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铁骊口述7:战俘和战利品上交以后,我调回三十军文工团当团长

航语的过去 2024-09-22 04:09:17

战争真是残酷,虽然我们打的是正义的战争。你看朝城墙上爬,人往上冲,往下掉,有的战士死了,被烧焦了,像个影子贴在墙上。我们文工团也做后勤,让民工抬烈士的尸体,一个个往一起堆。一开始还有棺材,后来也没有了,就用老百姓的门板,四块钉起来,后来就用布缠起来。要并排放在一起,不能摞起来。一次战争以后,牺牲多少人清点以后,就把这个班剩下的人分散开去。彼此谁也不知道谁的消息。用刚俘虏来的战士补充上去。他们从来也不谈某某人牺牲了,某某人受伤了。

那时候士兵都很年轻,十几岁,十七八岁,连长最多十九岁二十岁。我们的旅长才29岁,战争中交替,一个连队里,尤其营以下的干部,在战争中第一线牺牲的比较多,尤其是连长,班长排长的更不用说了。每一次战争下来,都牺牲了,或负伤了。必须更换。

我亲眼看到,打仗时一个营长往后退,团长拿枪就对着他:不能后退。那个营长回头就赶快往前冲。那个时候没有时间再劝说:"为了革命,你要往前冲!"不然,打仗都朝后跑。

抗战期间,文工团的主要任务,就是行军作战中建立鼓动棚,在行军的路边,里面有老百姓送来的茶水,我们就敲锣鼓、唱歌啊,载歌载舞,鼓励大家减少疲劳。"铁打的鼓动棚,流水的兵"。那时老百姓对新四军、八路军还是拥戴的。因为我们抗日嘛。这是其中一项工作。另一个就是战地服务工作:一个到最前沿战地喊话,跟那些伪军、国民党喊话,跟日本人没有办法,语言也不通,日本人他不会投降的。这个时期已经开始内战,我们在3年解放战争中,战地服务任务繁重,经常还要带着担架,带着后方支援的老百姓,带着粮食,给部队送去。

文工团也帮助清理战场。一般先清理我们的烈士,再把敌军战士归一堆,另外把伤亡的老百姓清理在一起。主要在敌人火力封锁的地方,牺牲的人最多。有时,看到国民党军的太太披着美国军毯,蓬着烫过的头,脸黑得像鬼一样的,跪着求我们救救她们,只好让人带她到俘管处。打仗的时候,医疗队没有多少人,忙不过来,我们文工团也抢救伤员。而且抬担架也不全是医疗队,都是动员老百姓。老百姓对战争的支援是很大的。我们就带着这批伤员回到临时搭的庙啊帐篷啊,作为医疗的地方。这些呢我在《今夜星光灿烂》中间有这个方面的表现,可惜那组镜头被剪掉了。

我们也有打败仗的时候,那就往外撤了,打运动战。有的一个营整个被消灭的也不足为奇。我们每天行军大约60到90里,有时候140里到180里。如果3天行军的话,第一天60里,第二天80里,第三天100里。越走越多,也不知道累了。现在想想,那时候都年轻哪,现在,60里下来就很累了。我是团长,有一个挑夫帮着挑我的剧本和行李。我们文工团有两个骡子,一头驴,驮我们的幕布锣鼓。

一次偶然的机会,谢铁骊还做了战斗的指挥员,1947年早春,文工团接受了在苏鲁交通线上的要地安峰山战斗命令,主要是对付国民党28师对安峰地区有计划的合击。由于敌我力量悬殊,我军机关人员多,武装部队少,所以有的被俘,谢铁骊带团员冲出敌人的包围。当时,敌人逼近文工团所在的小王庄,谢铁骊带着同志们监视敌人的行动,随时准备战斗。有一天他举着望远镜侦察敌人动向,突然几颗敌人的炮弹在他的附近爆炸。他幽默地说:"这个炮手该撤职,离我太远了。"不一会儿,阵地正面的一小股敌人越来越近,谢铁骊一方面组织射击,一方面组织群众疏散,敌人火力越来越猛,谢铁驱沉着指挥应战,边打边退,完成了战斗任务。

