,“娘……”
“哎……娘的好女儿,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刘氏端详着离家四载的女儿,忍不住泪如雨下,她盼了这么久,几乎要绝望了,女儿终于回来了,“饿了吧,娘已经做好了饭,来……”
“呦,我们家的贵人接回来了?”
刘氏话还没说完,就被从门里窜出来的周氏打断了。
周氏还是老样子,头发花白,微微佝偻着腰,脸上的表情都一如既往的刻薄,她斜着眼睛,将云朵上下打量了一番,神色里透露着轻蔑,声音尖锐的开始指责韩春山,“我看老大家你们都得了失心疯了吧,一大早的,家里田也不耕了,活也不干了,就为了接个赔钱的丫头,家里上下的活计都指望着这头驴,县城那么远的路,累坏了怎么办?”
韩春山仿佛已经习惯了周氏的怒骂,并不做声,只是肃着脸,将女儿的包袱和箱子搬下了车,将驴拉到了门口的栓子上拴好。
周围的邻居听到周氏的骂声三三两两从家里探出了头,慢慢围了过来,有些是来看热闹的,有些跟刘氏交好,过来劝架的。
韩春山老实嘴笨,且不好顶撞自己的母亲,刘氏可就忍不了了,女儿刚回家,哪能再让她受委屈,她将云朵和云泉护到了身后,高声道:“让大家听听这是一个祖母说的话吗?四年前你为了春萍的嫁妆卖了我的云儿,我的云儿在外面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好不容易回家了,她爹去接一下怎么了?地里的活没人干,韩家这么多人都死了吗,就指望着春山一个?是,在你心里这头驴都比自己的儿子和孙女重要,那你搂着这头驴去过日子吧。”
说着话锋一转,语气一软,涕泪横流,“啊,我怎么这么命苦呀,儿子多年没有音讯,女儿被自家亲人卖了,好不容易回来了,当奶奶的居然挡着不让进家门,我苦命的女儿呀……”
云泉人小,看着刘氏哭了起来,也扯着嗓子开始嚎。
云朵简直被眼前声泪俱下的刘氏惊呆了,这还是她记忆中温顺绵软的包子娘亲?这娴熟自然的撒泼姿势,这铿锵有力的反驳,这如泣如诉却又抑扬顿挫的哭诉,放一百个周氏都不是对手呀。
果然,围观群众看不下去了,你一言我一语的开始帮衬刘氏。
“这韩大娘也太狠心了,她不怕寒了春山的心呀?”
“也是春山两口子孝顺,谁家摊上这样的长辈谁家倒霉。”
“就是,谁家当父母的能偏心成这样呀,拿老大两口子不当人。”
“哎,他大娘,云丫头好不容易回来了,你咋还不让进门呢?你说说你干的这都叫什么事,你卖了人家丫头,春山两口子都没有怨恨你,你就知足吧。”
“就是……”
“呸……”周氏浑然不在意大家的口诛笔伐,指着围观的人骂道:“我教训自家儿子,干你们什么事,滚一边去。”
云朵知道周氏就是一个没皮没脸的人,她将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云泉抱进怀里,可怜兮兮的哭道,“奶奶,我在外面这么多年,无时无刻不想着回家,不想着亲人,你怎么能不让我进门呢,这也是我的家啊!你既然不让我进门,那你将我们大房分出来吧。”
周氏一听分家就躁了,口不择言骂道:“好你个贱蹄子,搅家精,才一回来就撺掇分家,你怎么不死在外面算了,还回来干什么,当初就应该把你卖的远一点……”
韩春山不可置信的打断周氏,“娘,你在说什么?”
被韩春山打断的周氏更生气了,“叫什么娘,难道我说的不对,还是你也想分家?我跟你说,休想!”
