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条号的“一苇国学”先生,出版集团金牌编辑, 主要研究易学、佛学、古代文学等,一苇先生学养深厚,他的解说娓娓道来,很有感染力。
他在解读《道德经》第六章“玄牝之门,是谓天地之根”时说:“玄牝就是太极,太极就是玄牝”,理由很简单,因为“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就是阴阳,就是天地。
而老子同样说“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意即天地是从“玄牝”而生,这与“太极生两仪”,有同工异曲之妙。
我想,热衷于以《易》解《老》的朋友大概不会反对“一苇”先生的解说吧?
然而,我对“一苇”先生的说法不能赞同。
因为历史上关于“无极与太极”的讨论,产生于两宋理学的“儒道之辩”,所以本文将对持续百年的“无太”之辩做一简要的梳理,加深我们对“无极”与“太极”的认知,同时辨识老子的“玄牝”与易学中的“太极”之间,到底有无关系。
道家的“无极”即无穷无尽的时空
《道德经》只有“无极”,而没有“太极”概念,太极一词最早出自《庄子·大宗师》:“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
“道”是真实而又确凿可信的,然而它又是无为和无形的;“道”可以感知却不可以口授,可以领悟却不可以面见……它在太极之上却并不算高,它在六极之下不算深,它先于天地存在还不算久,它长于上古还不算老。
显然,庄子表达的是:“太极”已经是人们所认知的最高点了,而“道”比“太极”更高,因为有“极”就有限,而“道”无极、无限。所以老子说“复归于无极”。
那么,在《道德经》中,“无极”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呢?
老子在28章中说:“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恒德不忒。德不忒,复归于无极”。“黑白”比喻默然暗昧与明白四达:圣人(强者,上位者)虽自知明明白白,却守之以默默昧昧,以此作为治理的法则,则德不离身,德不离身则不会有差池,归之于没有极限的境地。
“无极”字面意义就是无所穷极,没有极点,没有边界。但“喻体”的背后还有“本体”,老子意在说明:有道社会,上下同德,百姓和谐,没有两极分化,公权力回归民心,而不与百姓离心离德。
《列子·汤问篇》和庄子《逍遥游》均对“无极”进行了论述。 商汤王问夏革在上古之初有没有物?上下八方有极尽乎?
夏革回答:“物之终始,初无极已。始或为终,终或为始”,“无则无极,有则无尽……无极复无无极,无尽复无无尽。”
就是说:大道没有开端,也永远没有结束。“上下八方”的空间“无极无尽”。所谓“无极之外复无无极,无尽之中复无无尽”,即无极的时空已经涵盖一切,它之外不再有无极的世界,无尽的空间里面,不再有无尽的世界。庄子也说:“无极之外,复无极也”——无极之外,还是无极。
所以,“无极”是道家的重要概念,它表达的是无穷无极,没有起点也没有结束。
那么,《易经》是怎么阐述“太极”和“无极”的呢?
几乎与庄子同时期面世的《易传》,是战国时期解说和发挥《易经》的论文集。但《易传》只涉及“太极”而不涉及“无极”。《易传·系辞上传》说:“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
《易传》的作者们认为“太极生两仪”,就是“太极生二”,而在道家的宇宙生成模型里,生“二”的是“一”,易传的“太极”对应于道家的“一”,换言之,太极比道低一个等级。
可是,已经深入民心的“太极”还能提高一个等级吗?两宋理学家开始了百年的探讨。
“北宋五子”在这个问题上都做过深入研究,他们都在力图寻找一个更早、更超越、无始无终的存在物。于是,“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的说法横空出世。提出这一论点的是宋明道学的开山祖师周敦颐。
