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中的蜀汉政权实力虽然是最弱的,但是一直以来却备受关注与推崇。我小时候看《三国演义》,就特别特别希望蜀汉能终结乱世,成为笑到最后的人。
历史上的蜀汉确实也是以复兴汉室为己任的,为了能复兴汉室,让天下重归一统,从刘备到诸葛亮再到姜维,如同接力棒式地一代接着一代,去实现这个理想。
刘备一生坎坷,屡败屡战,最后建立了蜀汉政权,却也壮志未酬,病死白帝城。他临终前,托孤于诸葛亮。孔明先生为报刘备知遇之恩,继承先帝遗志,多次北伐,希望北定中原、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却次次无功而返,最后还病逝于五丈原军中,“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此后,姜维继承了诸葛亮的衣钵,扛起了北伐的大旗,多次北伐,却也是劳而无功。在曹魏讨伐蜀汉的时候,后主刘禅投降,蜀汉灭亡,姜维却战斗到了最后一刻,他通过计谋“欲使社稷危而复安,日月幽而复明”,最终失败被杀。
整个蜀汉的历史,可以说充满了悲情色彩,让人感慨万分。这也让我们特别想去探讨这样一个问题:蜀汉为什么没能统一天下,反而最先灭亡?
平时我们看到的一些书、文章,大多是从军事、地理、战略、国力等角度去解释这个问题的。不过,在我最近看的中国石油大学文体学院的饶胜文老师在《大汉帝国在巴蜀:蜀汉天命的振扬与沉坠》这本书里,却从政治合法性的角度给出了一个答案,令人耳目一新。
饶老师的核心观点是:刘备一开始打出的“匡扶汉室”的旗号,是具备很强的政治合法性的,这一政治定位足以使他与曹操的“挟天子以令诸侯”相抗衡。但是因为其在实际操作的时候,做出了一些不符合这个政治定位的事情,比如采用不光彩地手段抢占了同为汉室宗亲的刘璋的益州、过早称帝等,使他的政治合法性遭到了质疑。
尤其是在夷陵之败、刘备身死后,蜀汉政权面临着极大的合法性危机。此时诸葛亮临危受命,通过一系列办法,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北伐,暂时恢复了蜀汉的政治合法性。可是因为当初刘备的失误,使得诸葛亮北伐的难度系数升高,最后失败。
而当诸葛亮去世之后,北伐逐渐被全盘否定,乃至产生了《仇国论》的论调,主导了蜀汉末年的舆论。它消解了蜀汉政权的合法性,瓦解了蜀汉臣民在外敌入侵时的抵抗心理,最后导致了蜀汉的迅速灭亡。
可以说,饶老师把政治合法性提高到了一个足以影响王朝命运的高度。那在我看来呢,这一点并非是高估了。即便是在现代政治学的研究中,也十分重视政治合法性对一个政权的影响。
政治合法性,用政治学的理论来解释就是:政府基于被民众认可的原则基础上实施统治的正统性或正当性。简单来说就是,政府实施统治在多大程度上被公民视为是合理的和符合道义的。再通俗点来说就是,一个国家的统治集团如何向民众解释,为什么这个国家必须要由你来治理?你凭什么?而且你的解释,还得得到老百姓的普遍认可。
古今中外,几乎任何一个国家的政权,都十分重视政治合法性这个问题,都必须要做出相应的解释,不敢马虎,否则就会威胁自己的统治。
很多人可能会觉得,政治合法性有那么重要吗?这玩意儿太虚了呀,身为统治者,只要军队在手不就行了吗?谁不听话,我就揍谁,看谁还敢反对我。这种想法和载沣一样。清朝末年,张之洞苦口婆心地跟摄政王载沣说,要好好治理国家,否则会激起民变的,大清江山就不稳了。结果你猜载沣说啥?怕什么,有兵在。
当时张之洞一口老血差点没喷出来,当然有资料显示说其实喷了出来,他听到载沣这么说后就说:我真没想到听到这种亡国之言啊。张之洞什么意思呢?他表达的意思是,你治理国家不能只靠军队呀,你还得有合法性啊,要不然谁拥护你呀,你的位子还能坐得稳吗?
