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103年汉匈浚稽山之战:偷鸡不成蚀把米】
前119年至前103年,即两轮汉匈之战中间的“休战期”,匈奴方面有几个关键疑问,必须要先搞清楚。
1、原匈奴左贤王部、单于庭(即瀚海)等地盘,是谁在实际占领?
首先汉朝肯定是撤军了,没有驻军这些苦寒之地。
之后也没有见到匈奴方面再打回来,特别是“收复”单于庭这片他们理想中的“瀚海”之地,起码这一阶段没有看到记载。
当然这些地盘也不可能空着、千里无人,毕竟汉朝看不上,不代表其它游牧民族看不上。
《后汉书-乌桓鲜卑列传》给出了答案:“及武帝遣骠骑将军霍去病击破匈奴左地,因徙乌桓于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五郡塞外,为汉侦察匈奴动静。其大人岁一朝见,于是始置护乌桓校尉,秩二千石,拥节监领之,使不得与匈奴交通。”
即:漠北之战后,汉朝将乌桓迁徙到了原左贤王部的地盘,实质就是“以夷制夷”,让乌桓监视、对抗匈奴,汉廷还搞了个“乌桓校尉”,让乌桓不可有异心。
其实汉廷想多了,乌桓跟匈奴“仇深似海”,当年他们就是被冒顿单于灭国、驱逐到东方的,现在汉朝帮他们报仇了,还免费赠送土地,乌桓能不感恩戴德、忠心表现么?
几十年后的汉昭帝时期,自觉已经强大的乌桓干了件特别“没品”的事,他们居然“发匈奴单于冢墓,以报冒顿之怨”,即刨了匈奴的祖坟,结果彻底激怒匈奴方面,被狠狠修理了一把。
所以左贤王部的地盘,基本是乌桓来接手、占领了。那么单于庭呢?
《后汉书-乌桓鲜卑列传》:“鲜卑者,亦东胡之支也,别依鲜卑山,故因号焉……汉初,亦为冒顿所破,远窜辽东塞外,与乌桓相接,未常通中国焉。”
当然这个史料算不上完全证明,但也可以大致推证,乌桓北面就是鲜卑,既然有汉朝这个大靠山做主,鲜卑也和乌桓一样重回故地或者向西挺近,接手了单于庭、瀚海等地。
就算不完全是鲜卑,也应是乌桓、夫余等周边游牧民族,他们占领了这块“肥地”。
对匈奴来说,他们的头号对手是汉朝,既然之前连汉朝都打不过,现在再加上乌桓、鲜卑等“历史宿敌”站在汉朝一边、帮助汉朝,他们自然不敢再打回来,这是很明智的决定,就算极不甘心也得认怂。
2、匈奴这一阶段对抗汉朝的整体方针是什么?
首先,第一轮汉匈战争的结局导致匈奴必须选择“和平”,仗肯定是打不下去了,再打就是找揍。
赵信特别是伊稚斜单于,由此不得不向汉朝低头,赵信甚至建议请求和亲。
但现在的形势,和之前文景等时代显然不同,之前多数是汉方主动请求和亲,现在汉朝彻底崛起了,还用跟匈奴和亲么?
当然和亲也可以,但你匈奴得先明确认怂,作为“外臣”、臣服国的身份来请求汉朝和亲。
伊稚斜单于“不争馒头争口气”,死活不低头,双方就此开始撕逼,相互扣留对方的使者,“对等制裁”,颇有赌气、过家家的架势。
说白了,仗不能打了,那“战场”就转移到外交乃至“合纵连横”上。
汉方这一块很明确,无论是东北方向联合乌桓、鲜卑等国,还是张骞“二出西域”、争取西域诸国、断匈奴右臂,都是孤立匈奴的策略方针。
匈奴方面也不傻,你玩我也会玩,除了稳定西域诸国的基本盘,也和汉朝周边的异民族取得联系,争取孤立、进攻汉朝。
具体有两类表现。
一是前112年,匈奴成功联合西羌,双方“一北一南”,同时进攻汉朝的五原郡、陇西郡等地。但这种“千里联动”注定没啥效果,反而把西羌赔了进去。
前109年氐族也被匈奴“忽悠”,反抗汉朝,后被击败。
二是骚扰汉朝与西域诸国的“贸易线”,经常派兵袭击汉朝的使者团队、贸易团队。
最损的是,鉴于楼兰、车师等国位于西域诸国最东侧,临近汉朝的敦煌郡、玉门关,匈奴就专门在这里猫着,等汉朝贸易团队“满载而归”,他们再“打劫”,获利最多。
这就相当于是给他们打工了。而西域诸国的立场整体偏向于匈奴,没少干提供情报、配合打劫的没品事。
这就是汉武帝前111年进攻匈奴、前109年修理楼兰车师,特别是前103年决策进攻大宛的实际原因,都是为了保证汉朝“贸易线”的稳定、破除匈奴的“合纵连横”。
所以这一阶段,汉匈双方大仗是没打起来,但各种外交、贸易等大大小小的摩擦还是接连不断,双方各尽其能,起码在“恶心对方”这口气上绝对不能输。
3、二轮开战之前,匈奴的整体地盘情况,左中右三部区域大致如何划分?
