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铁骊口述5:忽然给我发一个吊兜军装,告诉我被提到营的干部了

航语的过去 2024-09-22 04:09:20

王遐跟我差不多同时到的淮海干校,是她母亲送她去的。我15岁,她14岁,她比我小20几天。我们就认识了。按阴历算,我们俩都属牛。她的家乡是宿迁,位于淮阴和徐州之间,离淮阴只有100多里。她家里很穷,没有粮食吃,她母亲怀着她的时候,离开农村的家到外面讨饭,就到了宿迁城。后来被一个地主收留了,为地主看祠堂,王遐就生在祠堂里。生下来的时候,母亲想把她送人,因为她母亲收人很少,怕养不活她,别人劝她母亲把孩子养大。她母亲喜欢听古书,《三国演义》、《水浒传》一听听一夜,后来她母亲就想:把孩子养大,长大了给她念古书听。所以王遐是在祠堂里长大的,从小跟着母亲推着车子出去收粮食。那个地主对她们还挺好,没有把她们当下人,吃饭也不是在下人地方吃,是和客人一起吃的。她们也属于堂客。王遐6岁就去上学了,她母亲把她剃了光头,当男孩子养的。她上的是洋学堂,因为家里穷,从小上学都是免费。她上的小学叫霸王小学,因为宿迁是楚霸王项羽的故乡,学校就在霸王庙里,里面有两个很大的霸王、虞姬的塑像。我常开玩笑说,我们俩是楚汉相争,因为我的家乡是汉将韩信的故乡,她的故乡是楚霸王项羽的故乡。四年级毕业她就考女子中学,是个教会学校,都是有钱人上的,结果还考上了,也是免费上。那是个好学校,像花园一样,校长是美国人。她在那儿念了两年,还学过英文。那时候要穿校服,一年换一次,她母亲想尽一切办法凑钱给她买校服,就跟《包氏父子》里面那样。

抗战爆发后,宿迁城里都被日本鬼子炸了,中学也上不成了,她母亲就送她到淮海军政干部学校。她在中学的一个老师是共产党员,写了一封信推荐她来的。刚来时不收她,她年纪太小,还说她是城里人,不是穷孩子,后来当地一个中农认她做了干女儿,指导员孟琳才收下了她。那时干校有100多人,女生30多人,最多的时候50多个,后来她还是中队干部。她念过中学,在我们干校里算文化比较高的人,我们大部分都是小学文化。她经常念报纸给学员听,当时淮海区有《人民报》、《战地》什么的。吃饭的时候,在打麦场,围着一圈一圈的。她年纪小,觉得集体生活很好玩,很高兴。王遐是1942年下半年入的党,我是上半年入的党。那时大家屋子里还贴着字条:什么叫相对论,什么叫辩证法。

后来日本鬼子大扫荡,她回家乡打埋伏的时候,又回到了宿迁原来的学校念中学。宿迁是敌占区,学校已经被日本人占了,老师是日本人,学日语,她也学了日语。她那时改名王明青,老师还觉得她年纪稍大一些,挺诚实,让她当班长,谁也不知道她是八路,还是共产党员。她在打埋伏期间,在学校里还动员两个女同学跟她一起去参加八路,因为她觉得这种生活有意义。她告诉人家春天的时候跟她走,谁知道其中有一个揭发她了。另一个是做生意人家的女儿,爸爸被人当人质,杀死了,她觉得自己出身不好,也临阵脱逃了。说起来那次还挺惊险,一个女同学向日本人揭发她是八路了,回过头却又对王遐说:"现在正在到处查八路,你是查的对象,你赶快给学校打个报告说你的亲人生病,你要赶快回乡下。"王遐一听只能这么办了,就向学校打了个报告,说自己的奶奶病重。第二天她就没有上学,跟我们联络站的人联系上,就出了城。那时都是单线联系,一个礼拜联系一次。她走的当天晚上,她家就被日本宪兵抄了。日本人拿枪指着她母亲,向她母亲要人,她母亲就是不说王遐在哪儿。院子前后左右都找遍了没找到。那时候,她已经到城北跟联络点联系上,出了城,到解放区了。后来,揭发她的那个同学并不承认是她揭发的,还给王遐写过一封长信解释。这事到现在也没弄清楚到底是不是她干的。那时候,王遐是八路而且还是共产党员,如果被日本人抓到很危险的。当时她到敌占区宿迁的时候,组织上给她一个金戒指,告诉她万一有什么情况,顶不住了,把金戒指吞下去,一死了之。怕她被抓住以后,逼她供出别人。后来她安全回来以后,又把金戒指还给组织上了。

