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挂的老井
"三叔,这事你得给我个说法!"我站在老屋前的小院里,声音哽咽。
三叔扔下手里的烟袋锅子,直直地看着我:"小武,你这当了干部的人,咋还跟个孩子似的?"
1981年的秋天,我从部队提干回来探亲。老槐树依旧守在院子里,斑驳的树干上爬满了青苔。
十年了,一晃就是十年。
记得1971年那会儿,我刚高中毕业。爹娘走得早,我跟着三叔过日子。
三叔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种地、养猪、打零工,一点一点把我拉扯大。
我们住在村子最边上的一间草房里,墙角总是漏风。每到冬天,三叔就用稻草堵住墙缝。
那年夏天的一个傍晚,三叔从公社开会回来,破天荒地买了两个糖白馍。
"小武啊,公社马书记说能给咱家一个当兵名额。"三叔递给我一个馍,眼睛亮晶晶的。
我一听,心里像放了鞭炮似的。那会儿,能当兵可是天大的好事,不知多少人挤破脑袋想去。
"不过..."三叔咬了一口馍,"马书记说了,得先帮他家挑两个月水。他家那口井在山脚下,媳妇身体不好。"

"就这事啊?包在我身上!"我拍着胸脯说。
第二天天不亮,我就扛着扁担去了马书记家。
马书记媳妇王桂芝见了我,忙着给我端水:"小武啊,你吃早饭了没?井在山脚下,来回得一里多地呢。"
那口井确实远。山路崎岖,木桶里的水晃晃荡荡,没等走到家,肩膀就磨出了血泡。
三叔看见了,心疼得直叹气,用老南瓜叶子捣烂了敷在我肩上。
"三叔,你说马书记家咋不打个近点的井呢?"我躺在草铺上问。
三叔摇摇头:"那口井是祖上留下的,水质好,就是远了点。"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挑水,太阳落山前再挑一趟。
一来二去,我发现王桂芝嫂子是个实在人。她总惦记着给我煮鸡蛋,说是补补身子。
有时候下雨,她还拦着不让我去挑水:"路滑,别摔着。"
可让我没想到的是,有天在井边遇见了同村的李铁柱。
"傻小子,你知道马书记为啥非让你来挑水不可?"他神神秘秘地说。
我愣住了。
"他看上了你三叔那块靠马路的地,想用来盖房子。让你当兵,是想你三叔感恩戴德,到时候好说话。"

我手里的水桶差点掉在地上。回家后,我把这事告诉了三叔。
三叔叹了口气:"这事我早知道。那块地确实是块风水宝地,不少人都看上了。可你要明白,咱们穷人家的孩子想出人头地,就得学会吃亏。"
我心里不是滋味,可还是每天准时去挑水。
慢慢地,我发现王桂芝嫂子跟马书记的关系并不好。有时候我去挑水,能听见他们在吵架。
马书记嫌她身体不好,干不了活。王桂芝嫂子就躲在厨房里抹眼泪。
两个月很快过去了。临走那天,王桂芝嫂子红着眼眶塞给我一个布包:"这是我特意做的荷叶粽子,你带着路上吃。"
1972年春节刚过,我穿上了军装。在部队里,我刻苦训练,努力学习,一步步从普通战士成长为班长、排长。
三叔那块地,最后还是让给了马书记。可三叔从来没抱怨过什么。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我在部队上进步,三叔在家里种地。每次写信回来,三叔都说家里好得很,让我安心。
后来听村里人说,三叔生过一场大病,发烧到四十度。王桂芝嫂子得知消息,天天给他熬中药,还专门去集市上买了老母鸡给他补身子。

1981年,我终于提干了。回村的路上,我心里还憋着一股气。
可看到三叔花白的头发,看到他布满皱纹的脸,我突然说不出话来。
院子里的老水缸还在原地,上面落了一层厚厚的灰。
"去看看王桂芝嫂子吧。"三叔突然说。
"她...她还好吗?"
"马书记去年走了,心梗。她一个人住在那大房子里,怪冷清的。"
我心里一惊:"那口老井呢?"
"还在那儿。她说那是马书记留给她最后的念想,舍不得换。现在村里人都去她家挑水,她总是给人家煮鸡蛋。"
我鼻子一酸,二话不说就往山脚下跑。
老井还是那口老井,井栏上的青苔更厚了。王桂芝嫂子的头发也白了,可还是笑眯眯的。
"小武啊,你可算回来了。"她擦了擦眼泪,"前几天我还念叨你呢。"
我二话不说,抄起扁担就去挑水。肩膀上的老茧早就没了,可那份熟悉的感觉一下子就回来了。
"嫂子,这水我给你挑到老。"我说。
王桂芝嫂子愣了一下,突然笑了:"好,好。"

从那以后,每次探亲,我都要来给王桂芝嫂子挑水。后来我还托人买了台抽水机,可她就是不用。
她总说:"这口井啊,是个念想。当年要不是这井,我也遇不到你这么个好孩子。"
1991年,我又回了一次村。三叔告诉我,王桂芝嫂子也走了。
她走之前,特意叮嘱村里人别把老井填了。她说:"这井里不光有水,还有咱们村里人的情分。"
我站在井边,望着深邃的井口,仿佛又看见了那个背着书包、扛着扁担的少年。
那时的我,还不懂得生活的沉重。以为挑水只是为了一个当兵的名额,却不知道这里面沉淀了多少人情冷暖。
现在我明白了,那口老井就像是一面镜子,照出了人性中最温暖的光。
三叔后来常说:"人这辈子啊,就跟挑水似的。有上坡,也有下坡,看似辛苦,可一路走来,心里总是热乎的。"
是啊,就像那口老井,虽然远了些,可水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