云朵知道现在这个家肯定是分不了的,她只是为了激怒周氏,把大房摆在一个受欺负受压迫的位置上,这样以后分了家,才不会有人说大房不孝的闲话,果然,周氏还是老样子,跟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着。
刘氏听周氏这样骂云朵,早就忍不住了,立马就想跳起来还嘴,被云朵眼明手快拉住了。
云朵看着周氏,眼泪吧啦吧啦就往下掉,期期艾艾的开口,“奶奶,我就是见您不让我进门,才赌气那么说的,我从来都没有怨过你卖了我给小姑办嫁妆,可是您怎么能盼着我死在外面呢?我是一心一意想回家跟大家团聚的呀。”
云朵本来就长得柔柔弱弱的,这样一哭更是让人心疼,刘氏忍不住抱着云朵哭了起来,口中唤着“我苦命的儿”。
“云儿,是爹对不起你。”他满心欢喜的接了女儿回家,谁知道连门都进不了,这就是他的娘,这就是他的亲人。
周氏瞧着他们哭哭啼啼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别叫我奶奶,谁是你奶奶,你已经被卖掉了,就不再是我韩家的人,谁知道你在外面干了什么龌龊事被赶回来了,你休想脏了我韩家的门……”
“娘……你怎么能这样说云儿,她是你孙女呀!”韩春山气的满脸通红,浑身颤抖,这还是亲人吗,简直比仇人还恶毒。
围观的吃瓜群众简直被周氏震惊了,这心思,啧,忒毒。
刘氏气的差点厥过去,要是今日周氏的话传了出去,她的云儿以后怎么嫁人!
她噗通一声跪在了周氏面前,嚎啕大哭,“娘,云儿九岁就被你卖了,是我这个当娘的没用,没能护住她。您欢欢喜喜的嫁了女儿,但是我的女儿呢,她才九岁就被自己奶奶卖了,在外面吃苦受累,挨打受骂,我每每想起来都觉得心口像是有把刀子在扎,我心疼啊!她如今好不容易得了恩典回家,我不求您愧疚,但您不能这样中伤她啊,娘,您的良心难道不会痛吗?”
云朵:……差一点没绷住笑出了声。
她其实不在意名声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的,但是在古代这样的环境中,一个女儿名声不好,一家子都要受到连累的,以后大哥和云泉说亲都会受到影响。
云朵将刘氏扶了起来,韩春山连忙过来扶住了刘氏,看向云朵的脸上满是难堪和愧疚,云朵拍了拍他的背,“爹,娘,女儿行得端坐得直,并不怕人非议。”
说罢扫了一眼围观的人,朗声道:“各位叔叔婶婶,我爹娘的品行大家都看在眼里,我虽然九岁就已经离家了,但是从小受我爹娘教诲,并不敢做什么抹黑我爹娘,连累我顾家庄的事情,我一直都在周府伺候周小姐,因周家举家迁往京城,周小姐念在主仆多年的情份上不忍我背井离乡才让我赎了身回家,不信大家可以去县城打听打听。”
“是啊,韩家老大两口多老实的人啊。”
“就是,老大两口在家当牛做马,做奶奶的反而这样恶毒对,真是让人寒心呀。”
“云朵奶奶好狠的心呀,这话传出去谁还敢娶云朵呀?”
“唉,为了将女儿嫁的风光一点就卖了自己孙女,能干出这种事的人还有什么良心,可怜的云朵呀。”
“韩家老头怎么都不管管自家媳妇,这样下去岂不是要连累了我们顾家庄的名声,要不要去请里正来评评理?”
“切,早就去请了,还轮得到你?”
听到要请里正过来,周氏也有点慌了,她再泼辣,也不敢得罪里正呀。她瞪了眼刘氏和云朵,打算先进门躲躲,后面再收拾他们,谁知刚转身就听到大家叽叽喳喳的说着“里正来了”
韩家庄的里正是个年逾七旬的老者,为人处事十分公道,大家对他很是信服,韩家是迁来的外姓人,但在顾家庄扎了根,就得守顾家庄的规矩,同时跟着里正一起来的,还有韩家已经分家的大房和三房长辈。
“怎么回事?我听说韩家的丫头回来了?”里正看了一眼站在刘氏旁边的云朵,暗叹一声“好标志的丫头”。
“你就是韩家那个卖出去的丫头吗?都长这么大了,回来就好啊!”说着瞪了一眼周氏,“老韩家的,你又在闹什么?”
周氏低下头,瞥了一眼里正,没有敢开口!