王遐的经历让我浮想联翩、心潮起伏。战争年代一个女八路和女共产党员总是有更多难以言说的苦和痛。这一切听起来更像一个传奇故事,然而却是确确实实发生在他们身上。

我跟她很早就认识了,后来干校毕业以后,又分配到一个剧社了,我们都是文工团员,她是女分队。战勤工作,女分队就少去,但是帮助医疗工作方面,比较在后方一点。我们分到淮海剧社,后来跟十旅战旗合并以后,就一直在一起,在一起工作,一般同志的关系。一直到日本投降以后,重新把我留下来当队长,她当分队长,后来她就当副指导员,我当团长。因为工作上接触多,渐渐有了感情。她那时演戏,唱歌,能唱京戏,《打渔杀家》什么的。这样才慢慢感情上有所接触。我们跟现在不一样,大家非常熟悉了,内心有了一点感受,从来没有谈到我爱你,你爱我。没有张过口。也没有说像花前月下散步。讲到我比较喜欢她哪一点,也很难说。因为那时候女同志比较少,就是在这些女同志中间,也并不是进行了比较,因为工作关系,接触多了,产生了感情。

我们在文工团的时候就开始吵架,排戏她说这么走,我说那么走,别人一看就说:"他们俩吵架别理他。"有时候三天都不说话。

后来我们演《李闯王》的时候在宿迁演,王遐的妈妈也去看了。街坊都说戏演得"盖帽了"!

也许今天我们很难理解和想象在解放战争时期部队里的微妙而含蓄的爱情故事,两人心心相印,但暗地里却更严格地要求对方,并且不必顾忌地相互批评。用一句话形容就是"他(她)的事我可以说话,我的事她(他)可以说话"。

那个时候,部队里有一个关于婚姻方面的条例,叫二八五团制。二八是指年龄,年龄要到28岁,那时在军队这种战争状态中间,必须28岁,要5年的革命历史,要团以上的干部,这几个条件都符合了,才可以结婚。那我们就不够条件了。军队里结婚的都是首长。一些女兵被安排嫁给了首长,王遐也被叫去谈过话。以王遐为首她们一些女同志,反对走首长路线,坚决不找首长,一嫁给首长,就骑着马,也不走路了,她们看不起这样的。领导知道我们的事以后,把我们调开了。王遐做了九十师文工队队长,我们联系很少。后来就是我们要调到北京来的时候,才又见的面。我看一个报道讲一个女文工团员的故事,我深有感受。首长没有对象,到哪儿去找呢?文工团。好多团长政委也没有对象,就到我们那儿去找,因为女同志就只有卫生部门和文工团才有。后来,我调到北京的时候,因为领导也知道我们的关系了,才批准她随行。

到抗战结束的时候,谢铁骊整整20岁。他依然很瘦,穿着国民党新四军的灰色军装,头发常常理得很短,戴上帽子,露出饱满的额头。由于长时间行军,脚底长满老茧,手臂健壮有力,身上生着虱子,虱子可以叫做"革命虫",与革命俱生。最惬意的莫过于行军的间隙坐下来抽一支自己卷的纸烟。他的手指因为抽烟已有些发黄。其实这些苦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一来谢铁骊儿时家贫,四处举债,父亲母亲却从未叫苦或抱怨;另一方面,长兄在监狱中头上顶满虱子却依然笑傲的样子早已印入他的脑海。儿时一些虚荣心在革命与战争中消失殆尽。经过5年在部队的摔打与锻炼,他从"小鬼"成长为一个年轻的共产党军官,沉默稳重,时常好像在凝神思考着什么问题。文工队其他战友也都是15岁到20岁不等,正处于天真烂漫之时,谢铁骊仿佛比他们成熟很多。

仿佛有某种力量推动着他又回到了记忆的深处。谈到峥嵘岁月里的事情,他总是特别开心。

打两淮(淮阴、淮安),战斗结束不久,陶励同志(后任旅政治部主任)对我说:"三师部队要北上,十旅战旗剧社将随部队离开淮海。淮海地区要成立新十旅,你将负责建立新十旅文工团。"接到这个任务,我心情激动而紧张,立即觉得肩上仿佛压着一副沉甸甸的担子。我向领导建议争取战旗剧社留下几位同志做骨干,再从淮海区各县抽调一部分文艺人才组成文工队。经过努力,老十旅留下了我和月甫、黄雄平、王遐等七八位同志。不久又将文训大队二队调来,1945年10月初新十旅文工队在泗阳县境内正式成立,我任队长、月甫任指导员,共30多人,王退是副指导员,慢慢扩大。这就是三十军文工团的雏形。那时谢振华是我们三十军的军长,他1916年出生,20岁左右的老红军,后来抗美援朝他也去了。这个人话很少。不多说话。打仗比较果断。做过山西革委会主任,兼69军军长。他年近90,现在身体还不错。

