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的那个夏天,部队的操场上热浪翻滚,我正忙着准备副连长的晋升考核,一切都很顺利。
然而,一封从湖南老家的信却打乱了我的所有计划。信是妻子小梅写来的,她说她怀孕了,这次是个“二胎”。
我愣了好久,脑袋里乱成了一团。
1976年入伍,靠着自己努力一步步从战士做到排长。我们家从祖祖辈辈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父亲总说:“志强,你得走出去,不能一辈子像我一样种田!”
那股不服输的劲让我在部队咬牙坚持,也让我有了今天的成绩。
可这“成绩”眼看就要被一个孩子打破了。当时计划生育抓得严,我和小梅都是公职人员,她在县钢铁厂,我在部队,谁也躲不过政策。
我站在连部办公室窗边,盯着操场上那些拼命训练的战士,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这个孩子,到底该不该留下?
接到小梅的信后,我那几天茶饭不思,心里七上八下。
这可不是小事!放在平时,听到家里要添新丁,我巴不得开开心心放鞭炮,可这“二胎”在当时的政策下,绝对是个烫手山芋。
我那时正准备副连长的考核,领导对我印象不错,几次都在会上夸我业务扎实,作风正派。
同事们也开玩笑,说这次提拔稳了,让我早点请客喝酒。我表面上笑呵呵应付着,心里却乱得像团麻。
小梅那头,我没敢回信,也不知该说啥——能说啥?
要么引产,孩子没了;要么留下,工作没了。
我不敢跟她讲真话,怕她一急,就做出啥不好的决定。
几天后,我实在坐不住了,向连长请了假回家一趟。一路上我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这次回去得说服她把孩子打掉,不能因为一时冲动毁了我们俩的前途。
可一进家门,看见她的时候,我那些“说服”的话却一个字都没出口。
小梅挺着肚子,站在厨房灶台前炒菜,锅里一阵油烟冲上来,她咳嗽了两声,还强撑着笑:“志强,你回来了,快坐着,饭马上好。”
我看着她瘦弱的肩膀和稍微隆起的肚子,心里一阵刺痛。这些年我常年不在家,家里地里的活她一个人扛,带着儿子,还得伺候我的爸妈。
这么个女人,我真狠不下心让她去做引产手术。
饭桌上,我试探着说:“小梅,要不……咱还是别要这个孩子了吧?现在政策那么紧,万一……”
她放下筷子,低着头没吭声。
我心里也没底,接着又说:“你看你身体也受不了,这么大年纪了,咱们还有一个儿子呢。”
过了好一会儿,小梅才抬起头来,眼圈都红了:“志强,这孩子我真的不想打掉。是个生命啊,咱俩都快三十了,再过几年,就算想要也要不了了。再说了,家里虽然不富裕,可不至于连多养一个孩子都做不到吧?”
我被她这一句话怼得没了话。是啊,这事儿从法律上说,我错了,但从人情上讲,她说的也没错。
一个女人愿意冒着风险生下孩子,除了母爱还能是什么?
可我再一想到部队的纪律和严格的政策,我心里又犹豫了。
毕竟这件事不仅关系到我一个人,还牵扯到小梅的工作和我们全家的未来。
接下来的几天,我在家里陪着她,但脑子里一直在做权衡。乡亲们听说我回来了,时不时来串门。
村里的李大叔见到我,就拍着我的肩膀笑:“志强,你这日子过得好啊,听说还要添娃了?老李家这一辈人里,数你最出息了,两个孩子齐活儿,羡慕死人了!”
我心里一阵酸楚,跟着他呵呵笑,却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别说别人了,我爸妈也没少在我耳边念叨:“志强啊,这二胎政策说严也严,说松也松,咱村好几个都生了,也没见有多大的事儿。要不,干脆就生了吧!”
