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柳,你说那老首长怎么又不吃药了?"我躺在病床上,望着站在门口发愁的护工柳桂芳,她正手里捧着一碗没动过的药,眉头皱得像个小山包。
这一晃都过去四十多年了,还记得那是1979年的夏天,我当兵才两年,在通信连当通信员。
那年的夏天格外难熬,蝉鸣声一阵接一阵,像是要把人的魂儿都勾走似的。我发高烧不退,连着咳嗽了半个月,最后给战友们抬进了部队医院。
医院是一排低矮的平房,走廊上总是堆着各种杂物,墙皮都掉了不少。房顶上的瓦片缝里长出了野草,每到下雨天还会漏水。
我住的六号病房像个大通铺,住着五六个病号,床铺之间就挂着发黄的白帘子,上面还打着补丁。每天早上五点半,广播里准时响起《军港之夜》,那熟悉的旋律会唤醒整个病房。
第一天住院,我就注意到了柳桂芳。她是病房的专职护工,扎着细细的麻花辫,走路轻手轻脚的,说话也是轻声细语。
身上的白大褂虽然洗得发白,却总是整整齐齐的。她总爱把衣襟的扣子系到最上面一颗,脖子上挂着个小怀表,走起路来叮咚作响。
对面床住着个叫李铁生的小伙子,是训练时扭伤了腿。这家伙可逗,整天咋咋呼呼的,连打针的时候都不忘讲笑话。
"老马,你发现没?小柳看你的眼神不一样啊。"有天李铁生神神秘秘地凑过来说。我赶紧摆手:"瞎说什么呢,人家是护工,对谁都那样。"
最让人头疼的是住在隔壁的老首长。他是建国前的老红军,打过解放战争,现在是退休干部。性子倔得很,说自己一辈子没吃过药,现在也不肯吃。
柳桂芳可有耐心了,天天变着法子劝他。今天学说东北话逗他开心,明天给他讲些革命故事。有时还偷偷从食堂给他带些可口的饭菜。
那些日子,我总能听见老首长讲他年轻时的故事。说起打仗的时候,他那浑浊的眼睛里就会放出光来。
有天半夜,我突然发高烧,浑身像散了架似的。柳桂芳一直守在我床前,给我换毛巾擦汗,还偷偷从食堂给我带来一碗南瓜粥。
"这是我老家的偏方,管用着呢。"她一边说一边轻轻地搅动着粥,屋里飘着淡淡的南瓜香。
那天晚上,我迷迷糊糊听见她跟值班医生说:"马同志的烧得厉害,我再守会儿。"她的声音里带着担心,让我心里暖暖的。
谁知道李铁生却带来个让我心凉的消息:"老马,你还不知道吧?小柳有对象了,是个在新疆建设兵团的知青,两人都订婚了。"
这消息像块大石头,重重地砸在我心里。那几天,我总找借口躲着柳桂芳,可医院就这么点大,躲来躲去的反而更尴尬。
她还是和往常一样给我送药换药,只是话明显少了。有时候我们目光相遇,她就赶紧低下头,快步走开。
老首长的病情突然加重那天,整个病房乱作一团。我看见柳桂芳连续守了一宿,眼睛都熬红了。
我去送热水时,看见她靠在墙上抹眼泪。鼓起勇气说:"别担心,老首长吉人自有天相。"她抬头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出院那天下着小雨,柳桂芳送我到医院门口。我憋了半天,说:"要是...你觉得新疆太远..."
她打断我的话:"马同志,有些事情,不是咱们能决定的。我爹妈那一辈子没出过省,我对象在建设兵团,他们死活不同意。可我答应过他,这些年他在边疆吃苦,我不能..."
谁能想到,事情有了转机。1980年春节前,我因为阑尾炎又进了医院。进病房时,看见柳桂芳还在,她还是那样,安安静静地忙着。
只是眼睛里的光没有了,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后来听李铁生说,柳桂芳的对象去年冬天参加基建,出了意外。
柳桂芳接到消息后,整整三天没合眼。老首长知道后,让护士长特意把她调到其他病区,怕她睹物思人。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我的伤好了,又回到了部队。每次路过医院,总忍不住往里张望几眼。
1982年冬天,我又一次住进了医院。这次是因为演习时受了点伤。推门进病房的时候,看见柳桂芳正在给一个老大娘量血压。
她还是那样温柔,只是头发剪短了,显得更加干练。我们就这样又见面了,谁也没提过去的事。
她告诉我,这几年考了护士证,现在是正式护士了。晚上值班的时候,我们经常聊天,说说各自这些年的经历。
她说自己这些年一直在学习,想要考护士长。我说我在部队立了功,马上就要提干了。我们聊得很开心,就像多年的老朋友。
1985年春天,我带着媳妇孩子回老部队探亲,听说老首长走了。在追悼会上,我又见到了柳桂芳,她已经是护士长了。
身边站着个英俊的男医生,还有个扎着小辫的女儿。看见她过得幸福,我心里也跟着高兴。
临走时,她给了我一个信封,说是老首长生前留的。里面装着一张老照片,是当年病房的合影。
背面写着:"儿女情长,不负韶华。来日方长,莫负年华。"我站在医院的老槐树下,看着满院新绿。
人这一辈子,要经历多少别离和重逢,可每一次相遇都是上天的馈赠,都值得好好珍惜。医院的广播里还在放着《军港之夜》,只是调子好像轻快了许多。
槐花又开了,和那年一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