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機工作室在景德镇湘湖村一平房内。说是工作室,其实与当地民居并无二致,白墙、水泥地、卷轴门,一点没粉饰的痕迹。80 平方米的空间,零散地放着他做的碗、写的字、几幅小尺寸油画,角落里堆着红绳缠绕的木头装置,都无甚章法的样子。开门见山,门廊往下即是农田,生命藏在里面,泥土散着香。一种原始、蓬勃的生命力,让屋里屋外浑然一体。
有機于三年前搬进这个工作室。2020 年夏,从景德镇陶瓷大学陶艺系毕业后,他在这里完成了上千只碗。哑白、暗粉、幽青、墨蓝,变幻的釉色,放飞的线条,色块堆叠后仍旧保留的清透感。与其说做陶,有機更像是在碗上作画,古拙中透着奇趣。他把它们发在小红书生活方式平台,展示并售卖,价格从百元到千元不等。
因果律。有機用尼龙红绳缠绕了大量物品。他只是想呈现尼龙红绳这样一种材料,它被大多数人忽视。
工作室就他一人。从揉泥、上釉到售后,都是一人打理。创作算不上规律,随性得很。他不画稿,也不打型,有时去工作室前也不知道要画什么,人坐下,随手拿起一只碗,上下左右翻转一圈,笔就开动了。「一点不规律,也没有预设,是非常当下的一种感觉,我就是把这种感觉呈现出来。」一只碗画完,他有时也不知是什么。比如店里最受欢迎的「红烟花」,碗面是深浅不一的绣红、墨蓝、淡紫,釉色飘忽不定,线条也杂乱无章,如烟花炸响,四处散开,一片流光溢彩。落笔时,有機完全没想到烟花,发在小红书上,有人说像烟花,这才得了名。
「艺术创作靠的是直觉,直觉是非常动物性的,它就应该是这样,而不是别的样子。」有機说,只有这种鲜活才能打动人,这也是他在创作里最为珍视的。很多次,一只碗做出来,他根本舍不得卖。那种强烈的、鲜活的、还冒着热气的直觉力可遇不可求,过去了,就不会再有。他也曾想过复刻,但没一次成功。「就算做出来,也会有一种刻意感,看上去非常难受,没那么自然。」
烟花。后来这款烟花碗被衍生出多个版本,有红烟花,也有紫烟花、蓝烟花。它们的诞生都具有偶然性。
有機的绘画功底,用他的话说,是童子功。从小学素描,有多年造型能力的积累。做陶艺,技法熟练之外,造型能力是更为重要的一环,前者花时间、肯下功夫就能习得,后者的习得过程更为漫长、幽微,语言难以传达一二。谈及做碗流程,有機也常常陷入这样一种「无话可说」的状态。并非不愿谈,而是认为没法谈,泥坯旋转之中动与静的关系、釉料湿度的把控、美学观与材料之间的转换,都是情感和思维的潜意识显现,难以具象化。曾有朋友亦步亦趋地跟他一起,成品出来依旧是光滑的釉面,不似他的肌理,有一张一弛的呼吸感。
有機自己也碰到过「差一点」的情形。烧制出来,颜色不甚满意,他就继续上釉,回窑再烧。到什么时候算完成?「这跟音乐性有关,」有機回答,「你可以理解为一首曲唱完了。」在有機的观念里,诸多艺术形式中,音乐第一,所有艺术都在模仿音乐。做陶也一样,它有自己内在的节奏与韵律 —— 釉上彩是一种节奏,釉下彩是一种节奏,雕玲珑(用刀具在已成型的坯体上镂刻出一个个米粒状的孔洞)和半刀泥(用铁质的小刻刀在干燥的坯体上刻画成一面深一面浅的凹面)是一种节奏,碗的造型更是另一种节奏。在有機的创作里,每一只碗都是多重节奏的协调配合。
油画书法。在有機的工作室内,有大量不明所以的书法作品,它们被写在柜子上、墙上、桌子上。
大多时候,节奏与节奏间的配合顺畅。遇到卡顿、掉拍,他就放下笔,起身去村口的河边散步。河岸边裸露的河床有白鹭停落,白鹭歇息,有機也歇息。
