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魏,组织上研究决定让你提前退伍。"连长的声音在办公室里回荡。
我手中的钢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墨水溅了一地,就像我那时候支离破碎的心情。
1979年的春天,湘南军区的杨树刚抽出嫩芽,一阵风吹过,枝头簌簌作响。
我坐在文书室里,望着窗外的操场发呆,远处传来新兵训练的口号声,整齐划一。
谁能想到,一个月前那场意外,会把我的军旅生涯画上句号。
那天排练文艺汇演,我像往常一样帮战友张德明调试话筒,春寒料峭,台上刮着冷风。
我缩着脖子喊:"德明,你小子悠着点,话筒可经不起你折腾。"
他急得直跺脚:"魏建国,你下来歇会儿,让我自己来。"
我还嘴硬:"你懂个啥,这话筒再不调好,晚上演出非得砸锅。"
话音刚落,脚下一滑,整个人从台子上栽了下去,"咔嚓"一声,右腿剧痛,眼前一黑。
隐约听见德明的喊声:"快来人啊,老魏摔伤了!"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医生说是韧带撕裂,得卧床静养,我躺在医务室的小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
德明天天往医务室跑,给我带饭,讲笑话逗我开心,有时还偷偷带来几个茶叶蛋。
"老魏,你放心养,等你好了咱们继续排节目。"他总是这么说,可我知道,这条路怕是走到头了。
这一养就是三个月,右腿再也直不起来,每走一步都要拄拐,连上个厕所都成了难事。
记得连长宣布让我退伍那天,德明在门外急得直转圈,眼圈都红了。
"老魏,你先回去把身子养好,有啥事记得找我。"他塞给我一个破旧的笔记本,里面密密麻麻写着战友们的地址。
回到湖南老家那会儿,村里人都指指点点,话里话外的意思我都明白。
"可惜了,魏家小子在部队当差挺好的,这下可废了。"这些话传到我耳朵里,比刀子还难受。
我爹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整天埋头干活不说话,但我能感觉到他的心疼。
有天晚上,我听见他在堂屋叹气:"这孩子命苦啊,这可咋整?"
娘在一旁抹眼泪:"你少说两句,他心里本来就难受。"说完还拿袖子擦了擦眼角。
供销社的李巧云是我从小玩到大的伙伴,听说我回来了,隔三差五往我家跑。
她个子不高,圆圆的脸,说话总是带着笑意,每次来都给我娘带点针头线脑的。
娘总笑着说:"巧云这闺女,心眼实在。"说这话时,眼睛里有点别样的意思。
那时候我心里憋着一股气,觉得自己成了废人,看谁都像是在可怜我。
巧云来找我说话,我爱理不理,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要么发呆,要么看德明寄来的信。
"魏建国,我们供销社缺个会计,你要不要来试试?"有天她笑眯眯地问我。
"不用了,我自己能行。"我头也不抬地回绝。
巧云不恼:"行啊,那你自己能行出个啥样,我等着看。"说完还不忘把带来的点心放在桌上。
夏天到了,村里的庄稼长势喜人,空气里飘着泥土的芬芳。
我拄着拐杖在田埂上走,看别人家的萝卜青菜长得郁郁葱葱,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德明每月都寄信来,信里除了问候,还夹着他们演出的照片。
看着照片里战友们笑得灿烂,我就忍不住想掉泪,有时候半夜醒来,还会梦到在部队的日子。
娘看我整天闷闷不乐,愁得直叹气:"建国啊,你这样可不行,得想个出路。"
我知道娘说得对,可就是拉不下面子,觉得自己这样子出去,让人看了笑话。
有天傍晚,我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歇凉,巧云骑着自行车回来,车筐里装着刚进的货物。
"魏建国,你杵在这干啥呢?"她停下车,擦了擦额头的汗。
"看夕阳。"我随口应付。
"得了吧,你就是爱钻牛角尖。要我说,你这腿脚不方便,更得找个正经活干。"
看着巧云认真的样子,我心一软,问她:"供销社那工作,还留着不?"
巧云眼睛一亮:"留着呢,明儿个我就带你去见主任。"说完,还不忘叮嘱我把衣服穿整齐点。
就这样,我在供销社当了会计,开始了新的生活。
老会计王师傅是个讲究人,教我做账特别认真,一笔一画都要求规规矩矩。
巧云在食品柜台工作,经常偷偷观察我,有时候我抬头,正好对上她关切的目光。
日子就这样慢慢过去,我发现自己离不开巧云了,她总是默默地帮我,递个账本,倒杯茶水。
1979年冬天,我们结婚了,虽然办得简单,可德明专程赶来,还带了两箱罐头。
我爹娘乐得合不拢嘴,说没想到儿子还能找到这么好的媳妇。
日子过得平平静静,供销社的工作我也越来越熟练,每天记账、核算,虽然简单,但也充实。
可天有不测风云,1980年春天,巧云突然查出胆结石,医生说必须马上手术。
手术费要800块,这可把我愁坏了,那时候800块可不是小数目。
我翻遍了所有能翻的地方,只凑了300块,实在没办法,我给德明去了信。
这小子雷厉风行,一个星期就把钱送来了,还带着两个战友。
"魏建国,你小子有福气,找了个好媳妇。兄弟们都说了,这是还你当年教我们文化课的情。"
手术很顺利,巧云恢复得也快,出院那天,阳光特别好。
我搀着巧云慢慢走在医院的走廊上,心里头满是感激,也下定决心要好好过日子。
回来后,我和巧云商量着在供销社门口摆了个小摊,卖些日用百货。
慢慢的,我们不但还清了债,还能帮衬周围的困难户,1981年,我们办起了代销点。
现在回想起来,那次提前退伍反而成了我人生的转折点。
有时候我和巧云坐在院子里,听着收音机里的《在希望的田野上》,看着满院子月光,心里头说不出的踏实。
德明常说:"老魏,你这运气可真好。"
我总笑着回他:"运气好不好的,得看老天爷给你啥试炼。"
巧云每次都会接一句:"你们爷们就爱说这些没用的,好好过日子才是正经。"
这些年,我的腿脚也比从前灵便多了,每天站在供销社门口,看着来来往往的乡亲。
听着他们的家长里短,心里头暖洋洋的,这平凡的日子,就是最大的幸福。
人这一辈子啊,有家人在身边,有知己远方,夫复何求?
转眼间,又是一个春天,杨树的叶子又绿了,我站在供销社门口,看着天边的晚霞,恍惚间又回到了那个不堪回首的春天。
只是这一次,我的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