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莫言一再强调自己“作为老百姓的写作”这一民间立场,但在实际创作中,他的民间视角并非单一纯粹,而是将底层的意蕴深化拓展,使我们不难发现,他笔下的民间底层叙述往往蕴含着对现实世界、历史积弊及人性深处的锐利批判。
在《民间音乐》中,莫言刻画了一位心灵纯净、灵性四溢的民间音乐家形象,他虽目不能视,却以音乐为杖,成为了触动人心最有力的存在。乡镇的喧嚣繁华,形形色色的过客,乃至风情万种的花大姐,无不被这位盲音乐家的琴声所折服,仿佛世界在那一刻回归本真,触及每个人内心最柔软之处。
莫言通过这位以静制动的盲者,映射出现实世界的浮躁与纷扰,这显然超越了民间日常的景象,民间社群也难以自发达到如此超脱的精神境界。因此,这种将民间生活现实与人性启蒙相融合的叙事,无疑是莫言对民间独特视角的再创造。
在《天堂蒜薹之歌》中,瞎子张扣作为民谣的传唱者,在每一章的开篇,以他的歌声穿透天堂县的夜空,成为贯穿全书的灵魂。他既是一个旁观者,又与小说中的角色保持着微妙的距离,通过他的歌声,展现了一个饱经风霜的真实世界,追寻着公平与正义的足迹。
《四十一炮》中的“罗小通”,伴随着父母双亡的悲剧,成为了仅次于上官金童的“多余人”。他的悲剧并非个人行为所致,而是象征着老兰及屠宰村村民贪婪成性,最终波及后代的深刻悲剧。在《生死疲劳》中,“蓝千岁”作为地主西门闹的转世,其存在本身就是对几世轮回中独断、社会风气败坏及人性扭曲的控诉。
若上述例证尚显含蓄,那么《檀香刑》则彻底展现了莫言民间叙述中的知识分子立场。该书以刑罚为核心,通过孙丙所受之刑,折射出人性的复杂多面,同时唤起人们对中国历史上刑罚制度的深刻反思,这无疑是对民族命运背后深层原因的探讨。
在莫言的历史书写中,历史并非不可质疑的既定事实,而是被他赋予了个性化的感知,以全新的视角重新诠释与还原。正如英国政治学家卡尔·波普尔在《开放社会及其敌人》中所言:“根本不存在任何可以‘真正如实表现过去’的历史,只能有各种历史的解释,而且没有一种解释是最终的解释。”
传统历史小说往往受限于历史的“真面目”,强调对历史人物、事件的逼真再现,如姚雪垠的《李自成》、二月河的《乾隆皇帝》等,虽在中国文学史上留下了辉煌篇章,但其内容多聚焦于历史大事件与关键人物,且常服务于统治阶级,难以完全客观呈现历史全貌。
莫言则另辟蹊径,基于对正统历史的质疑,构建了一种全新的历史观。他刻意避开历史中的“大事件”与“大人物”,从人的理性出发,重新审视历史,力求呈现更为真实的历史图景。
在小说创作中,莫言勇于挑战传统审美,将那些通常被认为丑陋、粗俗乃至血腥、残忍的场景,以细腻的笔触展现给读者,形成了独特的审美冲击力。特别是在《红高粱》中,莫言对血腥场景的极致描绘,如孙五在鬼子逼迫下剥罗汉大爷皮的惨烈画面,不仅挑战了读者的视觉极限,更以这种极端的方式强化了作品的艺术震撼力,颠覆了传统审美,让读者在恶心与震撼中感受到历史的沉重与真实。
每个时代的变迁都承载着深远的历史意义,80年代文学作品的独特气息,正是思想领域迷茫与探索的反映。作为新时期的文学先锋,莫言通过作品发声,不仅回应了那个时代的思潮,更以独特的文学视角和深邃的思想深度,为中国文学注入了新的活力与思考。
1982年,《透明的红萝卜》横空出世,在这个既现实又魔幻的世界里,“黑孩”如同其名,来无影去无踪,他的出现与消失都充满了神秘色彩,找不到来处,也看不见归途。他就像一道突然闪现的光芒,转瞬即逝,只留下一抹余韵。其他角色的丰满与力量,似乎都源自读者无尽的想象。这种对时代背景的刻意模糊,反而巧妙地呼应了那个时代的独特氛围。
在特殊的背景下,“红萝卜”以一种虚幻而又真实的形象出现,它既是黑孩心中的模糊期盼,也是那个时代青年人心中的一丝幻想。黑孩的遭遇,无疑是80年代初青年思想历程的缩影。