在战争中我确立了我的人生观。战争中看到很多战士、指战员的伤亡和牺牲,我自己很受教育。一场激烈的战斗下来,刚刚和你在一起笑、一起聊天的兄弟可能就没有回来。有时,炊事员做好了一锅饭,却等不回一个自己班上的战士。尽管战争是这样的残酷,但是一旦组织敢死队、尖刀班需要共产党员站出来时,他们都毫不犹豫。我们从来也没流泪,因为我们还要整理尸体,把伤员抬走。解放战争时期,我们在文工团,平时休整的时候,也有些思想问题,同志间也有些矛盾,不团结,有的想家,种种不平衡,但是只要经过一场战争,叫他们去做战地战勤工作,回来以后,这些情况基本都解决了。但是到了一定的时期,休整的时间长了这些小矛盾又有了。这就说明战争的伤亡,的确是一个很大的教育。我之所以能够确定我的革命的人生观,与战争的先烈们对我的无形的影响分不开。

我们文工团里有一个年纪最小,才9岁,叫小红豆,当时没有亲人,在红军路过陕北的时候把他带过来的。他演戏演小孩,演得不错,大家都对他很爱护。他很瘦,后来得肺结核死的。期间,我有一个好朋友,是个营长,他也爱好文艺,他长得壮壮的,矮矮的,人很活泼,跟我谈得来。他牺牲的时候,尸体放到棺材里去,我都去看了。盖子已经盖上,我把盖子揭开,看他。他是被炸弹的弹片打中了心脏,脸很苍白了。我也没有流泪。我现在有时候想起来也奇怪,那时候也不是没有感情。他在营里,常找我聊,有什么吃的,枣啊一起吃。他牺牲的时候才20来岁,我知道以后,到烈士遗体停放的地方去找他。这个我都用到《今夜星光灿烂》里去了。所以在这个电影里,李秀明知道指导员牺牲了,她去找指导员,在松林下面有烈士的遗体,她一个一个找,后来找到了。这个创作跟我的经历很有关系的。可惜这组镜头也被剪掉了。

每次一场战争下来,看到我们这么多同志牺牲,他们都是为了建立新中国的目标,我们那个时候都属于贫困阶层,工农兵,当然也有富一点的子女参加革命的,但是真正进入战争的,打仗,拿枪到前线的,很少有知识分子。一般都是小学毕业的,有个中学生当时就不简单了,不要说大学生了。

对于战争,我们不能笼统地反对一切战争,战争本身的确是残酷的,有死伤,要毁灭人的生命。但是那时候我们属于正义的战争,日本人来侵略我们,掠夺我们,屠杀我们,我们奋起反抗。解放战争也是,国民党谈判不行,想消灭我们。我们当然也奋起反抗。因为打的是正义的战争,也就感受不到战争的残酷了。现在去看战争,当然残酷,人的生命在战争中无所谓了,说不定哪个腿就没有了,哪个膀子就没有了。那个时候由于感觉到旧社会的那个不平等,贫富悬殊,心里不平衡。那个时候对共产主义也没有具体概念,我们学过马列主义基本理论、政治经济学哲学,也知道剩余价值,人剥削人,也都知道。

那是很危险的,子弹从头上过,不像电影里的声音那么大"叭!叭!",而是"啾﹣﹣啾﹣-"那个声音很小。你听的声音"叭叭"那就离得远得很,如果声音很小,"啾﹣-"一下,这个就非常近。这个我碰到好几次,有的时候就从耳边上过去,如果头稍微那边一点,一下就牺牲了。