他们是真不懂部队的规矩,觉得农村能逃过去,部队也没啥大不了。
我不敢跟他们解释太多,生怕一个不小心传出去,引来什么麻烦。
临走前一天晚上,小梅坐在床边跟我说:“志强,我知道你难做。这孩子要是让你丢了工作,我愿意认这个错,你要是想让我去做手术,我也听你的。可这孩子是咱俩的骨肉,我真的不忍心……”
她说着说着就哭了,我抱着她,心里像刀绞一样。
那晚我一夜没睡,翻来覆去想了无数次,最后我还是决定留下孩子。这是一条命,我不能让小梅受那份罪,也不能让她一辈子都后悔。
可我也清楚,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我很可能丢掉工作,前途也就到头了。
回到部队后,我主动向连长汇报了这件事。
连长皱着眉头抽了半天烟,最后叹了口气:“志强啊,这事儿你自己心里要有数,政策就是政策,我也保不了你。你能提干到今天不容易,可要是坚持这个孩子,那接下来的路就难了。”
我点了点头,咬着牙说:“连长,我认了。”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我选择了留下孩子,也等于选择了放弃我的军旅前途。
提干的事自然被搁置,领导把我叫到办公室谈话:“志强啊,你这个情况特殊,部队也不能给你开绿灯。按政策走吧,转业回地方,地方上安排得好,也未必比部队差。”
那时候,我虽然表面上装得很淡定,但心里怎么可能不难受?
我可是从一个新兵蛋子一路拼上来的,靠的就是吃苦耐劳和心里那点不服输的劲。
可这条路到头了,我只能接受现实。
1987年冬天,我办完了转业手续,带着小梅和儿子回到了湖南老家。
刚开始,地方安排我到乡政府做个办事员,工作不忙,基本就是骑着自行车下乡跑腿,处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跟我在部队时的工作一比,差距别提有多大了。
我白天在乡里跑腿,晚上回家帮着小梅干农活。冬天的田地里一片荒凉,我们俩踩着泥巴拔萝卜,一边干活一边聊家里的琐事。
小梅看我情绪低落,试探着问:“志强,你是不是觉得委屈了?”
我低头拔着萝卜,闷声闷气地说:“有啥好委屈的,咱们家能这样就不错了,至少没挨饿受冻。”
其实,我心里还是有些不甘心的,但一看着她肚子越来越大的样子,我就告诉自己,这条路是自己选的,怨不了别人。
那段时间,村里人看我的眼神也怪怪的。有人说:“志强啊,你不是在部队混得挺好的吗?怎么又回来了?”
还有人偷偷嘀咕,说我这人“福气薄”,媳妇怀个孩子,连工作都保不住。
我听着不说话,只当没听见。
但这些话压得我喘不过气,我总觉得自己从一个让人羡慕的“排长”变成了一个普通的乡村办事员,活得越来越不像个样子了。
小梅看出了我的心思。
有一天晚上,她端着一碗热水坐在我身边,说:“志强,你别老往心里去。咱这日子好歹过得去,还有爸妈帮衬着,再苦也就这几年。等孩子大了,我们俩再想法子过好日子。”
我没吭声,但心里有点熬不住了。孩子出生那天,我正在乡里开会,接到消息赶回去时,小梅已经生了个女儿,粉粉嫩嫩的,哭声又亮又响。
她给孩子起名叫“丽丽”,寓意简单,就希望这孩子以后漂漂亮亮、健健康康。
抱着刚出生的女儿,我心里那点遗憾被冲散了不少。这么小一团肉呼呼的生命,能有什么错呢?
为了这个家,我愿意再咬牙坚持。
可坚持归坚持,现实的压力一点没少。
我一个月工资才几十块钱,家里老的小的都得花钱,小梅还得伺候我的父母,时间长了,她身体吃不消,脸色越来越差。
1990年的一个深冬晚上,我坐在堂屋里,看着账本发呆。
这时候小梅端着热茶走过来,说:“志强,我琢磨了下,这样下去不行。乡里的工作说白了也没啥前途,要不你出去闯闯吧,趁着年轻还能吃得了苦。”
我抬头看着她,愣住了:“出去?去哪儿?”
她低头捋着围裙上的褶皱,说:“现在不是都说广东那边工厂多,工钱高嘛。村里的张大哥去年去了深圳,回来都修了房子了。你不试试,咱这日子啥时候能翻身啊?”
小梅的话扎在了我的心上。是啊,我总不能这样一辈子混下去吧?
再说,家里父母年纪大了,孩子也在慢慢长大,不能让他们总跟着我吃苦。
第二年春天,我揣着攒了半年的100块钱,带着小梅做的干粮,踏上了去深圳的绿皮火车。
那天,她站在村口送我,抱着丽丽,拉着儿子,小声叮嘱我:“志强,你放心去,家里有我在呢!”
