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灵均:余三胜籍贯、成名年代与艺术成就综论——兼及程长庚、张二奎

古代小说研究 2024-05-28 07:19:25

一、余三胜的籍贯问题刍议

2023年5月,受安徽省潜山市文友赵方剑的邀请,笔者去潜山实地寻访考察程长庚故居。期间,受到潜山市文化馆陈立民馆长、潜山市博物馆涂爱华馆长、潜山市文联韩久安主席的热情接待。

本文作者与潜山市文化馆陈立民馆长合影,远处为潜山太平塔

韩久安主席主动将刊登在2022年07期《中国京剧》的《余三胜籍贯考辨》(作者徐章程、郑炎贵)、网络美篇《罗田余三胜家谱真伪之谜》(作者韩久胜)转发给我。

《余三胜籍贯考辨》根据《伶史》、《皖优谱》等材料力主余三胜籍贯是安徽潜山(后文简称为“潜山说”),而不是一般认为的湖北罗田(后文简称为“罗田说”)。《罗田余三胜家谱真伪之谜》则认为余紫云是余三胜的养子,进而质疑现存的罗田余三胜家谱和“罗田说”的真实性。

网络美篇《罗田余三胜家谱真伪之谜》

结束了潜山之行,我又陆续拜读了刊登在2023年7月19日《中华读书报》的《京剧“三余”籍贯为罗田》(作者刘选国)、2023年10期《中国京剧》的《余紫云生平、演剧及相关问题谫论》(作者谢雍君)、《京剧三余及后人的家乡情节——也说余三胜的籍贯》(作者郭小双)等三篇文章,均力主余三胜籍贯为湖北罗田。

关于余三胜的籍贯,笔者认为还是以“罗田说”为可靠,也赞同刘、谢、郭等作者的考证。《余三胜籍贯考辨》一文曾强调:主张“潜山说”的《伶史》(1921)比主张“罗田说”的《梨园影事》(1933)出版年代要早。但《余紫云生平、演剧及相关问题谫论》一文将“罗田说”上溯到同治12年(1873)刊行的《菊部群英》一书。

《菊部群英》(《书中明确指出余紫云是余三胜之子,湖北罗田人)刊行时余紫云年仅18岁,是同治年间的“现场记录”。这是“罗田说”的一份有力证据。

余三胜的籍贯还有安徽怀宁(《中国大百科全书·戏曲曲艺卷》1983年版)一说。历史上怀宁和潜山两地有着很深的渊源,东晋义熙年间,在皖县旧地设怀宁县(治所在今潜山县梅城镇)。元代至治三年(1323),划出怀宁县的清朝、玉照两乡,设置潜山县。现在怀宁和潜山两地依旧相邻,在语言、风俗上有很多相同之处。

据潜山市文化馆陈立民馆长讲:潜山、怀宁两地之间方言交流基本无障碍,与附近的桐城方言差别较大;民国年代,潜山的张恨水与怀宁的杨小楼在北京曾以老乡相称。

余三胜塑像(1989年李泽民仿制)

怀宁石牌镇是石牌调发源地,镇上有著名的戏曲科班,清朝时有“无徽不成镇,无石不成班”之说,所谓“徽班昳丽,始自石牌”(包世臣《都居赋》)。有人将怀宁与京剧巨擘余三胜的籍贯联系起来亦是自然。故而,潜山说和怀宁说大而化之可以合并为一说。

清代中叶以来,安庆是中国戏曲界的重镇之一,出现了许多著名京剧艺人。京剧开创者之一的程长庚、清末著名旦角余玉琴(余庄儿),是潜山人;杨月楼、杨小楼父子和郝兰田是怀宁人;著名老生王九龄是桐城人(一说湖北罗田);著名红生王鸿寿(老三麻子)是安庆人(一说南通)。

此外,叶中定、叶春善、叶盛兰祖孙三代,是安徽太湖人。而余三胜、余紫云、余叔岩祖孙三代,则是与安庆百余公里相望的湖北罗田人。由此可见,安庆一带既是戏曲声腔生根、勃兴的发祥地,也是戏曲演员产生、繁衍的集中地带。

湖北罗田县,地处大别山的主峰天堂寨南麓,与安徽金寨县交界。大别山坐落于安徽、湖北、河南三省交界处,是长江与淮河的分水岭。而安庆的西北部就属于大别山区,程长庚的故乡潜山市境内的天柱山古称皖山、皖公山(安徽省简称“皖”由此而来),是大别山脉东延的组成部分。