「没想法时其实主动找也能找得出来,但因为我不着急,所以也就没那么迫切。」有機做陶不依赖灵感,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论已内化于心、于手。具体而言,很多以前课本上说明不适用的材料或次等工艺,他都会把它们单拎出来,重新审美,挖掘它们新的可能性。「比如模仿铅笔痕迹的釉下彩、粉笔、油性的蜡笔,在发明之初都只考虑了实用价值,没人考虑过它们的美学价值,这样就可以拿来创作和重估。」
诗意。有機模仿铅笔痕迹,在碗上写了大量无意义的字。
有機的碗大多是薄胎,胎质轻而坚,釉面有大小不一的点状或凹坑,这也是他极具辨识度的个人语言之一。但在传统制陶工艺里,「颗粒感」并不被允许。「以前釉面但凡有个针孔,我们都叫它残缺品,或者釉上太薄了不行,露胎了更不行。」一些时候,有機会特意选择露胎来创作,他解释称,现在窑内温度普遍比以前高,釉水会烧得更融,所以并不会影响最后成品,反而会给它带来一种浑然天成的美感。
工作室有电窑,但一般情况下,有機愿意走两步去隔壁的公共汽窑。有氧气参与,窑内温度更高。汽窑烧出的碗剔透,也更具力量感;电窑烧出来的则浑浊、生脆,气势上就先弱去一大截。
奇异树。有機坦言,他模仿过画家吴冠中。他的作品能看见很多前辈的影子,但这并不妨碍生长出自己的生命力。
上千只碗,有機已经记不清第一只什么样,也谈不上最爱的一只。认真说来,他对碗并非情有独钟。追根溯源,是因为小时候家里没有杯子,逢年过节,他和姐姐喝可乐、雪碧都用敞口大碗。另一方面,有機坦陈,做杯比做碗多一个步骤,得考虑接把手的问题,里面也有时间成本的考量。
另一隐约相关的事件是,初中升学考试前夜,有機无意中打碎了一只碗。他是厦门人,闽南文化里,在一个大日子来临前打碎一只碗,是极其不好的兆头。「《易经》里这个叫『机锋』。」 母亲是佛教徒,尤其难以接受,「当时就被我妈追了三条街。」
如今,有機日常使用的都是自己做的杯、盘、碗,一共六七只。一只名为「花园」的碗用来盛饭,另有若干高足盘盛菜。据他所知,大多数人买回去器物仍作实用,还曾有人用来种多肉植物。
花园。这个系列的作品多将各色的线条花朵画在碗上。
在当代,器物的角色是什么?柳宗理说,器物是食物的仆人,食物才是餐桌的主角。在大多日本陶艺家眼中,设计直指功能,美感则来自工艺与匠心。有機欣赏不来日本陶艺,认为有种内在的紧张感。他做陶,与半屋子毛笔字一样,不讲字形,重在写意,有种无拘无束的自在与不羁。
当代陶艺家白明曾发出一问,一个汉罐、一个宋瓶如此简单,为何会觉得其中有一种精神?艺术家本人的答案是,我们看似是在塑造一个外在的形体,但其实所有着眼点是它的「空」,就像人们看到的大多是实体,使用的却是实体内部的「空」。有機亦有同感。他说,「碗因为中空才能被使用。欲言又止、留白,当知中空是一种妙用。」
有機第一次来到景德镇是 2015 年。那时他对陶瓷既无认识,也谈不上喜欢。艺考的阴差阳错,他成了陶瓷大学陶艺专业的一名新生。学制四年,他念了五年,「留级那一年都用来写小说了。」
绿太阳。相反于有機认为日本陶器「内在的紧张感」,他的作品呈现出一种中国式的松弛感。
从小学到高中,有機都不属于「好学生」行列,考试成绩一直倒数。他自我反省,是自己不适合学校的教育模式。首当其冲的,他在教室里坐不住。高中时期,一堂课 40 来分钟,每分钟都是煎熬。课上内容他也不感兴趣,数学课上写小说,英语课画画,晚自习到中庭捉青蛙 —— 他有一片小世界。上了大学,情况依然没有好转。「大学教方法论,教整套做陶流程,但不讨论怎么打动人。」有機观念里,做陶,尤其当代陶艺,方法论之外,要有个人风格,但最重要的还是要打动人。