黑孩的可怜之处,不仅在于他遭受的虐待,更在于他那颗弱小的心脏,在肋条缝中像只小耗子般可怜地跳动。然而,正是这样的虚弱,似乎赋予了他其他使命。他的感官异常灵敏,世间万物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耳朵和心灵。他能听到头发落地的声音,能听到萝卜细根与土壤分离的声音,更能看到那“金色光圈中孕育着银色液体”的萝卜。这种奇幻,只有心灵纯洁的人才能感受到,与黑孩的苦难形成了鲜明对比,令人愈发迷茫。
当那个金色红萝卜砸在河面上,水花四溅,河水在雾下伤感地呜咽,几只早起的鸭子忧悒地盯着滚动的雾。这种“呜咽”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烦闷,仿佛所有出路都被堵死,四周迷雾重重,无法判断方向。作者不仅以黑孩的视角叙述,更在黑孩与鸭子之间自由切换,让现实与幻觉交织在一起,让人难以分辨何为真实,何为虚幻。这里的“黑孩”,就像80年代的青年,被各种困惑束缚,找不到前进的方向。
就在黑孩的生活陷入无尽黑暗时,菊子姑娘出现了。她的出现,为黑孩的生活带来了一丝光明。在莫言的作品中,民间反抗行动往往以悲壮的结局告终。面对强大的官方势力,民间的反抗显得如此微弱,但即便如此,他们依然以血性的方式捍卫着卑微者的尊严,向亵渎民间的外来势力展示着民间话语的爆发力和突破性。余占鳌在日本侵略者和中国官方之间周旋,最终败下阵来,但他依然坚持自己的民间立场,不屈不挠。
《老枪》中的大锁爹,面对羞辱和侵犯,奋起反击,将其踹进水沟。但他的反抗行动本身,就是一种潜在的民间本性的诉说。他的自杀,也颇具洒脱和诗意,那梨花如雪的场景,仿佛是对他生命的最好诠释。
在《天堂蒜薹之歌》中,高羊、高马、四婶等人带头反抗,最终被关进看守所。他们不甘束缚,以死抗争,虽然高马在越狱中倒下,但他依然感受到了原野上新鲜自由的空气。面对外界的一些质疑,莫言曾说:一辈子为农民写作,如果到了70岁,还顶不住骂,那就白活了!
家族,作为一种文化载体,其兴衰变迁往往成为时代变迁的缩影。鲁迅先生在《风波》中曾感慨“真是一代不如一代”,这句话同样适用于莫言笔下的种族退化现象。在他的家族系列作品中,不仅描绘了家族成员身体的衰变,更揭露了思想精神的衰变。通过呈现几代人的生存困境和家族历史的衰败趋势,他揭示了“种的退化”是家族沦落的历史根源。
莫言以家族历史的兴衰来揭示种族退化的残酷现实,诠释着种的退化的历史文化因素,热切地呼唤祖辈富于激情的精神回归。在他的作品中,祖辈们往往血性刚强,是民族民间勤劳勇敢精神的化身;而父母辈则显得懦弱苟且,是民族性格中愚昧麻木保守等落后素质的代表;到了第三代人,他们则痛苦地挣扎于这两种生存状态的内在冲突中。
这种意识在《老枪》中初见端倪,一把老枪在奶奶手中成为捍卫个人自由和家族利益的有力武器;在父亲手中则成为结束自己生命、对抗侮辱的工具;而到了大锁手中,老枪已经完全失去了原有的霸气,成为一杆普通的猎枪,不再是家族精神的象征。从奶奶到大锁,面对外力的侵犯,他们的选择越来越倾向于退守,家族衰败和生命力的减退已是不争的事实。
此后,这种关于种的退化意识就或隐或显地呈现在莫言的其他作品中,如《红高粱》、《食草家族》、《丰乳肥臀》、《生死疲劳》等,成为他心中永远的痛。其中,《红高粱》系列和《食草家族》系列尤为突出,它们从不同角度来反映种的退化问题,前者以祖辈的血性强悍反衬后辈的懦弱,后者则进一步形象化地揭示了种的退化的根源和最终结果。
不同于传统历史小说的正史描述,“新历史小说”所展现的是带有野史意味的民间历史,是作家们精心筛选和整合的历史印象。民间视角成为他们首选的叙事视角,民间立场成为他们的主要立场。在莫言的“新历史小说”中,常常存在一个“我”的叙述者形象,“我”在历史与现实间不停转换,用最朴素的“讲故事”方式向读者传递着自己与历史的空间对话。
他为了农民?农民几个人看过他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