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国馆
1933年,江南正是好风景,西湖十里长堤红了春桃,绿了杨柳。
也正是这年,郁达夫把家从上海搬到了杭州。鲁迅听说后,写了一首诗劝阻。他认为革命者不该陶醉在风和日暖、花香四溢的小天地里,因为那会遮蔽自己的政治视野,会慢慢朽人心志。
鲁迅不是不喜欢杭州。他和许广平就曾去杭州玩过四天,也游了西湖,快乐且高兴,后来还总不忘此行。但在那个动荡的年代,鲁迅显然想得更为长远:“至于西湖风景,虽然宜人,有吃的地方,也有玩的地方,如果流连忘返,湖光山色,也会消磨人的志气的。如像袁子才一路的人,身上穿一件罗纱大褂,和苏小小认认乡亲,过着飘飘然的生活,也就无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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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相似的境地,杭州“飘飘然的生活”不仅吸引了郁达夫,而且曾吸引了宋高宗赵构。
宋高宗是宋朝的第十位皇帝,也是南宋的开国皇帝。靖康之难发生后,他目睹了汴京城破,父亲(宋徽宗)和哥哥(宋钦宗)都被金人掳走,内心产生了深深的恐惧。在金兵步步紧逼下,他带领着南宋大臣,一路南逃,将朝廷搬到了杭州,定名临安。
临安,本来是临时安身的意思。可惜,宋高宗渐渐被西湖的暖风吹得沉醉,被歌舞升平的繁华迷住了双眼,直把杭州作汴州。而此后南宋安于半壁江山,在杭州一窝就是一百四十年。
这场跨越时空的照影,一次又一次地渲染了杭州这座城的总体印象:乱世劫难中的庇护所,美丽华贵而自带闲情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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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面云山一面城
杭州之美大半要归功于山水之利。
距今约1.5亿年前,以河北燕山为中心的地壳运动,初步奠定了江南古陆的地貌轮廓。在浙江与安徽两省交界处,东西延伸出了一座古老的山脉——天目山。因东、西峰顶各有一池,宛若明丽的双眸仰望苍穹,由此得名。传说道教的创始人张道陵就生于天目山,他有个尊称叫“张天师”。
天目山越往东延伸,高度越小,一直延伸到了东海边,降为一片丘陵地,这就是现在的西湖群山了。群山从南、西、北三面环绕着西湖,状如马蹄。西湖以东的平原,坐落着杭州城。群山环绕西湖,古城依傍湖畔,山、水、城融为一体,正是“三面云山一面城”,“乱峰围绕水平铺”的真实写照。
然而,西湖不是从来就有的,至少直到西汉时杭州城址之上还是一片汪洋,随时潮来潮往,海岸线就在凤凰山脚下,而凤凰山后的天目山是当时的广大陆地。
西湖的形成有赖于钱塘江的摆渡。钱塘江是浙江省最大的河流,也是浙江省省名的由来。钱塘江,古称“浙”,全名“浙江”,流经富阳时称“富春江”,流经下游杭州时才称“钱塘江”。所以这一水西来,造就了两段传奇。富春江“奇山异水,天下独绝”,中国十大传世名画之一的《富春山居图》即以富春江为背景;钱塘江则“怒涛甲天下”,每当海潮到来时,声如雷鸣,势如万马奔腾。
▲ 《富春山居图》黄公望
钱塘江在杭州湾入海口处,与海水相互作用,泥沙逐渐沉淀堆积,不仅孕育出一片冲积平原,还慢慢地把钱塘江左边的一个小海湾给堵住了,形成了一个潟湖。这个潟湖经过长久的演变,隔绝海水,终于变成了一个淡水湖,这就是后来的西湖。西湖东岸,那片冲击平原还在不断生长扩大。由于地理位置优越,依山背水,水居江海之会,所以“一年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未来的古都气象俨然成型。
一个城市能否成为都城,有许多许多的决定因素。我国历史地理学家谭其骧认为一个理想状态下的都城,政治上要对全国具有政治辐射作用,便于统治;经济上要处于物资富饶的地区,够吃够喝够打仗;军事上既要便于制内,又要利于御外,“进可攻,退可守”;地理位置上要有良好的山水格局,俗称风水要好。
显然,这种完美的都城无异于痴人说梦,现实里每个王朝建都选址时,都是在几番权衡取舍之下得出的最有利的结果。
如都西安、洛阳、开封、安阳是为了取其“天下之中”,且彼时全国经济最发达的地区在黄河中下游两岸;都北京则主要因为要兼顾塞外和中原;都南京、杭州则大致是由于经济重心南移江淮。