谢铁骊微微兴奋起来,甚至有点得意。他沉重地呼吸着,仿佛回到了半个世纪前那个战火纷飞的激情年代。他平时给人的感觉像是一潭沉静的水,此时却起了波澜。他的神情像一个打了胜仗的将军,那样自信,那般坚定,在他眼里看不到一点点对战争的恐惧,退缩、后怕,没有,甚至没有庆幸。我想60年前他的眼神也是这样子的。60年的时间只是给他增加了阅历和记忆,并没有给他增加世故或怀疑。在他的眼里我看不到那种叫沧桑的东西,虽然他确实阅尽千帆。

那时候,过年,司务长都想办法让大家吃好点,猪肉肯定是有的,鱼有时候也有。鸡鸭也有。我就会杀鸡,就是那时候锻炼出来的。

换季的时候,发单衣,把棉衣就交上去了。被子也是这样的,夏天来了,把棉花抽出来交上去,留着被单盖。行李是很简单了。一个背包一个小包袱,一支枪。被子是越轻越好。冬天冷的时候怎么睡呢?我们穿的棉衣棉裤,晚上把棉裤脱下来,脱一半,把裤脚扎起来,这个脚就不冷,薄被子盖上面,棉衣再盖上去。我在部队10年的冬天都是这样睡的。

我们也没法洗澡,有时候就到做酒的槽缸里去洗,你洗完他洗,他洗完他洗。冬天,能洗一两次澡就不容易了。夏天好办,到河里去洗就行了。

那时候身上都有虱子,逮着一个咬掉。那时候我们生疥疮,互相传染。我也害疥疮,一连害了几年,一到夏天就来了,痒啊。夏天打疟疾的也多。那也没办法,照样还得行军。冷得筛糠一样,还得走。我打过好多次疟疾。蚊子传染的,那个比非典传染得快。先冷后热,先是冷得浑身发抖,然后发热,发高烧。那时候有一种药叫奎宁丸,专门治疟疾的,有时候没有这种药,就熬着,熬到秋天,人打得面黄肌瘦了,人已经不行了,到秋天也就好了。那时候没有把疟疾当做一个很大的病,该行军打仗还照样行军打仗。但那时也没有人为打疟疾送命的。

我们那时都住在老百姓家里。主要是住在地主富农家里,文化大革命时候红卫兵也问我,我就跟他讲,我说只有地主家房子多还能腾出一些空房子。贫农家喂猪喂牛都在一起,那破房子紧得一塌糊涂。我算领导干部,单独分配一个房间,有几次,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有一次,我住那间房的床上墙上吐的痰都带血丝的,后来一打听,前两天屋里这个人刚死,肺痨,肺结核,吐痰吐到墙上。在这个情况下我就住在那里,那也无所谓了,我也不害怕,结核病死人算什么,打仗也死人,死好多人呢。还有一次寿材停在屋中间,寿材就是没有死的人的棺材,没有上漆,到最后大家没有地方住,我就让我的通讯员把棺材盖子翻过来放,垫点东西,我就正好在棺材盖子中间凹进去的地方睡觉。要是现在想想多忌讳,那个时候无所谓。

说到棺材,我又要说,在战争中间部队已经奔战争地点进发,我们文工团就带着一些支援的民工,抬着棺材一个一个跟着去,这是给那些牺牲的战士准备的。战士如果看到棺材,不像我们今天想象的,觉得晦气,不,他感觉一种安慰,我牺牲了,有棺材。这种心理今天的人无法理解,他们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了,他想如果我牺牲以后,能有个棺材躺着,很不错了。这是抗日战争,后来解放战争时就没有了。当时的生死观很简单。离开家里也很远了,究竟将来是死是活也未知。但是从来没有怕过死,也没有悲观过。主要就想当前的事,我就想马上这个仗要打下来,要演出了,赶快写个剧本。那个时候的剧本原稿还保存着几个。我们看到战士牺牲那么多,所以也没有把自己的生命看得那么宝贵。