其实很多政治家都像张之洞一样意识到了一点,那就是:统治国家,暴力虽然是必不可少的,但是却不能是唯一的条件,统治国家需要依赖于民众的自愿服从和社会其他阶层的配合,否则统治成本会非常高,并且会时刻面临被推翻的危险。因此,这就需要政权去经营自己的政治合法性,这点在蜀汉的历史上可以说得到了很好的验证。
中国古代王朝政治合法性的最高来源是天命。先秦时期,随着夏商周王朝的更替,形成了贯穿整个中国古代社会的重要政治理念——天命观。这种理论既为一个王朝的建立提供了合法性基础,同时也为推翻一个王朝提供了合法性依据。
因为它本身包含着两个相互矛盾的方面,一是君权神授,通过上天的旨意来确定君主在人间的统治,为王朝的统治提供合法性基础。所以,你看从秦始皇传下来的传国玉玺上面写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明清时期的圣旨开头便是:奉天承运皇帝。
另一方面是革命合理,认为统治者的不当行为会导致天命的转移,政权会转移到有德者的手中,为王朝更替提供合法性依据。所谓“天命无常,惟有德者居之”。因此武王伐纣在孟子等一批儒家士大夫眼中看来,才不是犯上作乱、以臣弑君的行为,而是诛杀独夫暴君的正义之举。刘邦建立汉朝的合法性也是诛暴讨逆,也就是推翻暴秦、讨伐项羽。
因此,一个政权需要构建政权合法性、一个政治集团要有恰当的政治定位,才能走得长远,统治才能稳固。三国时期的三大政治集团——曹魏、东吴、蜀汉,都有自己的政治定位,也都曾经去构建自己的政治合法性。
曹魏集团,在曹操的时候,它的政治合法性来源于“挟天子以令诸侯”,借用汉朝这块招牌,占据了舆论制高点和主动权,以中央的名义“奉辞伐罪”。到了曹丕的时候,他通过禅让的手段,宣告天下:汉朝气数已尽,天命已经转移给魏国了。
东吴集团,在孙策时期,张纮、张昭将孙策开拓江东的行为,描绘成了继承其父孙坚讨伐逆贼董卓、匡扶汉室事业的继续,孙策的行为如同春秋时期的齐桓公、晋文公一样,尊王攘夷,从而赋予了其军事行动、政权以合法性、正当性,而且还借此笼络住了内部的淮泗集团。
到了孙权时期,周瑜和鲁肃,认为汉室不可能复兴,因此要成就新的帝业,一统天下,由孙氏家族取代汉室。后来继之而起的吕蒙、陆逊,则把帝业改为了偏霸之业,目标只是要保据江东,不再追求一统天下了。
蜀汉集团的政治定位和合法性来源则是兴复汉室,刘备认为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名为汉相、实为汉贼,曹丕取汉朝而代之,那是谋朝篡位。自己身为汉室宗亲,理应承担起恢复大汉天下的责任。
不过,在饶老师看来,刘备的政治定位一开始并不清晰,这源于在《隆中对》中,诸葛亮只是从军事地理方面给刘备提供了统一天下的步骤和策略,却缺少了明确的政治定位。“霸业可成,汉室可兴”,那兴复的是谁的汉室呢?是以刘备为代表的汉室?还是以汉献帝为代表的汉室呢?这一点在当时是模糊的。
由于最高政治目标的模糊,导致了政治路线的模糊,也使得刘备后续在实现《隆中对》里“跨有荆益”的阶段性目标时,无法处理好与孙权的联盟关系,给其政治事业带来了消极影响。
刘备的政治定位什么时候才比较清晰了呢?是他成为汉中王的时候。刘备通过称汉中王,行大司马事,将自己塑造成了刘邦和刘秀事业的继承人。不过,刘备这么做实际上也表达出了,他将要完成的是刘秀式的汉室复兴,也就是复兴一个由刘备本人而不是汉献帝所代表的汉室。
刘备一直以来都打着匡扶汉室的旗号,但是在实际做的时候,却做出了一些不符合这个政治定位的事情,从而严重损害了自己的政治合法性。
第一,取益州。夺取益州本来是既定策略,没啥问题。但是刘备在取益州的时候,采用了不太光彩的方式,说白了就是没把表面功夫做好。他本来是受益州牧刘璋的邀请入蜀的,前脚两个人还见面喝酒、相谈甚欢、哥俩好,后脚刘备就率军攻占了益州,还把刘璋赶到了荆州。
刘备虽然取得了益州,但是却付出了不小的政治代价,他采用不光彩的手段占据了同为汉室宗亲的刘璋的地盘,严重损害了他匡扶汉室的名声,也由此埋下了益州本土士人怀疑他的合法性的基础。