到深圳后,我才知道生活比我想的还难。工地上全是背着包从全国各地赶来的民工,活儿又苦又累,晚上睡通铺,吃咸菜配白粥,一天只挣几块钱。
可我咬着牙干了下来,不为别的,就为了不让小梅和孩子失望。
后来,我开始琢磨着转行,试过卖水果、摆夜摊,还被骗了几百块钱。
虽然辛苦,但我一直记着小梅跟我说的话:“再苦也就这几年。”
这句话就像一盏灯,指引着我走过了最难熬的时光。
日子虽然艰难,但想到家里的妻儿,想到小梅一个人撑起那个家,我就觉得,这一切都值得。
在深圳打拼的第三年,我渐渐熟悉了这座城市的节奏。
那年,厂里的一个朋友跟我说,他有个亲戚在东莞开玩具厂,想找人合伙。
我听完心里动了起来:这几年,工地上没少吃苦,挣的钱也勉强够家里用,靠这样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翻身。
要是能跟着干点小生意,说不定日子会好过些。
我带着攒下的几千块钱,跑去找那位亲戚。
他带着我参观了一圈厂房,说是“厂”,其实就是几间破烂的小屋子,工人也就七八个,生产的玩具也很简单——小风车、小娃娃之类的,工艺粗糙,主要销给乡镇市场。
“志强,要不你投点钱,咱俩合伙干,挣了钱对半分。”亲戚点着烟,拍着胸口保证。我看了看厂房,又想了想家里的小梅和孩子,最后还是点头了。
这次决定彻底把我推向了人生的高潮,也几乎把我逼进了绝境。
合伙的第一年,工厂经营得很难。我跟亲戚每天跑市场、找渠道,一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但赚的钱还不够给工人发工资。
年底的时候,我甚至把自己攒下的一点积蓄都拿出来填了窟窿。亲戚拍拍我的肩膀说:“别急,志强,生意嘛,总有个起步的过程。”
可我哪能不急呢?
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两个孩子都在读书,开销越来越大,而我每个月往家寄的钱却越来越少。
春节那年,我硬着头皮回了一趟湖南,家里那破旧的老房子和小梅日渐憔悴的脸,让我心里一阵难受。
大年初一晚上,小梅在厨房做年夜饭,炒菜时烟熏得她直咳嗽。
我站在灶台边上帮她打下手,听见她低声问:“志强,厂里还行吧?我看你这几年忙得没日没夜的,也没见挣下啥钱。”
我搓着手,犹豫了一会儿,说:“还能撑住,今年肯定能好起来。”
她没再多问,默默端起菜往外走,留下一个背影让我心里发酸。
那晚,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着自己的选择,想着家里的光景,我突然觉得压力大得快喘不过气。
转业到现在,这一路走得太难了,但我已经没有退路。
过完年,我带着从亲戚朋友那里借来的几千块钱回到了东莞,狠狠心买了一批质量更好的玩具模具,还拉了几个有经验的工人。
那段时间,我白天在工厂盯生产,晚上拉着样品跑批发市场,不管再累再苦,我都咬牙坚持。
功夫不负有心人,到了五一节前夕,我们接到了一个大订单,一个批发商一次性订了上万件玩具。
我记得接到订单的那天晚上,我坐在厂房门口,看着灯火通明的生产线,眼圈都红了。这是我三年来第一次看到希望。
但事情没那么简单,订单多了,原材料却供应不上。我和亲戚四处跑着调货,有一次甚至为了催到一批货,硬是蹲在供货商的仓库门口等了一夜。
后来货终于到了,我和工人们连续干了三天三夜,总算按时把货发了出去。
那一批订单赚了钱,厂里终于开始有了周转资金。我第一次给小梅打电话说:“你放心,今年孩子的学费我包了,家里的房子也快能修一修了。”
电话那头,她沉默了一会儿,最后笑着说:“志强,你可别太拼了,别累坏了身体。”
这话让我心里一阵暖。我知道,家里有她在,我就能撑下去。
后来,厂子慢慢步入了正轨,生意也一年比一年好。我终于把家里的老房子翻新了,两个孩子的学费也从没拖欠过。
儿子后来考上了重点大学,女儿也争气,读了师范毕业后成了一名老师。
每次站在村口看着孩子们欢天喜地回家的样子,我心里总算觉得这一路没白坚持。
小梅说我这些年老得快,头发都白了不少。我笑着对她说:“那不就是被你和两个孩子给折腾的吗?”
其实只有我心里明白,这一路走来,她才是我最大的底气。要不是她留在家里撑着,我哪能放下心去外面打拼?
日子到了今天,回头看过去的那些苦和累,我一点也不后悔。当初放弃部队的前途,选择留下孩子,是我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事。
人这一生,功名利禄都比不上家人齐齐整整,过得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