那时每个月要发几块钱的补贴,女同志比我们多,她们有卫生费。我们就向她们借一些,到一个小饭馆吃一顿,喝点小酒,也就是享受了。我喜欢喝一点小酒,这个受我父亲影响。

渡江是在夜里,1949年4月23日,用的木船。我们刚要渡江,国民党一个军舰开过来了,他也是逃跑的,我们有一个小船正在渡江,也没有怎么交火,但小船被浪冲翻了,一个排落江牺牲了。老百姓也牺牲了一些。事先动员老百姓,谁家有船,就帮部队渡江。一个船上有二三十人,要用半个小时时间到对岸。这里我要说,不管是抗日战争还是解放战争,老百姓都立了大功,他们对共产党绝对的信任,真是依靠群众,走群众路线。淮海战役,山东河南来的民工推车抬担架,好多万人,陈老总叫他们"小车队"。民工用推车推粮食,运伤兵,运各种武器弹药,他们自己带着担架去的,那时叫民夫,有个电影叫《车轮滚滚》就是写这个的。因为正规军还要练兵打仗。民夫完全是义务,没有报酬,他们自己带着粮食带干粮。因为部队的粮食是靠老百姓送来的。军队一批一批过,都要在一个必经的地方起火吃饭,老百姓觉得共产党就是好。军队的纪律严明。到一个地方只要驻军在那儿,没有战争任务,就把老百姓的水缸里的水担满,还帮着干农活,收麦子。住在一个地方,老百姓也高兴,因为我们到一个地方土匪都没了,都吓跑了。我们是春天过的江,打下上海浦东,已经是夏末了。渡江以后,我们士气很高昂。

当时军首长谢振华爱才,对谢铁骊非常爱护,视如掌上明珠。淮海战役后期把谢铁骊调到了俘管大队当大队长。

我调到俘管大队后,文工团就是胡士平做团长。当时淮海战役11月6日发动起来以后,我们从山东南下,打一仗就接受大量俘虏,这个俘虏要有人管。到徐州的时候,在王庄,一下接受60辆大汽车,当时交给文工团来管,这60辆汽车都装的什么呢?银元、罐头、各种吃的,还有枪炮子弹。部队还要行军打仗,就让文工团负责。我记得银元箱子还有几个打漏了。还有美国花生米,还有美国牛奶,后来我就专职管,还从我们文工团抽了一部分人。渡江以后,部队又一下子俘虏连以上军官几百几千。

我们部队从安徽渡江。但是渡江时,因为我们都在政治部,文工团也在政治部,俘管大队也属于政治部,和文工团也没有失去联系,行军有的时候还走在一块呢。渡江以后,在芜湖,我们部队大概在那儿待了不到一个礼拜吧,到那个地方就成立军管会,把这个原来由国民党占据的芜湖处理一下。这时候我才到电影院看到正式的电影是什么样的。因为让我分管的也是文化方面,影剧院方面,这个时候我就看了电影。好像看的是卜万苍的《红楼梦》,就只看了一截。整部电影看下来的不多,因为我们有工作,要了解情况,秩序啊,整个卖票的情况,管理情况啊,有没有坏人捣乱啊。那个时候电影院跟后来我们改造过的电影院不一样,木头椅子,声光质量很差。美国片子都藏起来了,放映的都是过去上海拍的老片子。