云朵没想到里正这么和蔼,她朝着里正微微一福,“里正爷爷好,”这种情况下并不适合她多言,便乖乖巧巧的站在了刘氏身边。
不待周氏恶人先告状,周围的人便已经七嘴八舌将事情说了个清楚,里正气得连声怒喝“荒唐”,韩家大房和三房得人也满脸难堪,只觉得这周氏是魔怔了。
“做祖母的卖掉自己孙女就算了,竟然恶意中伤,咒自家孙女去死,我活了这么大岁数,倒是长见识了。”
里正看着一旁偃旗息鼓,缩手缩脚的周氏,只觉得碍眼无比,怒道,“韩铁根呢?叫他出来。”
周围的人听里正这样讲,这才转眼一看,嘿,韩老头不在,韩家老二和老三都不在,门口吵吵闹闹这么久,居然都没有出来看一眼,这样冷血的爹娘,这样无情的兄弟,韩家老大真的是不容易呀!
想到这里,有几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便在门口喊了几声韩老头,韩老头知道躲不过了,才从院子里出来,背着手,通红着脸,仿佛很羞愧的样子。
里正很是瞧不上韩老头这个做派,凡事让个无知的婆娘冲在前面,自己缩在后方捡便宜,丝毫没有作为一家之主的公平和公正。
当初韩家卖了孙女给女儿办嫁妆的事情让彼时顾家庄正在议亲的人都饱受非议,附近知晓原委的人家都觉得他们顾家庄风气不正,担心女儿嫁过来受苦,当真是给顾家庄抹黑。
“韩铁根,你说说,这事怎么办?你做为一家之主,竟然任由自己婆娘作践儿子孙女,你不觉得丢人吗?”
韩老头也觉得丢人,他只想着给韩云朵一个下马威,好叫她乖乖听话,不敢心生怨恨,谁知道这个无用的蠢婆娘竟然将事情闹的这般大。
“二哥,按理说着话不该我说,但是二嫂这事做的真的太过分了,今日这事传出去,你叫人家怎么看我们老韩家?还不赶紧让老大一家进去。”跟着里正一起过来的韩家三叔忍不住开口劝道。
韩家大房向来与韩铁根不和,他看了眼缩在一旁的周氏,又看了看一脸讪笑的韩铁根,撇过脸,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周氏怎能忍受别人的奚落,她忍不住反驳道:“他大伯他三叔,这是我们家的事,跟你们有什么关系,鸡不吃食还把狗的心操完了……”
“你…… 哼,无知妇人,二弟,你就任由这个蠢婆娘作吧,迟早把老大一家逼走,把这个家折腾散了。”
韩家大伯虽说跟韩铁根有嫌隙,但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韩家二房做的这些事,连累的可是他们老韩家的名声。
因为周氏愚昧卖掉了云朵,当时就连累他的女儿韩春月被退亲,人家给的理由是老韩家家风不正,到现在韩家大伯想起来都觉得憋屈和丢人。
一旁的韩铁根耷拉着脸,对韩家大伯的话毫无反应,在他看来,这个大哥跟他自小就不和,能说出什么狗屁倒灶的好话来。
韩家大伯心中直冒火,“你家的事情我也管不到,唉,随你折腾吧,有的是你后悔的时候,”说罢拍了拍韩春山的肩膀,叹了口气。
这个侄子是好的,可惜就是不受家里人待见,“还不走,留着讨人嫌呀?”说罢就带着韩家三叔一起走了。
里正深觉周氏和韩老头的愚不可及,放着老实可靠的长子不管,便去偏心好吃懒做的小儿子和自私自利的女儿,把一个外姓的女婿当成儿子一般,可劲作贱老大一家人,这样的亲人,真的比仇人还可怕。
他撇了一眼还跃跃欲试想要撒泼的周氏,对韩老头道:“这婆娘你要是再不管管,顾氏族里就替你管了,如果再作出连累顾家庄名声的事情,顾家庄可容不下你们老韩家这样的大佛!你也不想想,苛待孙女,造谣生事的名声传出去,谁还会与你家结亲?你别忘了,你家春树可还没有定亲呢。”