两宋理学家几乎都是研究道家思想的专家(宋代学术思想开放,且承担着恢复儒学的使命,故出入“外道”十分正常),而周敦颐不仅研究道家,早期还曾信仰过道教,所以他不仅对道家的“无极说”有兴趣,他对道教的“练精还虚,复归无极”也很感兴趣。
于是他接受了“无极”的观念,在《太极图说》第一句就旗帜鲜明地提出了“无极而太极”的观点,并且画了一幅图,即一个圆圈,如下图左一:
周敦颐的“无极而太极”思想,虽然遭到南宋后儒的批评,但这种思想却被传承了下来。
中国哲学史上的一大公案:“无极、太极”之辩
朱熹和陆九韶的辩论。“鹅湖之会”不久,朱熹和陆九韶最早讨论周敦颐的《太极图说》一队辩手,朱熹认为把“太极”从“无极”发展出来的观点有可取之处。
陆九韶写信给朱熹说:《易传》的“太极”说已成定论,所以不宜在“太极”之前贯以“无极”二字。他怀疑《太极图说》可能是周敦颐早年信奉道教时所写。
朱熹则回信说,“太极”和“无极”合在一起未尝不可:“不言无极,则太极同于一物,而不足为万化根本。不言太极,则无极沦于空虚,而不能为万化根本。”
陆九韶不赞成,他复信说:“无极”就是虚无,“太极”则是有形器之物,说“无极而太极”就有老子的“无中生有”之嫌。
朱熹则认为“无极”和“太极”的区别不在于有无形器,“无极”是指无形,“太极”是指有理,本体具有“无形而有理”的特性。
陆九韶认为朱熹“求胜不求益”,放弃讨论。而他的弟弟陆九渊认为道统需要统一,必须继续辩论,所以他接战朱熹。
陆九渊跟朱熹的辩论。陆九渊认为周敦颐另一部书《通书》只说“太极”,不涉及“无极”,而“太极”就是“一”或“中”。
他认为《易传》《洪范》都不涉及“无极”,周敦颐之所以说“无极而太极”,是因为他的思想源自陈抟、穆俢等道家人物,因此接受了《老子》的“无名(无极)天地之始,有名(太极)万物之母”的说法。
陆九渊反对朱熹把“无极”理解为无形的观点,他说:“‘极’字亦不可以‘形’字释之。盖‘极’者,中也,言‘无极’,则是犹言‘无中’也。”儒家重“中”,岂能无“中”?
朱熹的主要观点。朱熹说:道统思想也是在发展中完善的。孔子说“太极”,周子讲“无极”,并不等于说周子“修正”了孔子,而是发展了孔子。过去人们仅仅从“太极”的一面来认识本体,现在周子结合了“无极”,使认识变得更加全面。
况且,道家讲了“无极”,儒家就不能再讲了吗?
朱熹不赞成陆九渊用“中”来解释“太极”的观点,他认为“太极”是“理”,即两仪、四象、八卦之中的“理”,它先于三者又蕴于三者之中,”但“理”并不是“内部”的意思,所以不能把“太极”简单地理解为“中”。
朱熹说“极”就是至极,例如北极就是最北边的地方。因此,“太极”就是事物最根本的理,最根本的依据。
他认为陆九渊先把“无极”理解成了一个虚无的本体,又把“太极”当成一个有形状的本体,最后执着于这“二元”的对立。没有看到它们都是本体的两个属性而已,犯了“偏见之病”。
朱陆双方对“无极”、“太极”的理解南辕北辙,谁也不服对方,他们争论的焦点在“太极”究竟是“物”还是“理”,“无极”究竟是“虚无”还是“无方所”,因为互相不服,所以最终也没有个结果。
回到“玄牝”与“太极”的关系上
总之,“无极、太极”之辩,源于理学家,两宋之前并不存在这个问题。
陆氏兄弟(陆九韶、陆九龄、陆九渊)认为“无极”就是虚无,“太极”则是有形器之物,“同于一物”,就是“至中”。朱熹则认为两者本为一体,不可偏废。
如果按照陆九渊的观点,太极乃是一物,那么,太极连《道德经》中“道生一”的“一”也算不上,只能屈居于“二”的位置,那就更不可能跟老子之道的喻体“玄牝”相提并论了。
朱熹比陆氏兄弟敢于接受新思想,认为周敦颐的“无极说”是对先儒“太极说”的丰富与发展,他将太极作为到“理(道)”的至高范畴,将“气”作为第二范畴,开创了儒家道德神学的新局面。
另一个宋代著名学者苏辙认为:所谓玄牝,譬喻也,喻道之功也——喻体不是概念,岂能与“太极”并论哉?
所以,“玄牝即太极,太极即玄牝”的说法不严肃,也不是对等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