后来一直沿着江从乍浦过的江打的上海浦东,我们三十军,当时国民党的五十一军在浦东把守着,背靠着海,想实在不行就逃走了。那时候我们一个军从后路一下把它退路切断。一次仗打下来我们的伤亡也不小,上千人左右。但整个把五十一军歼灭了。歼灭了以后,这个军长是东北人,叫王秉钺,腿上中了一个子弹,负伤了。我们军部把他弄来以后,我是俘管大队长,让我押送他到上海九兵团的司令部,用的车就是五十一军军部的车,黑色的小轿车,车身上全是枪眼。我就奉命等着。那个司机也是俘虏,"叭"一下给军长行礼。我就跟我大队里商量,就带一个通讯员,带一支卡宾枪,我的手枪就不带了。怕万一争夺起来,把手枪夺了,他就有武器了。他当时整整有50岁,东北人,现在也奇怪,那时候胆子也大,也没有担心路上出什么危险。后来释放第一批战犯的时候,当时有溥仪,杜聿明,其中就有王秉钺。他已经75岁了,整整关了25年,才把他释放。这个人恐怕早死了。当时他就申请到香港,因为他的孩子家属都在美国。押送路上他跟我聊天,不像俘虏低着头,一路上跟我侃侃而谈。他称我老弟,他批评国民党碉堡建筑得不够军事化,他说:"你看,你看这个碉堡建的,怎么能防御?"我说:"碉堡再坚固,还得被我们攻下来。"我一直就把他送到上海九兵团。那是我第一次到上海。我到上海以后,我们车停下来,老百姓就围着看,看车上都打着枪眼。我把这个任务就完成了。王秉钺的部队在太湖边上被我们打垮过一次,到上海又组建成两个师,133、135师,被我们消灭了。那时候,谢军长宣布我们大约消灭了8000人。

之后不久,我们驻扎在浦东,周浦镇,驻地是一个资本家的房子,还有花园。我是俘管大队队长,单独有一间房子。我主要管军官,俘虏的士兵都编到我们的队伍,不愿意的也给大洋回家。五十一军已经打下了。我的房间有两张大桌子,上面都是从战争中没收的银元。堆起来很高,留作遣散这些俘虏用。因为这些俘虏都是军官,战士早就收编到连里了。军官年岁也大了,当兵不合适,就遣散,发放路费让他们回家。那个时候我们脑子真是单纯,就没考虑这个钱有多大作用。我还记得那次王遐来看我,我们看着满桌子的钱。那个时候我要带,要带多少带多少。可我连一块都没带。我们在革命队伍里受党的教育,要做一个党员,生死都置之度外了,钱算什么。

我们在上海待了几个月,看到上海市民对共产党还不是特别信任。我们看到街上有一个女人外面穿的列宁装,里面穿的还是绸缎的夹衣。我们还到跑狗场看了一场广场话剧《怒吼吧,中国》,是应云卫、沈浮他们搞的。广场上有一只大轮船,演员就在船头演出。船还能开过来。那个话剧场面很大。看完以后,晚上就住在广场看台上。看到背后舞厅的灯整夜都亮着,还有人跳舞。

在10月1日毛主席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前,我们九兵团正在准备攻打台湾,后来就奉命撤消攻台军备。

在浦东,战俘处理完了,战利品上交以后。政治部又把我调回三十军文工团当团长,原来我走以后那个团长,成了我的副团长。回到文工团以后,我又开始排戏了,到各方去演出了。

这时,文工团已经编为三十军文工团。1949年秋天,新中国已经建立,中苏友好和我们实行"一边倒"的外交方针,引起国际社会关注,战争与和平的问题成为重要话题。在庆祝十月革命之际,文工团排演了西蒙诺夫的新作《俄罗斯问题》。为了排好这台"洋戏",谢铁骊带领文工团骨干在上海闹市的舞厅、酒吧、咖啡厅、大饭店体验观察。他们把这台戏的服装、道具、灯光和舞台装置各项难题一一解决。演员一个个戴上了黄头发,装上假鼻子。像模像样。这台戏在上海的一个剧场演出,标志着文工团由"土"向"洋"、由农村向城市的转变。

后来我们军和三十五军军部合编成立了海军,华东海军。这两个文工团就合并了。我在这个之前,组织部长找我谈话,第一次让我到宣传科当副科长兼文工团团长,我说这样子精力分散,既然让我搞文工团,我就把全部精力投在文工团上吧;那个时候实际上部队领导干部,是想要培养我往上升,这步我没走。后来,军部又要改编华东海军,这时候组织部又向我透露,征求意见,他说去年中央组织部有个命令,叫各个军调两到三个文艺骨干,去到文化部充实电影界。问我的意见去不去,我说去。因为我也知道文工团就要合并了。