这一行为,甚至还影响到了他与孙权的联盟关系,当初孙权曾经提议要和刘备共取益州,但是刘备以自己与刘璋同为汉室宗亲,不能同室操戈为由拒绝了,孙权也接受了。结果,回头刘备就独自占领了益州,这让孙权非常恼火,感觉到刘备不可信任。
尤其是自从双方结盟以来,刘备从联盟关系里得到的好处远超江东从中得到的好处。赤壁之战后,为了让刘备抵抗曹操,孙权甚至都把自己占领的荆州南郡让给了刘备,可是刘备在抗击曹操上出力不多,反而是孙权与曹操经常交战。
这让孙权感到很不满,于是逼迫刘备重新谈判,平分荆州。后来,江东的政治定位发生了变化,觉得上游安全非常重要,且之前的经历,又让孙权觉得刘备不可信后,于是派遣吕蒙袭取了整个荆州。
第二,刘备过早称帝。在曹丕代汉之后,刘备宣称汉献帝已死,也马上称帝了。
按照饶老师的观点,刘备不是不应该称帝,而是早了。在曹丕通过禅让取代汉朝,建立魏国后,刘备应该马上出兵、竭尽全力讨伐曹魏,最起码应该大力声讨曹魏。只有这样,才能宣明曹丕是篡汉;宣明曹丕为篡汉,才能宣明天命并未转移,天下仍是汉室的天下。这样,刘备作为汉室的继承者,在益州称帝才更具有合法性。
但是刘备没这么做,这削弱了他政权的合法性基础。这一点从当时一些益州本土士人的看法中也能得到证明,益州一直都有一部分士人不认可刘备在益州的统治,除了刘备是以不光彩的手段取得了益州外,还有一个原因是曹氏篡汉,刘备应该去讨贼,结果讨贼不积极,自己却急着称帝了。在这些人看来,刘备所谓的兴复汉室只是个幌子,实则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野心。
刘备在称帝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也不是讨伐曹魏,而是去攻打东吴去了。在丢失荆州、损失关羽后,蜀汉的实力大为削弱。刘备在称帝之后,迫切需要有所行动,以示“恭行天罚”。他也迫切需要一场胜利,以振奋人心。我打不过曹魏,还打不过你东吴吗?
有人觉得这时候,应该优先讨伐篡汉的曹魏,才更符合蜀汉的政治定位。不过饶老师认为,从蜀汉的立场上看,东吴的行为也很恶劣,讨伐东吴也许没有讨伐曹魏那么具有道义力量,但也决不能说是不正当的。
这其中的问题在于是,刘备没有在关羽死后,马上讨伐东吴,而是在称帝之后才考虑征伐的事情。这样,无论是伐魏还是伐吴,其正当性都已受到削弱,这容易给当时其他人留下这样的印象:在刘备看来,自己称帝比报仇、比讨伐篡汉的曹贼、恢复汉室更加重要。
而且,汉献帝只是禅让退位,那被曹丕供养得好好的,刘备却宣布他已死,自己称帝。编一个这样的传闻,在巴蜀地区或许能行得通,但是在中原则只会让人看到他自立为帝的私心,这会大大削弱他在中原的号召力。
当然,这其中也许刘备有着自己的考量,比如他需要尽快称帝来凝聚人心、他需要保持跨有荆益的军事地理结构,才能与曹魏抗衡等,或者是史书没有记载的原因,导致刘备做出了这样的选择。也许我们穿越回去,也不会比他做得更好。
但是就目前史料所见,以及后来历史的发展,也确实说明了刘备这样做所带来的后续危害,尤其是对蜀汉政治合法性的危害。这不是马后炮,这种分析也不是为了去批判刘备,因为不存在完美的选择,凡有选择必有代价。而是为了通过政治合法性这个角度,去尽可能地呈现一个历史人物的选择所带来的后果,无论它是好的,还是坏的,以便人们能更加深入地理解那个人、那件事、那个时代。
刘备讨伐孙权的结果,大家都知道了,夷陵之战,大败而归,退到白帝城后一病不起,不久托孤于诸葛亮,病逝了。
夷陵之战的惨败与刘备去世,给刚成立不久的蜀汉政权带来了一次巨大的合法性危机。
刘备当初在称帝诏书中,是如何构建自己的政治合法性的呢?他表示“汉有天下,历数无疆”,因此,曹丕称帝时称汉的历数已终,天命转移给了曹魏,是错的。他认为汉室仍然享有天命,他即将建立的这个政权就代表了汉室,天命在此。之前曾经有王莽篡汉,可是光武帝刘秀起兵讨伐,使得汉室中兴。