什么是艺术里真正打动人的东西?有機一度以为是「美」。少时,随母亲去寺庙,出县城,从山脚爬到山上,一路跪拜到大雄宝殿。大殿恢弘洁净,红砖地面与蓝色水泥线交错,仿若一个个凹凸有致的方格。殿内,一群僧人正在诵经,他换上僧衣,脱鞋入内,在正中间站定。经声盈耳,萦绕、连绵,他一抬头,看到自己意识漂在半空,「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灵肉分离,我妈是佛教徒的关系,我从小就不喜欢她那套说法,也不相信神明的存在,所以我不认为那是神迹,而是因为美,我是被寺庙的美打动的,那些红砖、地板的线条、一个一个的方格都特别美。」
倒霉小鸟。最近,有機迷上了油画,在这幅画中能看见画家林风眠的影子。
美就是终极答案了吗?有機隐约又觉得不够,但也找不到人讨论。他不爱社交,平常不怎么出门,市里如火如荼的陶瓷市集也不曾光顾。直至 2020 年秋,建筑设计师潘一举因工作关系来到景德镇,两人结识。有機问起对方这个问题,对方回答,我在设计酒店时,不管怎么设计,它可以让人很舒服,却不能打动人,但寺庙不一样,每一个村民都希望寺庙好,所以寺庙每一个细节都能打动人。一席话如晨钟暮鼓,给有機极大启发。「这就是我在学校里永远学不到的,而且我也从来没想过,居然艺术创作的本质就是真诚,只有真诚才能打动人。」
有意识的创作也是从那时开始。在此之前,有機对做陶的认知更多停留在产品层面,想的是「看能不能换点钱」。或者说,相比陶艺,写小说是他当时更大的志趣所在。毕业时,他原本打算离开景德镇,到其他地方继续文学创作。留下的原因部分也与潘一举有关。后者欣赏他做的碗,认为有艺术价值,一再嘱咐留存,日后好做展览。2023 年 10 月 30 日,一场名为「因果律」的双人展在广州大湾区国际艺术品保税产业中心开幕。偌大的白色空间内,500 只不同构图、线条、色彩的瓷碗如排兵布阵般,齐齐铺开,美与力量交相辉映。
非世界。这个装置作品表达的是,语言描述的世界和真实的世界是两回事。
这是有機的第一次正式展览。他早早开始忙活。「我把它们从箱子里拿出来,编码。没日没夜的编了两天。500 只碗垒在一起也就三个大箱子,铺开,床、地板、过道,整个房间都是碗。」展览持续了一个月,他都未到场。
起初,他对此的解释是,「懒,不爱出门。」继续问,「那会儿还有几本书要看完。」阅读一直哺育、滋养着他。文学、诗歌、哲学、经书,他看得多,也看得杂。那个月,他把「紫微斗数」相关的书籍看了个遍。这是他近来兴趣所在,按紫微斗数推算出的个人命盘,在有機生命经历里一一印证。「我的父母宫是化忌,它的意思是我跟父母关系一定不好,跟老师、领导关系也不会好,所以我不可能去上班,上班的话我一定会跟领导起冲突。」十几岁时,他便一个人在外面读书,与老师相处也算不上融洽,这些年更是很少回家。
林中风。在不同人眼中,这只碗有不同想象,有人认为它如同水草丛生,小鱼游弋的小溪。
说起这些,有機语气平淡。他说,「我并不抵触回家,等到我跟它有缘分我一定会回去的,这不是一个什么大的问题,当然它得等缘分。」有機并非宗教信徒,他笃信的是宗教的艺术性与释迦牟尼佛的智慧 —— 读《罪与罚》《鼠疫》想不通的问题,他在《金刚经》里找到了答案。佛法里讲,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有機了悟,就像他做碗。「一块泥巴是因,我手工把它做成碗是缘,有一天,碗会碎,分解风化,消失了,整个过程叫因缘假合。」碰到烧坏的碗,他会一片片拾起,用陶瓷胶粘好,做成花盆,种上植物。
「一个十万块钱的碗摔碎了,你执着它的价值,伸手想把它恢复,手被划破了,因果加深了,发炎,因果更深了。执着它的相时,因果就会加深,变得复杂。断因果的方式,把碗打扫干净,扔掉、留念想或金缮。内心清楚碗是假合而来,现在缘份已尽,缘分尽的时候,就让它尽,因果就断干净了。」他在个人公众号「有機有機」中写道。尽管作家梦未尽,文学创作仍是他的一片自留地。在这个阅读数只有几十上百的公众号里,他记录碎片随想,写长长的小说,不在乎有多少人看到。但凡看过那些文字,便会明白他的作品与他的思维极度契合,都高度自我、坦诚、思辨,偶尔又透出某种近似荒诞的幽默感。