一提到心爱的小儿子,韩老头立马怂了,是啊,他家春树还没定亲呢,他还要抱孙子呢,至于被赶出顾家庄,哼,怎么可能。
这样想着,他伸手拉过一旁还骂骂咧咧的周氏,喝道:“安分点,看你干的这都叫什么事,还不快给里正道歉。”
里正摇摇头,这韩家老两口真是荒唐呀,白瞎了韩春山这个儿子了,“跟我道什么歉,道歉也应该是给春山两口子和云丫头。”
韩老头一脸无所谓,“他是我儿子,哪儿有老子给儿子道歉的……”说罢看了眼刘氏旁边的云朵,仿佛才看到一般,笑呵呵的道:“呦,这是云丫头吧?长这么大了都,你奶奶刚刚魔怔了,回来就好,快跟爷爷回家。”
又盯着云朵旁边的箱子和包袱,俯身将包袱捡了起来,抱在怀里,“这是云丫头你的行李吧?爷爷帮你搬进去吧可别把你累坏了,呵呵。”
里正:……
众人:……
这没皮没脸的样子,简直没眼看。
这时人群中走出一个妇人,一把将韩老头怀里的包袱抢了过来,利索的塞到了云朵怀里,笑道:“呵,还是算了吧,谁知道你搬进去就搬到哪个屋了……”
说罢对着韩春山道:“春山,还愣着干嘛,快把云丫头的箱子搬进去啊,秀兰还不赶紧给孩子拾掇房间吃食去,孩子坐了这么久的车,肯定累坏了!”
韩老头还想抢回包袱,被里正瞪了一眼,便泄了气似的蔫在一边。
刘氏见周氏和韩老头灭了气焰,心里便舒坦了,她知道再怎么闹也分不了家,还会对云朵的名声产生妨碍。
她示意韩春山将云朵的行李搬进去,拉着妇人向云朵介绍道:“云儿还记得吧,这是你江大婶,就住在我们家后面,小时候你可喜欢她了。”
云朵其实不记得了,但她还是挺感谢这个仗义执言的婶婶的,收拾的整齐利索,很是面善,“婶婶好!”
“哎,好,好孩子!回来就好好孝敬你爹娘,你娘她这些年没少为你流泪,他们也不容易呀!”江大婶摸摸云朵的头发,感叹道。
韩春山拿过云朵怀里的包袱,对里正道谢,“麻烦里正大叔过来一趟了,今日这般情况,家里也没有收拾好,就请您进去喝茶了,我先带云丫头收拾一下,晚点带她来拜谢您。”
里正点点头,“无妨,无妨,你先带云丫头安置安置吧。”又朝着周围的人喝道:“还在这干什么,地里没活了是吧?”
没什么热闹看了,围观的人也一哄而散,韩老头看捞不到什么好处,也不理会还站在门口的里正,扯着周氏骂骂咧咧的进了门。
里正叹了口气,安慰似的拍了拍韩春山的肩膀,语重心长的说道,“春山呀,这话按理可能有点不太合适,但是大叔是看着你长大的,你是个孝顺的孩子,可是你要明白,你现在的身份不止是儿子,兄长,更是一个丈夫和父亲,有时候,你的孝顺就是对自己妻子和儿女的残忍啊!唉,你好好想想吧,大叔走了啊,有空带云朵过来坐坐,认认亲。”
里正走了,但是韩春山的心里却久久不能平静,他想起了自己至今杳无音讯的大儿子,想起了当初儿子出生时他的欣喜和对他的期望,又想起了当初求娶刘秀兰时的情景,他承诺了岳父岳母要好好待她。
结果呢,她在韩家受尽挫磨,而自小被卖,刚刚回家的女儿,展现在她面前的,不是亲人的忏悔和嘘寒问暖,却是这样一出丑态百出,冷血无情的闹剧。
是啊,这些事情都是自己的父母亲人做出来的,但是这里面又何尝没有他不作为的原因呢。
韩春山佝偻着背,双手捂住了脸,再辛苦的劳作都没有弯过腰的汉子,这一刻仿佛被心理的愧疚和悔恨压弯了腰。
“爹,娘喊你进去呢?”韩云泉清脆稚嫩的声音从院子里面传了出来,瞬间惊醒了沉溺在自责中的韩春山。
他伸手抹了把脸,扛起箱子进了家门,以后,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