见图——
《汉书-匈奴传》:“乌维单于立十岁死,子詹师庐立,年少,号为儿单于。是岁,元封六年也。自是后,单于益西北,左方兵直云中,右方兵直酒泉、敦煌。”即前105年的情况。
其实这些年匈奴地盘情况变动不大,反而是“匈奴单于”频繁更换。
特别是前105年乌维单于去世,之后10年内换了共四名单于,对于匈奴的内部安定、外部出击等事项自然影响巨大。
第二轮汉匈之战开启的直接原因,也正是由此引发。
乌维单于去世后,他的儿子乌师庐继位,因为年纪很轻,所以号称“儿单于”,可能叫“娃娃单于”更贴合。
这家伙估计是个纯正的“熊孩子”,生性残忍、喜好杀伐,而且喜怒无常、心思难测,搞得匈奴内部人心惶惶,再加上遭遇特大雨雪等天灾,牲畜大面积死亡,匈奴也流行把天灾归于人祸,认定是儿单于德不配位、上天降罚。
看来,没有他,对匈奴真的很重要。
于是左大都尉等人就起了异心,谋划干掉儿单于,之后投降汉朝,由此派人和汉朝秘密联系,希望双方“内外勾结”,联手干成此事。
按照匈奴“置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将,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当户,左右骨都侯”的惯常编制设置,左大都尉是左贤王部的第四号人物,整体排在八九位左右,无疑是匈奴方面位高权重的关键人物。
对汉朝来说,能有匈奴内部的“大头头”酝酿反叛、联合行动,自然是求之不得、千载难逢的良机,汉武帝想控制住“偷鸡”之心那是难上加难。
汉武帝的应对之策果断而明确,派遣赵破奴率领两万骑兵秘密进军单于庭,配合杀掉儿单于的左大都尉,暂时控制住匈奴政权,然后带着他们归降汉朝。
为此,自觉万无一失、胜券在握的汉武帝,连受降城都提前建好了,就等着匈奴前来表演、入住了。
但结果令人无语,不仅左大都尉的谋划提前暴露、被儿单于处决,赵破奴和两万骑兵也有去无回、惨遭全歼,连赵破奴都身遭俘虏,汉武帝算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这次谋划与战事,个中的疑点还是蛮多的。
首先是时间节点。
左大都尉和汉朝最初取得联系的时间,《史记》和《汉书》都认为是前104年冬天,《资治通鉴》则认为是前104年5-8月之间。
赵破奴进军到战败的时间,《史记》和《汉书》多数传记认为是前103年春天、至夏天结束,《汉书-武帝纪》认为是秋天,《资治通鉴》则认为,整个战事至少持续到前103年秋天。
暂时存疑。
其次是战事过程,三本史书记载相似:“遣浚稽将军赵破奴将二万馀骑出朔方西北二千馀里,期至浚稽山而还。浞野侯既至期,左大都尉欲发而觉,单于诛之,发左方兵击浞野侯。浞野侯行捕首虏,得数千人,还,未至受降城四百里,匈奴兵八万骑围之。浞野侯夜自出求水,匈奴间捕生得浞野侯,因急击其军,军吏畏亡将而诛,莫相劝归者,军遂没于匈奴。儿单于大喜,因遣奇兵攻受降城,不能下,乃寇入边而去。”
先来还原战事过程。
赵破奴和左大都尉提前约定了日期,比如X月X日,赵破奴要进军到浚稽山,左大都尉要杀掉儿单于。
实际情况是,赵破奴的确是在约定日期这天赶到了浚稽山,但左大都尉因为谋划泄露,已经被儿单于诛杀,估计都没活到这天。
赵破奴见左大都尉没有派人前来接应,很快意识到,事情肯定出了意外,他现在属于孤军深入,处境不妙,必须迅速撤军。
回军路上,赵破奴和匈奴左方兵交战,斩首虏数千人,但是在距离受降城四百里处,突然遭到了匈奴共八万骑兵的全面包围,赵破奴因为出营打水被意外俘虏,失去主将的汉军或战败或投降,全军覆没。
首先,匈奴这八万骑兵,如果史书数据记载没有错误的话,应该是单于本部和左贤王部集中起来的总兵力,仅靠其中一部比如“左方兵”是不足以拿出如此规模兵力的。
不然儿单于继位后,不用再“益西北徙”了,有这个实力还用跑啊,该向东南汉朝方向迁徙、进攻才是。
由此反推,儿单于此战是下定了战役决心,调动了短期内几乎所有可以调动的军事力量,要将赵破奴的这两万余骑兵全部歼灭。
之前和赵破奴交战的左方兵,实际任务其实是渐次阻击、拖住赵破奴,给主力集中、穿插到位、构建包围圈赢得时间!