我组织了文工团,先是叫文工队,我任队长,后来改成叫文工团,我就当团长。两个地区:淮海区和盐阜区的文工团,三十军,黄克诚部队的。那时候我大概才20岁,又瘦小,体重不到100斤。有一次我站在门口,政治部有一个通讯员来发一个通知,问我:"你们团长在吗?"我说:"你找他有什么事吗?"他说:"政治部有一个通知我要交给他,他在哪儿呢?"我说:"我就是。"他很吃惊地"啊"了一下,因为那个通讯员的年龄比我小不了多少。

当文工队队长的时候最初也就是连的待遇,军装是贴兜,忽然有一年夏天给我发一个吊兜的军装,发军装的时候才告诉我你被提到营的干部了。这个服装比以前那个颜色也稍浅一点,以前那个是深灰。我们一直打绑腿,打到进城。女兵也打绑腿,服装也一样。

当时旅领导十分重视文工队的工作,要求文工队创建后立即排一些节目为刚组建的部队演出。谢铁骊和当时文工队的骨干商量了一下,大家一致提出谢铁骊主持排演大型古装话剧《李闯王》。从当时的政治气氛来说,抗战胜利,部队进城,以李自成失败的历史教训教育引导部队,不因为胜利而居功骄傲,发生腐化,脱离老百姓。演出《李闯王》很适时。

但我同时考虑到文工队刚刚成立,物资器材困难,难以保证演出质量。但文工队的想法得到了旅首长和旅政治部的关怀和支持。他们明确表示:新成立的文艺班子能排大戏,要把排除万难演《李闯王》这出大戏当作一次文艺大练兵,部队正在练兵,你们也要练兵。领导的关怀坚定了我们排演《李闯王》的信心。话剧《李闯王》主要演员10多人,配角和群众演员要上百人;服装需要古装,我们一件也没有;舞台装置如皇宫、行宫、古庙等布景以及各式道具几百件,只有两盏灯照明,怎么搞这些东西,全队同志心中无底,真是困难重重。我曾经到八旅参加过阿英同志亲自指导的排演《李闯王》的活动。我以阿英同志的要求来训练我们这个刚成立的文工队排演《李闯王》,更加感到任务艰难。我同月甫同志分开,他负责舞台装置并扮演李自成,我担任导演并扮演李岩;"闯兵"、"清兵"、宫女、舞女等群众角色,采取一人多扮,分场换装,临时充数出台的办法,经过细致分工,在舞台显示出似乎有上百演员的阵势。经过旅首长的批准,我们派专人到新浦京剧团弄来了几箱京剧古装,主要演员的服装获得解决。宫女、舞女、"闯兵"、"清兵"的服装我们发动本队女同志动手缝制,各种彩色衣裙是从供给部队领来纱布染色代用的。月甫领导的舞台装置工作第一次使用白布钉在木框上绘制各种景片,几名队员还到沭阳一座古庙里借来直径五尺多长的大红鼓,放在后台充当炮声效果,擂起来鼓声震天动地;架到台上又作为李自成失败后沦落在古庙里一场戏的"暮鼓"道具。正式演出时,台上雕梁画栋、龙柱宫壁,宫女、舞女在台上走步起舞,飘飘逸逸,风姿满台,看来倒也气势非凡。每当我们转场演出,用牛车拉着大鼓,总要引来沿途好奇的群众跟随观看。演出的小道具,如红缨枪、棍棒、大刀等都是队员外借或自己动手制作的。我们仅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就排好了《李闯王》,并下部队巡回演出。旅首长重视这出戏的演出效果,要求有文化的干部看戏时同时认真思考,规定看完戏要组织讨论,收集汇报。

