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难民自述7:长沙炎热得可怕,离别武汉时还穿着相当厚的夹衣

航语的过去 2024-09-24 03:49:35

粤汉车上

车行出了徐家棚车站,空气霎时间变得很沉静,月儿虽然很明,但更显得幽暗凄凉,冷冷的光辉,照着死一般的大地,阴森得真有些可怕。也许是因为车行太快的缘故吧,时时有着一阵刺骨的夜风,吹进车窗,每一个人都同时打着寒噤;于是又忙乱着添衣服、关车窗,大人们中有一部分向来都有晕车症,因此早就摆好姿态,很安稳地闭着双眼静坐了。要是此时没有母亲和哥哥的照应和闲谈,我敢相信,在此时的我和弟妹,一定是世间最孤寂最无聊的人了。

握着一张当天的报纸,在明亮的灯光下,无聊地看着,期待睡神能够早些来临。果然不出我所料,我的脑、我的眼,渐渐地模糊了,耳中虽然能够听到车轮的辗动声和嘈杂的人语,却不知不觉地,身体不停地晃动,一个很重的头颅,置在这样轻飘的身上,似乎很不相称。在这时,车慢慢地停住了,我想:大约是到了一个什么目的地吧。时间大约是九点钟,朦胧中猛听得站上稀疏的人语,惊慌而且似乎是命令的语气:"车快开吧!空袭警报响了!"接着一阵急促的闭门声。刹那间这车成了一列黑暗的火车,·慢慢地喘息着在轨道上匍匐而行,终于在一个宽大的山谷中停住了。月儿是更明亮了,但是我却恨它,我希望着有一朵乌云飘过,遮住它的雪亮的光,可是,它仍旧明亮得可怕。夜是寂静得死一般的,偶然一阵阵"塘中鼓乐",突破了宇宙的沉寂,远处林中闪耀着民间灯光,鬼火似的阴沉。我时时洗耳倾听,恐怕空中响起了"嗡嗡"的怪响,那么这地上的"长虫",将要受到惨酷的蹂躏了。

睡魔驱走了一切的恐怖。起初,我是恐惧地伏在母亲身上,但是却不知何时竟昏然地睡去了。是睡得那么的甜蜜、快乐,简直是不知不觉的。

一阵猛烈的震动把我唬醒了,以为是敌机在向"长虫"肆虐,连忙睁开双眼,只觉得眼前光亮得耀人,静默着的"长虫",已在蠕动着它的笨重的躯干;顷刻间,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我觉得在深渊中,又握着了我的微弱的生命,于是兴奋地和哥哥谈着闲话。

车是加紧速率地飞跑着,因为它停了四个钟头,实在无聊,现在一经发动,便尽可能地向前飞跑。

行至一个较前略高的山谷中,车又停止了,同时车厢中又复黑暗,这是无疑的,敌机又在扰乱了,只好仍旧枕着母膝而卧。这次只停留了一小时左右,为了恐怕给敌机发现,所以一般智识阶级都在竭力维持车中秩序,要使全体都入于寂静状态;可是出乎意料之外的,车厢里非但不能安静,似乎更是吵闹了,谈笑声、相骂声,互相杂作。我觉得这是我国人的一种劣根性,在危急的当儿,每个人还是只顾自己的舒适,没有顾到大众安全和幸福的观念;个人为重的心,牢牢地盘据了他们整个的脑海。

二次警报解除后,整个寂静的宇宙,渐渐发见于曙光中了,我看见鱼肚白的天空,渐渐清晰,终于成为了蔚蓝色;鲜红的朝阳,从半山中探出头来,于是,一切又在新生中欢笑了。

道旁的小丘岭,连绵起伏,树木很茂盛,远望去只是葱茏的一片;田中黄色的麦穗,迎风招展,时时晃动着,白色的和花色的布裹着农妇的头,她们是在用自己的力,滴自己的汗,获得自己吃的饭。

天气渐渐炎热,一则是气候的关系,二则也是因为走近了热带。

自然界在刹那间,忽地变化了,因为眼中所见已不是繁茂的郊野了,而是许多高大的房舍。啊!长沙市到了,匆忙中又随着大众的潮涌下了富丽的粤汉车,在猛烈的阳光下,向着市区走去。

在湘省逗留的片刻

(1)长沙市风景线

在长沙市的街道上,走着,触入眼帘内的是两旁中西合璧式的楼房、石条砌成的马路、堂皇的商店、往来拥挤的行人。我和别的人都用着惊奇的目光观赏这初次见面的城市,只在这过目的一刹那,我觉得这是一个工商业繁盛、经济充裕的城市。

自从抗战以来,长沙市时时在受敌机的威胁,由于防空壕里面地位有限,不能容纳许多人,所以当那警报猛兽似的吼起时,大部分的市民,据说只有临时向城外疏散一法。啊!这真是太可怕、太危险了。

xx 旅社是以后数日间的留宿地,地点颇为清净宽大,饮食亦甚甘美可口,每日取费较低。湘省鱼肉类喜用火燻,因此在这三天的逗留中,我们尽量地饱尝了!