由此可以得出,儿单于破获左大都尉与汉朝的“行动计划”,应该就在约定日期或稍早几天,如果更早,赵破奴就应该被包围在浚稽山,根本没有撤军的机会。
这同步说明,在此之前,儿单于对于左大都尉的“阴谋”一无所知,包括汉方建筑的“受降城”,它的名称和实际目的一直处于严格“保密状态”,否则不是提前提醒儿单于和匈奴方面么?那汉武帝和汉军可就愚蠢至极了。
而赵破奴从启程到被全歼的时间,就是骑兵行军2000里时间的两倍左右,基本不会超过一个月。
而前104年秋8月,发生了李广利首次进攻大宛的战争,这个时间是可以确定的。
到现在为止,我们已经可以完全理顺、还原所有事情的时间线了——
1、左大都尉和汉朝最初取得联系的时间,应该在前104年8月之前,即《资治通鉴》所说的前104年5-8月间。
这里的研判关键,正是进攻大宛的汉军主将人选。
正常来说,赵破奴肯定是第一人选,然而汉武帝却选择了李广利,充分说明赵破奴已经被汉武帝“内定”为配合左大都尉、进攻匈奴的主将人选。
起码汉朝和左大都尉的联系对接,已经有了一些眉目,汉方起码确认了左大都尉的诚心,或者说,他肯定不是“无间道”、“反间计”,这个事大有可为。
这也说明,从前105年儿单于继位前后,左大都尉在匈奴内部的地位就很不好了,应该是遭到了严重排挤,使他生出异心。
而且左大都尉不是为了在内部权斗中获胜,他是选择背叛匈奴、投降汉朝,说明他对匈奴内部是彻底灰心了。
因为双方的实际距离实在太远,“密使”只一来一回就要一个月左右,所以双方接交流的效率很低,无疑会花费很多时间,过程漫长。
这一点也导致,如果双方是前104年冬天对接、赵破奴前103年春天就进军,这个时间肯定是来不及的,实际上也不现实,哪有事情一说就干的,不用试探、调研、准备么?
2、前104年冬天匈奴的天灾,给了双方极大的信心与鼓舞。
前文已说,这一年冬天,匈奴遭遇特大雨雪天灾,导致牲畜大面积死亡,左大都尉也包括汉武帝,他们这些当时的人,是很迷信这种“天灾即人祸”原理的,从而认定儿单于德不配位、不可能长久,双方的联手会有天意相助、必定成功。
应该是在这之后不久,双方才彻底定下了合作计划。
3、公孙敖建筑“受降城”,是在前104年冬天或稍后启动。
只有汉武帝拍板实施此次合作计划,“受降城”才有开建的可能。
而“受降城”的建设必须保密,相关工程也需要时间,鉴于赵破奴被歼灭时,受降城已经落成,说明赵破奴在春天启程的可能性很小。
4、“受降城”落成于前103年夏天,双方合作计划实际上演于前103年秋天。
也就是说,《汉书-武帝纪》和《资治通鉴》的时间记载才是对的!赵破奴是前103年秋天发起的浚稽山之战,估计在8月份左右,他就全军覆没、身遭俘虏了。
以上。这次汉武帝与匈奴左大都尉的“合作”,基本是从前104年5月持续到前103年8月,从酝酿到实施,前后花了一年多时间。
这实在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当年的“马邑之谋”,而历史的“巧合”就在于,两轮汉匈战争都是由“阴谋”开启的,而且这两个“阴谋”还都没玩成功。
个中原因也相同,无非是“保密”工作不到位,所谓机事不密,被提前怀疑、识破,从而功亏一篑、彻底落空。
只不过相比马邑之谋的竹篮打水一场空,此次与左大都尉的“合作”,则让汉武帝付出了赵破奴与两万骑兵的现实代价,真可谓“偷鸡不成蚀把米”。
政治家还是多玩“阳谋”吧,少整“阴谋”,否则容易输阵又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