在公认的七大古都中,杭州的地理位置是最南的,同时它的都城格局也是最特别的。一般典型的城市格局有自然型和棋盘式两种,棋盘式城市常见于北方平原城市,例如北京、西安、洛阳、开封等。它们像围棋棋盘一样,四四方方,讲究中轴对称,格局森严,遵循的是《周礼》的礼制等级思想。而自然型城市主打一个顺其自然,因地制宜,奉承的管子所言:“凡立国都,非于大山之下,必于广川之上。高毋近阜,而水用足;下毋近水,而沟防省。因天材,就地利,故城郭不必中规矩,道路不必中准绳”。杭州就是这样一个典型的例子,与自然的关系处理得近乎“天人合一”。
杭州只做过吴越和南宋两朝的都城,不如十三朝古都在都城界那般耀眼。吴越属于“五代十国”其中一个南方政权。吴越王钱镠之所以首选杭州为国都,是因为他就是在杭州发家,自然以此为根据地经营四方。
钱镠,本来是杭州临安县人,盐贩出身,官至唐朝的镇海节度使,后地称王建都。虽然鲁迅不是很喜欢钱氏,在给郁达夫的诗里起句就先大骂了钱王,但实际上钱镠是五代十国中一个很有才能的君主。他在杭州的创业,为杭州打下了坚固的基础。
钱镠在凤凰山下修筑了子城,作为他的国治,又在周围修筑了七十里罗城,开城门十座。这罗城完全是依照山的走势、水的流向而建,乍一看就像民间舞蹈里面腰间栓着的腰鼓,南北修长,东西狭窄。东侧受钱塘江限制,西侧受西湖限制,南侧又是群山,所以罗城的修建打破了传统四四方方、左右对称的布局。这样的结构布局使得杭州又被叫做“腰鼓城”,几千年来都始终如一。
一百多年后,宋高宗仓皇南奔到杭州,也把大内建在了凤凰山。
相比起来,赵构的考虑要复杂得多。起初南宋大臣极力推荐定都江宁,也就是今天的南京。因为那是六朝故都,都城界老牌选手了,丝毫不逊色于汴京。南唐后主李煜就曾在金陵度过了好一段春花秋月的逍遥日子。
但也许是被金兵撵着跑吓怕了,南京又挨着长江,随时有被打的危险,赵构选择了远在长江大后方的杭州。据“重江之险”,安全!浙西一带水网交错,地形复杂,上了第二道保险!自五代以来杭州在东南城市中最为繁盛,有钱!占城稻推广成功,丝绸业如火如荼,吃穿不愁!
赵构曾说过“钱塘形胜,东南所无”,大概在他的心目中,杭州才是最完美的庇护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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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塘自古繁华
早在北宋初年,钱塘形胜,就已经借由一个江南书生之口传遍了大江南北。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柳永《望海潮·东南形胜》
柳永是福建崇安人,家在武夷山下,因排行第七,人称柳七。他年轻时北上汴京考试,乘舟经钱塘江在杭州中转,稍一逗留就是整整五年。落在这个年轻人的眼里,杭州山光水色动人,夏有映日碧荷,秋有丹桂飘香,市场上的珠玉珍宝琳琅满目,家家户户充盈着绫罗绸缎,都市繁华,渔歌唱晚,直令人看傻了眼,沉醉不知归路。
柳永作了一首词,用寥寥数语便写尽了杭州印象。这首词经由杭州歌伎歌唱,一时广为传诵,甚至传到了金主完颜亮的耳里。这个东北雪国的君主听后无限向往“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杭州胜景,心底蓦地生出了“投鞭渡江之志”。几十年后,强大起来的金国果然挥兵南下,逼得大宋节节败退,直抵长江岸边,一度兵临杭州城下。
在落入红尘,沦为烟与火的见证者之前,杭州沉寂了上千年。
夏禹治水时期,天下分九州,杭州这一带都属于古扬州。传说大禹南巡到过杭州,舍舟在这里得名“余杭”。“杭”字的本义有“方舟”和“船渡”的意思。不过杭州的相关信息见于历史的记载,要等到秦始皇一统中国的时候。公元前221年,秦建立了郡县制,在今苏南、浙西、浙东、闽北等范围内设置了会稽郡,郡以下有二十几个县,其中有一个县叫“钱唐”。这个钱唐县据记载在今西湖群山之中。
过了七八百年,钱唐这个地方才渐渐地从村落发展成县邑,又由县邑发展为城市。自然,这个发展是与西湖东岸冲积平原的发展相一致的,原住民也逐渐从山区走到了平原。
589年,隋文帝杨坚平定了南朝的陈,随后将钱唐郡改为杭州,州治设在余杭县。这是杭州之名第一次见于史书。
隋朝统治的时间虽短,但对于杭州的影响不亚于吴越和南宋。首先第一次在凤凰山筑州城,这事是隋朝的开国功臣杨素干的,当时的州城约三十里;其次隋炀帝杨广继位后,开凿了京杭大运河,北起涿郡(今北京),南迄余杭,沟通了海河、淮河、黄河、长江、钱塘江五大水系,不仅使得南北航运畅通了,更使得杭州与首都洛阳有了直达的水路运输。
当时,从江苏镇江绕太湖东,经苏州、嘉兴到杭州这一段称为江南运河。河岸两边遍栽杨柳,又设置了驿馆,河中往来巨大华丽的龙舟,满载各色货物。杭州顿时摇身一变成为一个交通枢纽,大大促进了杭州的发展。