风景画。有機写道:「美是虚妄相,你执着它,它就障碍你。」
如今,做陶只占据有機一部分时间。他来工作室不勤,居住的地方在别处。早上起床,他会先打会儿游戏,然后看书,有想法时才会去工作室。与景德镇多数为生计奔波的手艺人不同,有機并无这方面的压力。卖碗的收入足够支撑他在村里的生活,「还挺滋润的。」
生活也像一块块陶土,被有機任凭自己心意揉捏成了好几份,一份陶艺、一份文学、一份玩耍,他一视同仁。有機说,陶艺是空间艺术,它直接呈现,人看了之后欢愉,宜喜剧;文学则是时间艺术,它一点点渗透进人的内心,宜悲剧。两种艺术对应不同表达,他都有需索,但也都非他真正所求。
红树林。
有機真正想做的是当代艺术。「在此刻,当代艺术是最好的艺术,它触碰问题的边界,不回答问题,只提出问题。」景德镇并无当代艺术的土壤,「陶瓷如果想进行当代艺术创作的话有个难点,如果用力过猛,它就变成雕塑;如果不用力,它就只能停留在工艺的范围。」在景德镇,陶艺几乎等于全部,但在当代艺术范畴里,陶艺地位模糊且暧昧,就像他自己在当代艺术里的处境,一个边缘的存在。
有機清楚自己的边缘处境,但哪里是中心,怎样才能到达前沿阵地,他既不在意也不十分关切。「文学、艺术包括金钱、名声,就像一个人童年的玩具,对我来讲它们都是童年的玩具。我现在还在玩,什么时候不玩了再说,玩得怎么样又是另一回事。」
鲜花一种。碗是一个曲面,看到这一面无法看到另一面。
F&W:你做了一系列有关春天的碗,它们是怎么产生的?
有機:春系列是因为刚好春天,我就做了这样一个系列。春雨、春色、春草、春天在这里、春林、春云、春风、春水、草之摆,这些名字都是当时现想出来的。碗上的图式也是非常当下的判断,没有记过,也没有规律和逻辑可循。景德镇的春天有点黏,植物、空气包括整个氛围都很黏着,感知上会有点活动不开。相比而言,我更喜欢这里的秋天,爽朗,也短。
F&W:做碗之外,你平时也写字、画画,做那些的时候状态有什么不一样吗?
有機:碗是一个曲面,画布是一个平面,在平面上创作和在曲面上创作是完全两回事。我们在平面上创作的时候非常直观,挂墙上,一下子全部信息都有,它可以非常有力量感。在曲面上画需要转着看,还得翻着看,没办法让观者一下读到全部信息,它适合巧思,翻到这里,「哦,原来是这样」。
F&W:艺术创作里,什么对你来说尤其重要?
有機:散步。散完步之后再回工作室,比我在工作室坐到那个位置要重要很多。可以这么说,散步就是我的工作。
春云。
春水。
春风。
春雨。
春色。
春草。
春林。
草之摆。
春天在这里。
F&W:你以前喜欢西方哲学,后来是怎么转变到《金刚经》的?
有機:也和那位大哥(潘一举)有关。他有个哥哥是中央美术学院的老师,认识之后常给我讲《金刚经》,我还是讲西方哲学,聊到最后他就直接建议我,你不要讲那么多,回去读一遍就知道了。那天晚上回去我就开始读,5000 多字,跟《道德经》差不多,一个小时就看完了。它确实跟西方哲学那套完全不一样,西方哲学深入学习的时候会进入一条胡同,会自相矛盾,像胡同一样错综复杂。但《金刚经》不会,它是非常完美的,就这样,而不是别的样子。
F&W:艺术教育应该是什么样的?
有機:艺术很像一所学校,里面有很多学生也不喜欢读书。佛教跟释迦牟尼的本意也不是一回事,两者不能划等号,我更愿意谈论的是释迦牟尼的智慧,即智慧本身。从艺术角度来看,宗教艺术非常饱满,它既有信仰的广度、哲学的高度,还有历史的厚度,可以这么说,艺术的所有可能性在宗教里面都呈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