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杜甫的诗史纵然再好再准确,一者,不止他一位在写诗史;二者,诸般诗史,也不止他这一种“过路者”的写史角度……——可看元结元次山的代表作之一《舂陵行》——此即绝对一手、更加一手的诗史……
何谓“诗史”?最直白最粗糙地说,一首诗而已,本为抒情言志,但居然能给一些人写出了史料的价值——甚至是文物级别的说服力。对于那些一页相关的史书也没读过的普通读者,仅凭这样的诗,便最最起码能感触得到某一段历史——性温乎?性寒乎?亦即是那:究竟算得上一段好时光呢,还是一段坏时光?反过来也成立,即:对于那些深谙这段历史的资深读者、专家学者,诗史者,其也能涵养并延伸他们对于这段历史的更细腻的感触。——倘这是一段好时光,好到什么程度;反之,坏到什么程度——在哪些人、哪一阶层、哪种教养那里为最坏、最糟糕、最挣扎……至于最好的诗史是什么样的?谁留下的?“诗圣”杜甫也已,不必多说。
但,杜甫的诗史纵然再好再准确,一者,不止他一位在写诗史;二者,诸般诗史,也不止他这一种“过路者”的写史角度。
佚名《杜甫像》(元):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
什么是过路者的角度?过路时见之,事实上置身事外。诸如杜甫的《新安吏》开头便是“客行新安道,喧呼闻点兵”——此即那一幕刚好让他撞见了。《石壕吏》也是,其开头:“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也是刚好撞见,偶然所见,而非杜甫本人就是被捉的百姓或捉人的官吏。怎么,被捉的百姓大概不能写文章,不去说;还真的有捉人的官吏亲自写的诗史吗?还真的有完全身在其中、身临其境、“绝对一手”的诗史吗?便有,那还能有多大的不同吗?那还能比“三吏三别”的洞见更深吗?——可看元结元次山的代表作之一《舂陵行》——此即绝对一手、更加一手的诗史,杜甫亦专门为此诗写过唱和致敬之作(《同元使君舂陵行》)。
全诗太长,就不一股脑都罗列出来了。分之为四,边看边说。此四部分正就是诗人元结同时作为父母官,如何由“受命逼民”渐渐转变为悲民、惠民的不同阶段。
颜真卿为元结撰写并书丹的悼文《元结碑》(局部)
《舂陵行》的前两部分:逼民之由,悲民之思。过路者之外别样的诗史视角第一部分有四句,为何而逼民的大背景:
军国多所需,切责在有司。
有司临郡县,刑法竟欲施。
当时具体怎么个情况呢?史书结合着《舂陵行•自序》:1、岁在“癸卯”(763年),“安史”已靖然余烈犹炽,军费国用犹嫌不足——是以有本诗开头的“军国多所需,切责在有司”。——此即百姓苦成什么样子已顾不上了,先顾打仗,先把赋税征收上来再说。而本诗的作者元结,当时正做着“道州刺史”这个官(州治在今湖南道县,“舂陵”即道州旧名)——这个逼民的任务,首当其冲,躲无可躲。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2、与此同时,道州还闹着广西少数民族“西原贼”的叛乱——“道州旧四万余户,经贼一来,不满四千”。即此,逼民又何尝不是逼官?逼得官吏们只好祭出残酷的“刑法”——百姓苦矣,奈何王命催得也急啊!
今日湖南道县之一瞥
这就来到了《舂陵》之诗的第二部分:
供给岂不忧?征敛又可悲。
州小经乱亡,遗人实困疲。
大乡无十家,大族命单羸。
朝餐是草根,暮食仍木皮。
出言气欲绝,意速行步迟。
追呼尚不忍,况乃鞭扑之!
1、军需供应不上能不忧心吗?但这……这……户口锐减十倍,这还教我们如何征敛?——倘未身在其中、身临其境,轮不上深陷这样的矛盾——这样的撕裂感。是所谓“过路者”之外别样的诗史的视角。2、“州小经乱亡,遗人实困疲”,进一步解析撕裂感的由来,其:又是“安史”又是“西原贼”——间接的,直接的,还没还清的加之今天又欠的……总之是不知道“幸存”之于“幸存者”,现在还算不算得上一件幸事了。再下:3、全是白描,白描的人间炼狱图。——纵“大族”犹以树皮草根为食,况细民小户乎?纵说一句话人们都要断气,纵快一步走人们都要栽倒,“况乃鞭扑之”乎?值得注意的是,这还都是诗人的悲民之思,而尚未落实到具体的行动上——他还在挣扎。
马嵬坡:安史之乱最猩红的伤口之一
《舂陵行》的后两部分:元结所做的最终决定。置身于历史最前线的决定第三部分,昏昏然无所措手足——那啥……啥都先别说了;彻底甩开公文,步入百姓。似在求一个做最终决定的理由:
邮亭传急符,来往迹相追。
更无宽大恩,但有迫促期。
欲令鬻儿女,言发恐乱随。
悉使索其家,而又无生资。
听彼道路言,怨伤谁复知!