而曹魏呢,曹操将汉室玩弄于股掌之中,曹丕竟敢篡位。因此,刘备将继承汉家二祖(汉高祖刘邦、汉世祖刘秀),恭行天罚,讨曹灭贼,完成汉室的再次复兴。
但是现在蜀汉遭遇如此惨败,刘备本人也死了。那么,天命是否真如刘备称帝时所宣扬的那样,并未转移,而是继续在刘氏身上呢?蜀汉还能否再次完成汉室的复兴呢?这引发了很多人对蜀汉政权合法性的疑虑。
而那些一直就不认同刘备统治的一些益州本土士人,早在议论刘氏气数已尽,并将那个时代广为流传的“代汉者当涂高”这一谶语解读为曹氏代汉;益州内部也已经发生了一些人的反叛;在外部,认为自己受汉室禅让、为天下正统的曹魏,正对蜀汉展开和平统一攻势,希望蜀汉取消帝号,归顺称藩。
可以说,当时如果处理不好这些问题,蜀汉的统治恐怕会土崩瓦解。
因此,在诸葛亮主政后,他采用了四个办法来处理蜀汉的合法性危机,重建人们对恢复汉室事业的信心。
第一,改元建兴。汉朝的第一个年号是建元,而恢复汉室天下、实现中兴的汉光武帝的第一个年号是建武。因此,这次改元,第一个字也取“建”字,第二个字“兴”是中兴的意思,此举在于向世人昭示要复兴汉室的决心。
第二,面对曹魏强大,当时正在招降蜀汉的事实。诸葛亮写了一篇文章《正议》作为回应,他以刘邦破项羽、刘秀破王莽、刘备破曹操作为例证,这三者均以少胜多、以弱胜强,以此来表明:王者之兴,在德不在力,“据道讨淫,不在众寡”。
复兴汉室的事业是“据正道而临有罪”,是正义的,以此来坚定蜀汉臣民对复兴汉室事业的信念,只有让人们认为复兴汉室的事业仍有希望,这个以“汉”为国号的政权才能争取到更多的政治认同,才能维持住自己的政治合法性。
第三,恢复益州的州级建制。在刘备时期,益州的州级建制形同虚设,当时蜀汉只有益州一州之地,还有荆州的一部分,刘备可能觉得,屁大点个地盘儿,中央和地方就没必要分那么清楚了嘛,否则管理起来太费事儿了。
建兴二年,诸葛亮以丞相身份兼领益州牧,其实就是要恢复这个建制。因为州级建制的空缺,容易给外人一种感觉:汉朝只在巴蜀一地,是个割据政权。
诸葛亮恢复益州的州级建制,是在向外界传递一个信息:益州只是大汉王朝的天下十三州之一,虽然现在我们只能统治益州这一州之地,但是这只是临时的,早晚我们会一统天下的,我们不是割据偏安的政权,这对于提高蜀汉的政治合法性是具有象征意义的。
第四,北伐。关于北伐与蜀汉政权合法性之间的关系,论述的人就比较多了。诸葛亮屡次北伐,即使有人批评他穷兵黩武、劳民伤财,他依然这么做。那是因为诸葛亮并不只是想通过北伐,来实现恢复汉室天下的理想。更重要的是通过北伐,来维护蜀汉政权的合法性。北伐不只是军事行动,它承载了更多的政治意义。
饶老师在《大汉帝国在巴蜀》这本书里,有一个之前我没看到过的研究结果,他认为刘备临终托付诸葛亮的重点,不是强调复兴汉室的目标必须完成,而是北伐讨贼的事业必须开展。
刘备此时算是彻底想明白了,曹魏通过汉室禅让手段而建立,并且占据了中原,实力强大。在这种现实情况下,蜀汉必须要明确曹氏是贼,曹丕代汉的行为是篡夺,才能昭示世人,这天下仍然是汉室的天下,刘氏仍然享有天命,蜀汉在巴蜀一隅之地的统治才是合法的。
尽管它的统治目前只限于一州之地,但这只是临时状态,要改变这种临时状态就是要“恭行天罚”,北伐讨贼,光复大汉的天下。只有通过北伐,才能巩固蜀汉政权的合法性,才能让蜀汉延续下去。如果只想保住现有的基业的话,那么现有的这点基业也保不住。
诸葛亮在《后出师表》里开头说:先帝深虑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因为天命具有唯一性,天无二日、民无二主,所以历代王朝都要追求大一统,不追求大一统,它就没有统治合法性。因此,在汉朝其他地方被他人占据的情况下,蜀汉必须要通过北伐、讨伐贼寇来证明,自己不是偏安割据政权,而是要实现大一统的,这样才能维护自己的合法性。
不过,纵使诸葛亮做了这么多工作,解决了蜀汉政权的合法性危机,让蜀汉得以暂时稳定下来。但是由于当初刘备的失策,导致荆州已经被东吴所占据。之前诸葛亮在《隆中对》中设想的跨有荆益、两路出击的军事态势,无法实现,他被迫只能通过益州一线来出兵北伐。