唐朝建国后,为避国号的讳,钱唐改为钱塘。有唐一代,杭州得到了进一步发展,跻入了全国著名城市的行列。等到了钱镠的手里,杭州更是一跃而为国都,命运得到彻底的改变。
别看钱镠对杭州城的规划不合《周礼》的规矩,但却非常实用。曾经盘踞在扬州的吴王杨行密企图吞并吴越国,于是约了一个名叫祖肩的和尚去踩点,结果看完杭州的地形和守备,祖肩得出结论“太难攻了”,最后杨行密只好作罢。
由于杭州在钱塘江之滨,很容易受到潮汐的冲击以及洪潮灾害,常常动不动就水淹平原,一片汪洋。为了保障城市安全,钱镠又发动民工修建了沿海沿江的堤塘。他下令采用夹板筑塘的方法,在沿江一百多里地,离江岸十丈九尺的范围内,用巨木作为榥柱,打下六层木桩,每层中间用装满巨石的竹笼和泥土填塞,堆成泥塘后,最里面一层还要再砌上石堤。以后河沙不断堆积,这个堤岸就会变得越来越坚固。后人称之为“钱氏捍海塘”。与此同时,他又在钱塘江沿岸修建了龙山、浙江两座水闸,遏制了咸潮的倒灌。
从此,潮汐出没、遍布斥卤的土地逐渐淡化,变得适宜发展农业,也变得更加宜居了。
往后,钱氏又下令凿平了钱塘江中的礁石,清理了浅滩泥沙,让钱塘江航运畅通无阻,大大促进了吴越国和沿海各地的来往,甚至像日本、朝鲜等国,都通过钱塘江与吴越建立了贸易关系。
在钱氏当权的八十多年间,吴越一直大力倡导佛教,兴建了三百多个大小寺院以及一百多座佛塔。杭州有名的佛塔寺庙,大多建于这一时期,如净慈寺、昭庆寺、灵峰寺、云栖寺、六通寺等,雷峰塔、保俶塔、六和塔、白塔等。至于杭州名气最大的灵隐寺,则始建于东晋。
当年,印度僧人慧理云游至此,在灵隐寺前见到了怪石嵯峨的飞来峰胜景,不禁感叹:“佛在世时,多为仙灵所隐,今复尔邪!”故而在这里建寺,取名灵隐。这是西湖群山中的第一座古刹,此后历代均有扩修,吴越王钱镠还请了永明延寿大师重兴开拓。至于飞来峰,传说这座山峰不但是飞来的,而且飞来的时候还帮济公“抢”了人家的媳妇。相传济公在灵隐寺出家,法号道济,虽然他穿着破袈裟,喝酒又吃肉,看似疯疯癫癫的,但是却扶危济困,惩治强梁,而深得民心。人们又尊他为“活佛”。
总之,杭州经过吴越几十年的开拓,到北宋时已经成为了“东南形胜第一州”。那时的杭州不仅是江南人口最多的州郡,而且还是经济繁荣、文化荟萃的大都会。等到南宋定都临安,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杭州,繁华更是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一跃而为全国政治、经济、文化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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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朝廷南迁和中原动乱,大批官民跟着蜂拥南下。一时间,杭州的居住人口迅速增加,城市亦迅速扩大。城内五方杂聚,讲各种方言都有,大街小巷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市内开张了许多新的店铺,挂的多是汴京招牌。据南宋钱塘人吴自牧的亲身见闻,当时的临安市场是这样的:“杭城大街,买卖昼夜不绝,夜交三四鼓,游人始稀;五鼓钟鸣,卖早市者又开店矣”(《梦粱录》),听起来和现代的杭州夜市相去不远。
南宋的夜市,或者说娱乐场所,叫“瓦舍”或“瓦市”。一个瓦舍内又分成若干“勾栏”,作为表演技艺的场地,相当于今天的电影院和大剧院,并不是明朝以后所指的青楼场所。南宋时杭州城内有五处很大的瓦舍,其中北瓦规模最大,北瓦内有十三座勾栏,演出戏剧、说书、相扑、傀儡戏、滑稽戏、说唱、棍棒等等,场场有戏演出,从春到秋,昼夜不息。除了城内,城外也有许多瓦舍,大约有二十处之多。所有这些城内外的瓦舍附近,无一不是店铺林立,商业繁荣。
南宋临安人的休闲娱乐项目远不止如此,光是吴自牧在《梦粱录》中记载的,就足以令人大开眼界。文化娱乐生活的极大繁盛多元,既是宋以前不曾有过的现象,也是南宋时期最引人注目的社会现象。
南宋亡后很多年,杭州已经遭到元军的大肆破坏,不复光彩,但是13世纪初,意大利旅行家马可·波罗来华时面对这样一个城市,却仍然感到不胜诧异,依然情不自禁地认为杭州是“世界最名贵富丽之城”。
假使他早二十年来到杭州,还不知道要用怎样的语言去描述这个都城的繁华富庶呢!
(摘编自微信公众号国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