建国前后,文化部电影局为了改变文艺队伍素质、增加文艺界的工农兵成分,向部队抽调一批文艺骨干,充实电影队伍,尤其是编导队伍。1949年8月14日中宣部向各军发了一个文件,下令,每个军调两个人。经过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的谢铁骊已经在军营待了整整10年,已经从一个少年长成一个成熟的文艺战士。当时留下这样一张照片,他非常瘦,穿着旧的略显肥大的军装,打着整齐的绑腿,嘴角带着坚毅的线条,微微笑着。谢铁骊珍藏的当时的照片中,还有一张集体照,上面写着"赠给我们的团长"。谢铁骊说,那是部队文工团乐队的集体照,在周浦他们住的一个资本家的院子里拍的。很小的一幅,全是年轻的充满朝气的面孔,他们穿着厚厚的军装,或坐或站,后面的墙上爬满爬墙虎。军乐队将这张照片送给他们即将离开部队的谢团长。

后来,宣布让我们几个人,我一个、王遐、郑保民,还有我的通讯员,一起到北京去。我调走的时候,中华人民共和国已经宣布成立四个月了。宣布我走的时候,是在周浦,是在一个晚上公布的,举行了一个晚会送别。当时,我也觉得没什么可说的。这个时候已经是1950年的年初了。

那时,谢铁骊和王遐由于不能经常见面,就采取书信来往的方式进行交流。谢铁骊先得到了他们将同去北京的消息,就写信告诉了王遐,并说已向她所在的师发了调动报告。但一个月过去了,王遐还没有得到师部的通知。谢铁骊徒步走了五六十里路,赶到王遐所在的南汇九十师。原来,师宣传部不愿放走王遐这个宣传部长,扣下了电报。

我去南汇九十师接上王遐,一起去南京。到华东军区转关系。这时华东军区政治部,找我谈一次话,说中央确实有这个命令,但是去年该调的都去了,现在好像没有催这个事情。我们空军要成立文工团,你留下来当团长。后来,我一考虑,我说如果我要不到北京去,我就留在原来那个文工团工作了,何必到一个新的文工团呢?我说我就不了吧。因为他们那时候也不敢强留,有调令。后来是汤化达当了空军文工团团长,以后他也调到上海拍电影了,他演过《南征北战》、《上饶集中营》等影片,后来也是上影厂的领导。人生的道路像下棋一样的,这步棋如果这么走了,下面就不一样了。在南京办手续的时候,正好月甫结婚,我还去了,我也记不得是怎么去的,坐车还是走路,跟王遐一起去的。婚礼是在晚上,月甫是陕西省普阳人,南下到苏北去的,1937年秋冬参军的,资格最老的一个同志,是协理员,他的爱人张玉兰是我们的分队员。月甫也是因为恋爱,把他调走了,回来后,组织上同意了。这也是我们文工团第一个结婚的。你看,这个画册就是月甫的画册。

谢铁骊把一本画册拿出来给我看,书名叫《月甫画葡萄》。谢铁骊从不带任何主观色彩地评价任何东西。看得出对自己的战友,他是十分友爱的。分别时,却话语不多。

在部队10年,我们在战场上经过的这些情况,看到这些牺牲的历史,对我们的教育,就确定了我们的人生观,追求的目标。人生观就是要实现社会主义,远大目标是实现共产主义。那个时候想的也很简单,(实现)人人平等嘛,消除人压迫人、人剥削人。而我呢,我认为收获比较大的就是我信仰了辩证唯物论和历史唯物主义。我这个人受这个影响,除了信仰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以外,任何别的都不信。什么也不怕,什么鬼呀神呀,我从来也不怕。测字算卦抽签,我都不信。我家里人说我,说你可以算得上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我说可以算吧!