由此地北伐,不仅远离中原,而且地势险峻、交通不便,运粮、运兵都存在很大的困难。“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这种难不只是对外面的人难,对蜀地的人也是难。换句话说,别人确实不好进来,但是你自己也不方便出去。这导致诸葛亮北伐屡屡失利,无法与曹魏长时间持续对抗,统一天下已不可能了。时也命也,非人力所能挽救。
在诸葛亮去世之后,蜀汉先后主政的蒋琬、费祎,他们在政治上继承诸葛亮的遗志,继续高举复兴汉室的旗帜,但是在军事上,实行总体收缩政策,加强四境的防御,只是以有限的军事行动作为北伐的象征,比如让姜维以少量兵力偶尔攻打下曹魏。
蒋琬、费祎不是不知道北伐的重要性,否则他们也不会做出上述的决策了。但是因为蜀汉本身就实力弱小,又连年北伐,已经快撑不住了,他们觉得即使大规模北伐也不可能消灭曹魏,诸葛亮都办不到的事情,更不要说他们了。
在费祎死后,姜维掌握了蜀汉兵权,开始不断大举北伐。然而一些武将却纷纷对此表示反对,他们的理由是蜀汉力量弱小,不应该穷兵黩武。不仅武将反对,文臣也是如此。当时的一位官员、蜀地大儒谯周写了一篇文章《仇国论》,其中心思想是:要审时度势,蜀汉力量弱小,立国已长,承平日久,百姓安于现状,如果频频用兵,穷兵黩武,百姓生活困苦,士兵也不满意。最后会出现民变,导致蜀汉土崩瓦解。因此,要体恤百姓、反对北伐。
在饶老师看来,谯周的《仇国论》主导了蜀汉末年的舆论。它从理论上否定了自诸葛亮以来蜀汉关于北伐的整套论述。谯周视蜀汉与曹魏如同因余与肇建,两国“并争于世”,裂解了“汉贼不两立”的天下前提,也就消解了蜀汉帝业与汉室天下之间的逻辑联结;消解了北伐讨贼的政治意义,也就消解了蜀汉政权的天命依据。概言之。谯周此论消解了蜀汉政权的合法性。
谯周的这番言论,也不是空穴来风,一直有着舆论基础。在蜀汉内部,在益州士人之间,一直存在着不认可刘备父子统治的潜流,他们认为刘备以不光彩手段夺取益州,且把称帝看得比讨贼更重要,因此,并不具备合法性。之前诸葛亮在的时候,还能压得住他们,但是随着承平日久,蜀汉客籍集团中的能人一个个去世,这股潜流就会浮出水面。
而且随着时势变迁,姜维北伐本身的意义也在迷失。诸葛亮把曹魏定位为篡夺汉室江山的贼,北伐曹魏,乃是讨汉室之贼,这样北伐才具有支撑蜀汉政权合法性的意义。可是到了姜维北伐的时候,曹魏的政治主题已经变为了司马氏开始篡夺曹魏江山了,曹氏簒汉那都快成了上代的事情了,曹氏这个贼都快没了。那这时候讨贼,讨的是哪个贼呢?
蜀人到底为何而战?很多人都陷入了迷茫,故而,谯周将姜维北伐说成是穷兵黩武,也就越来越容易赢得广泛的共识。
可以说,到了蜀汉后期,主流舆论已不再认可北伐的价值,而是希望停止北伐、偏安一隅,复兴汉室的信念渐渐弱化,政治认同也就逐渐疏离,内部矛盾丛生。此时蜀汉的政治合法性逐渐流失,一个失去政治合法性的政权,恐怕也就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了。
后来在曹魏讨伐蜀汉的时候,谯周力劝后主刘禅投降,认为天命、人心已去,朝内的大臣、民间的百姓,很多也已经没有了抵抗意志,民心士气均已瓦解。最终,刘禅投降,蜀汉灭亡。
我们以往谈论到天命、政治合法性,很多人总是会觉得很虚,觉得一切成败兴亡背后,起决定作用的是实力,不是靠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但是无数的历史事实告诉我们,恰恰是这些看似虚的东西会对实的东西,产生巨大的影响。
饶老师以政治合法性、政治定位对蜀汉政权兴亡的影响,也证明了这一点。如同他所说的:技术性的力量不如制度性的力量,制度性的力量不如价值性的力量。
参考资料:饶胜文《大汉帝国在巴蜀:蜀汉天命的振扬与沉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