我们先在沭阳演出,又转到宿迁为华东野战军领导机关演出,还专程去新安镇(今新沂)到陶勇领导的八纵队演出。陶司令看完《李闯王》之后,特意请镇(今新沂)到陶勇领导的八纵队演出。陶司令看完《李闯王》之后,特意请我和月甫赴宴。席间,陶司令风趣地说,你们只有30多人的文工队,可台上看出有上百人,你们演戏和我们打仗一样,也搞"以一当十"。在新安镇演出时,因为礼堂座位有限,许多观众挤进礼堂站满四周看戏。还有的挤不进礼堂便偷偷爬到礼堂房顶,扒开房瓦从小洞里向下看戏。现在北影厂演员郑保民就是当年小房顶看戏的观众之一。郑保民原来是伪军里的翻译,会日语。后来通过地下党起义,参加革命了。

这次我们文工队演出《李闯王》获得不少赞誉,对我们来说当然是很大的鼓励,但更重要的是通过排演《李闯王》锻炼了我们这支年轻的文艺队伍,奠定了淮海新十旅文工队后来经常创作和排演话剧的基础。

《李闯王》的成功,让谢铁骊兴奋不已。这时,他进入了他戏剧创作的高峰期。战时文工团的任务十分明确,就是配合主力部队,为指战员服务、为老百姓服务,宣传、教育、鼓动、团结群众,揭露打击敌人。创作任务也和打仗一样,一切服从革命的需要。1946年自卫战争爆发前后,淮海新十旅部队正在积极贯彻党中央关于开展土改、练兵和"高树勋运动"的指示。1946年春,谢铁骊带着十几个队员下连队体验生活,发现抗战结束后战士的思想工作存在着一些问题,一些战士怕打仗想回家。他根据部队发生的真人真事,创作了剧本《钱凤昭的转变》。写战士钱凤昭抗战胜利后不安心部队生活,一心想回家过太平日子,经过战友同志的帮助,转变了思想,完全变了一个人。把活生生的干部战士形象搬上舞台,战士们十分熟悉,深受部队欢迎,为基层连队开展政治思想工作、搞好管理教育,密切官兵关系提供了活的教材。有的连队看完戏,组织战士谈感想,有的班还制订出了单位转变"钱凤昭式的战士"措施。《钱凤昭的转变》这台戏对部队开展谈心活动,推动政治、经济、军事三大民主教育起了较好的作用。

1946年夏天,国民党军队大举进攻解放区。在这种形势下,我们部队发生了个别干部立场动摇、逃跑变节的事件。1946年秋天,"两淮"涟水相继被国民党74师占领,我军仓促撤退,部队战士情绪动摇。谢铁骊根据真人真事,用了3个晚上完成了剧本《李树才的下场》,边写团员们边抄台词,整个话剧从写剧本到排练到演出仅用了6天时间。

这个戏是郑保民演的,当时郑保民特地到关押李树才处,学他说话的样子,李树才是陕北人,带一点陕北腔。李树才在连里带着小姨子,就是他的情妇。他怕部队一发觉,他要受处分,他就带着小姨子跑了,已经跑到敌占区了,结果被我们抓回来了。然后就批判他,军部向上级机关作了报告,一开始没有说枪毙。就是撤职。后来上级批示枪毙,因为他算是投敌了,向敌占区跑。因为他是战斗英雄,他参加过红军,枪毙之前,谢军长专门请他吃饭,喝了酒,他吃完饭叼着烟卷走向刑场。他也知道要枪毙他。我们也都知道。

这部戏演出时,旅首长命令李树才押在台下和部队一起看戏。演出结束后,旅政治部一位干部问李树才看了《李树才的下场》话剧之后有什么感想,李树才说:"戏台上的李树才很像我,我应当受到军法审判。"

【谢铁骊(1925年12月27日—2015年6月19日),出生于江苏省淮阴市。导演、编剧,毕业于淮海军政干部学校。1959年独立执导个人第一部电影《无名岛》。1963年执导剧情电影《早春二月》,该片获得第12届葡萄牙菲格拉达福兹国际电影节评委会奖。1964年由其执导的剧情电影《千万不要忘记》上映。1970年执导戏曲电影《智取威虎山》。1975年担任剧情电影《海霞》的编剧。1980年执导战争电影《今夜星光灿烂》,他凭借该片入围第1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导演奖。1984年由其执导的剧情电影《清水湾,淡水湾》上映。1988年凭借古装剧《红楼梦》获得第10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导演奖。1991年执导奇幻电影《古墓荒斋》。1994年执导反腐倡廉题材电影《天网》。2000年执导惊悚电影《聊斋-席方平》。2005年获得第25届中国电影金鸡奖终身成就奖。2007年客串剧情电影《旋律》。2011年获得第2届中国电影导演协会杰出贡献奖。2015年6月19日10点40分,谢铁骊因病医治无效而逝世,享年90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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