就这样,在1950年2月,我坐火车从南京来到北京。一起来的有我、王遐、郑保民。还有一个是我的警卫员,他叫孙运泉,原来是部队的一个战斗英雄,后来身体不行了,抽到后方做警卫员,后来做过上海电影机械厂人事科科长。他已经先我而去。他带的是卡宾枪,我带了一支手枪。我们都穿着军装,带着一把胡琴,还有我的剧本的手稿,还有我的一些行李,包括一条美国军毯,是缴获的。从此就跨入了电影界。

谢铁骊用了"跨入"这个词。仿佛他的一只脚已经高高迈出去,另一脚还留在原地。45年后,他这样评价他的峥嵘岁月:

我是在革命战争的炮火硝烟中成长起来的一个文艺兵。1950年,奉命从部队调入电影界工作,当时只有25岁。如今45年过去了,仿佛就在转瞬之间。在这些年里,我拍摄了30多部影片。但是从严格意义上讲,真正反映革命战争题材的影片,却只有两部。一部是我第一次执导的影片《无名岛》,另一部是在1980年拍摄的《今夜星光灿烂》。

这10年的生活,一方面为我提供了生活的积累,一方面建立了我对事物的看法,也就是人生观、世界观。现在要让我写历史剧的话,我还是要按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来写,不能搞戏说或者随意改编什么的。人家也许会说:"过去的事谁见过?"但是有从那个时候遗留下来的历史资料,起码不能太离谱。比如说时代背景一定要真实,如果不是历史人物,当然可以编。

1950年2月,谢铁骊一行四人坐上火车,去北京。虽然已经是2月了,天气依然很冷,火车一路北上,越往北,越冷。他们一行四人,都穿着军装,旧的棉军装,黄色的,可以清晰地看到针角纤过的痕迹。因为号大,腰部用皮带扎紧,再打上绑腿,整个人精神起来。谢铁骊的军装颜色稍浅,略有不同,是吊兜的,因为他是营级干部。25岁的谢铁骊,在部队里被领导重视,被同志爱戴,前途应是一片光明。他们打了10年的仗,就是为了建立一个新的中国,这个梦想已经成为现实。而此刻他们将前往新中国的首都北京,在那里成就一番事业。与他同行的还有恋人王遐。夫复何求?一路上他们谈论些什么呢?对战场和部队的留恋,还是对未来未知生活的憧憬?那将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对于从15岁就生活在部队的谢铁骊和王遐,过去10年生活的全部内容就是行军、打仗、创作、演出。电影对他们而言是陌生的而且遥远的。

火车整整走了一天一夜,他们在一个黄昏到达北京城,北京在暮色中看上去神秘但略有些疲惫。因为未经一枪一弹和平易手,所以北京城看不到任何战火的痕迹。一切完好无损。那建于元代经明成祖朱棣重修的古城墙依然耸立。有轨电车当当地开过。我想那时的北京应该到处都是欢呼和笑逐颜开的人群,城中洋溢着一种新鲜的感觉。

【谢铁骊(1925年12月27日—2015年6月19日),出生于江苏省淮阴市。导演、编剧,毕业于淮海军政干部学校。1959年独立执导个人第一部电影《无名岛》。1963年执导剧情电影《早春二月》,该片获得第12届葡萄牙菲格拉达福兹国际电影节评委会奖。1964年由其执导的剧情电影《千万不要忘记》上映。1970年执导戏曲电影《智取威虎山》。1975年担任剧情电影《海霞》的编剧。1980年执导战争电影《今夜星光灿烂》,他凭借该片入围第1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导演奖。1984年由其执导的剧情电影《清水湾,淡水湾》上映。1988年凭借古装剧《红楼梦》获得第10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导演奖。1991年执导奇幻电影《古墓荒斋》。1994年执导反腐倡廉题材电影《天网》。2000年执导惊悚电影《聊斋-席方平》。2005年获得第25届中国电影金鸡奖终身成就奖。2007年客串剧情电影《旋律》。2011年获得第2届中国电影导演协会杰出贡献奖。2015年6月19日10点40分,谢铁骊因病医治无效而逝世,享年90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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