第二天,是到长沙的次日,全体趁着较安全的时间﹣﹣早晨,出游长沙市,虽然只是走马观花,但也给我以一个深刻的印象。街道虽不能说十分宽敞,却也不失为康庄大道,具备着整齐清洁的条件。当太阳正中时,因为两旁商店各架着遮阳,高低有一定限度,所以行路者可以不受烈日的蒸晒,至于说到市况,它也比首都或武汉繁盛得多,每一条街道,经营着一种商业,井井有条,毫不紊乱;物品不但美观耐用,而且价颇低廉。特产是湘绣,琳琅满目;手工业亦甚精致,许多小型物件真是柔媚得可爱。由此可见湘省不愧为我国南部内地的大商埠了。

此地天地炎热得可怕,离别武汉时,还穿着相当厚的夹衣,但在此地,虽然还只是四月的初夏天气,一件单衣披在身上,居然还是汗如珠。

(2)别

是离开长沙市的前一天,哥哥因为假期已满,不便久留,因此在午后挟了一件小行李,戴着呢帽,摇晃着高大的身躯,出了客栈的门。全家的人,茫然地站在门前,看着他雇车子、说价钱,然后又坐上了车,用瘦削的右手取下了帽子,强作欢颜地说了声:"再会!大家多保重!"于是车儿前进了,母亲在我的身旁,力竭声嘶地迸出了一句:"好!再会吧!一个人在外起居要留心啊!遇事多斟酌,如果必须离开汉口的话,最好到四川……""好!好!再会!再会!"那车上的他只这样简略地答应着,头也不回地去远了,然而门前的一堆人还在用着凝滞的目光,无神地注视那背影﹣﹣那亲切的远去了的背影。

此时的我,心里是像刀绞般地悲痛,我的脑是胀得似乎要爆炸,我真不愿离开我的唯一亲爱的哥哥,我真的不愿!我记得月前在汉口轮埠上和他相见时的情形,那是多么愉快,多么美满啊!我们握着他兴奋得在颤抖的手,他以诚挚的目光,注视着围在他身旁的一群弱小的弟妹,以长兄的温柔与友爱抚摩着我和我的弟妹,我们是被他的爱所陶醉了,我们像幼儿似的拥抱着他。我们那时真是太快乐了……然而这都像梦一般地过去,现在呢,什么也没有,没有愉快,没有美满,只有离别的愁恨,占据了每一个人窄狭的心。我回忆不久的过去,我的泪潮涌般地从心的深处流出,然而,我不愿使它作无益的牺牲,我终于把它咽住了,因为我不愿在暂时离别哥哥的一瞬流泪,我觉得这是与我的意志互相矛盾的,因此我终于坚肯地送走了亲切的背影,那是一个多么有果断心的背影啊!他是那么地勇敢,那么地坚决,竟连头也不回地去了,然而,我不知那背影的正面在此时是怎样的一种情形呢?

再会了,亲爱的哥哥,时间不允许我们畅谈,国难不允许我们长聚!我为了求学,同时也为了前程,必须跋涉到西南的山国;你为了责任,为了伟大的前程和事业,必须留守在大众的武汉。此后何时才能见面,无从知道,但愿你努力,保重!我亦从今日起,努力奋斗!我们的中间虽隔着不少的高山大水,但我们兄妹间的友爱却像丝一般的连绵,我们的勇敢的精神,万难不能摧折!再会了!亲爱的哥哥!

背影消失在繁密的人丛中,我暗暗地祝福着,默祷着,但愿在全国奏凯旋乐的一天,我能和我的哥哥在一堂欢笑,在热闹的空气中,放看高大的爆竹,庆祝中华民族的胜利,庆祝我们父老兄妹的欢聚。

一个矮小的人影从我身旁经过,那是我们的姑母,她的情感战胜她的一切,她终于在沉默的空气中饮泣了,我没有安慰她,同时也不能安慰,因为我的泪,还在和勇气互相争持不下啊!

夜幕开始笼罩了整个的长沙市,亲爱的哥哥,想必已坐在粤汉车上凭窗回忆了吧!

【小岵女士,姓名吴大年,女,上海嘉定人,1925年出生,西南联大毕业。解放后,长期在江苏教育系统任职。吴大年先生是著名历史学家钱乘旦教授的母亲。抗日战争期间,她曾与家人一起,从南京一路逃难到昆明,途经7个省份,时年12岁。13岁时,她写成《小难民自述》一书并出版,冰心为之作序,顾颉刚为之题写书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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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语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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