“去冬山贼来,杀夺几无遗。
所愿见王官,抚养以惠慈。
奈何重驱逐,不使存活为!”
1、催吧……催吧……都不管了。2、真的要让他们卖儿卖女吗?“言发恐乱随”啊。于此,《舂陵行》里的那道裂缝被撕到了最大:百姓之家、大唐之国,皆因极端匮乏而濒临崩溃;此则顾一头必失另一头。——此政治家语、当国者语也,此亦为杜甫且看且怜之的“三吏三别”所无。换言之,彼安史之乱实则砍出了一个“半死的大唐”。——倘放下兵戈,眼前的兵祸怎么办?倘拢吧拢吧再战斗,杜曰:“路有冻死骨”、“县小更无丁”,拿什么再战斗?甚至不如“死透了的大唐”!然而:3、看出了问题又如何?徒然听百姓们再念叨念叨而已:“好容易盼来了朝廷的队伍,终于能好好待我们——以‘惠慈’待我们了吧?但这……这怎还不如那些山贼呢?一点活命的机会都不给吗?”
第四部分,元结元刺史终于下定了决心:
安人天子命,符节我所持。
州县忽乱亡,得罪复是谁?
逋缓违诏令,蒙责固其宜。
前贤重守分,恶以祸福移。
亦云贵守官,不爱能适时。
顾惟孱弱者,正直当不亏。
何人采国风,吾欲献此辞。
1、那决心便是“逋缓违诏令,蒙责固其宜”——就让我丢官待罪好了!说破大天,说……说什么也要暂缓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征敛!2、这还不完!不完!索性让我把想说的都说完:看看前贤是怎么做的,都去看看!看看为官者是不是应该“守官”、“守分”,是不是应该照护好“孱弱者”!最后:3、“何人采国风,吾欲献此辞”,谁能把我这番话送上去?别嫌难看!再不看,只怕就马上换一批人去看了……至此,《舂陵行》全篇叙完。拉里拉杂,略整一整,至此到底叙了个什么呢?一则,这是另一个角度的诗史。不同于杜甫的“三吏三别”,这是更一手的诗史,厥为:史中之人、历史最前线之人所亲手提供的第一视角的诗史。
元结、颜真卿塑像:来自湖南省浯溪碑林风景名胜区。中有元结撰文、颜真卿书写的《大唐中兴颂》石刻。
诗史文法:“深婉顿挫”二则,文学上,又一如对杜氏诗史,不忍解说之——也不必解说之。就那般蘸满了心血去写——推笔却古淡;以古淡的白描悬起千钧万钧的血泪。还记得前文提到的杜甫的唱和之作《同元使君舂陵行》吧?惟诗史之宗最懂诗史的文法,四个字:“深婉顿挫。”(杜诗自序)——《舂陵》之诗少则三顿,顿成上述四部分;对于诗人心理的变迁,又一路扎扎实实地铺垫下去——以事实为铺垫,插叙以百姓间闲话;蜿蜒而至诗人元结并父母官元结的那个最终的决定。是所谓“深婉”。最后,大家一定也发现了,为安史大乱所伤害最深者,不独百姓啊;至少至少,还有元结这样心里既有社稷也有百姓的良吏。——一方面,诸如颜真卿一家直就死于安史战祸或它的余波(颜氏亦元结好友);另一方面,诸如元结虽未死于此战祸,但坠入了一片迷茫——人未死而心趋于死。
总之是以诗史的角度看安史的这一段,深可叹之:这一段真的特殊。它正撞上了“诗唐”,别有那么多抵近去看的角度。
写于北京家中
2024年10月6日星期日
【主要参考文献】元结《元次山文集》,《新唐书》,颜真卿《唐故容州都督兼御史中丞本管经略使元君表墓碑铭》,萧涤非、马茂元、程千帆等《唐诗鉴赏辞典》,罗总强《唐诗小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