余三胜画像

相传程长庚幼年时曾在天柱山出家当道士。而著名的怀宁石牌镇已位于长江中下游平原,距离天柱山百余里。当年的余三胜走出大别山,来到人烟稠密的石牌镇坐科,后在安庆演出,亦在情理之中。

清代的皖鄂两省的戏曲交流、繁衍、交融现象十分普遍,程长庚也曾师事湖北艺人米应先。我们不能将艺人的师承与籍贯划等号,否则会闹大笑话。

“罗田说”不仅是主流,也得到了梨园行梅兰芳、余叔岩(余三胜之孙)的认同。虽然,王瑶卿、齐如山说余紫云(余叔岩之父)是余三胜的养子,“潜山说”想据此否认余三胜的籍贯为罗田,但其证据并不充分。因为即使余紫云是余三胜的养子,其籍贯也要依随余三胜。

至于王瑶卿的批语仅仅指出余三胜是安徽某科班(笔者自注:极有可能是在安徽省怀宁县石牌镇)出身而已,[1]并没有径直说余三胜是“安徽人”,今人对此不要过度演义。

笔者对比了余三胜家谱和程长庚家谱,认为现存潜山的三套有关程长庚的家谱、族谱(清道光十二年(1832)编修的《程氏族谱》、民国九年(1920)编修的《潜阳程氏汇谱》和民国三十年(1941)编修的《井股程氏支谱》)编撰质量较高,可以与诸多材料(如升平署档案)互相印证,解决了百余年来众说纷纭的程长庚生卒年、籍贯和家世等问题。[2]

这三套家谱、族谱比湖北罗田发现的大约在1935年编修的《余氏七修宗谱》的史料价值要高。

潜山程长庚一族的家谱

清道光十二年(1832)程长庚的族人编修《程氏族谱》时,当时程长庚本人还健在。程长庚是潜山河镇乡程家井程氏第五十一代裔孙,系宋代理学家程颐后人,程氏后人为遵从祖训,将四箴立为堂号,故《程氏族谱》卷首扉页上均为红底黑字,曰“理学名家”、“四箴堂”。

程长庚成名演出时候,戏单常不表具体人名,而径直书“四箴堂”,晚年创办“四箴堂”科班,即源于此。

成名之后的程长庚在演剧活动、管理三庆班、担任精忠庙首、兴办科班等诸多方面,与一般伶人大不相同,均具有一种强烈的文化担当意识,与其优良的家风熏陶密不可分。

其孙辈程绍唐等人在晚清民国时期从政,担任外交官等职务,名列县志,参与过程氏家谱的修订,保证了程氏家谱、族谱的编修质量。

而余三胜出身贫寒,余家属于社会下层,早年余三胜曾随父母外出乞讨,以唱小调卖唱为生,后在大戏班学习汉调。[3]中国社会下层民众家谱、族谱编修质量不高、讹误错漏的现象十分普遍,更何况《余氏七修宗谱》编修时间是战乱纷扰的1935年,距离余三胜、余紫云去世已有数十年之久。故而今天的戏曲研究界,可以视《余氏七修宗谱》为重要参考资料,但不可抱残守缺、胶柱鼓瑟。

本文作者与刘曾复先生合影

多年前,笔者曾向刘曾复先生(1914——2012)请教过余三胜的籍贯问题。刘老对我讲:与其研究余三胜的籍贯,不如化大气力研究一下余三胜和他徒弟的艺术。

这句话笔者至今记忆犹新。刘老还说过:唱念做打基本功是京剧的实质;京剧艺术的继承发扬,是依靠师承,通过徒弟可以看出师傅的艺术水平和面貌。当然,刘老也认为余三胜是湖北人,是早期京剧史汉派艺术的代表人物。

二、余三胜的成名早于程长庚、张二奎二人

公元1840——1860年,一般认为是京剧的形成时期,即京剧史的第一阶段。这一时期,京剧艺术的各个行当发展并不平衡,出于对明清以来“传奇十部九相思”(李渔《怜香伴》语)创演格局以及乾嘉勃兴的花部乱弹以旦行为重风气的反拨,更是外患内忧、民不聊生的时局呼唤英雄出现的社会感召,余三胜、程长庚等人“以老生呼号天下,生旦易处,剧道渐就于正,此皮黄之所以能大成欤”,[4]成为剧坛的最强音。故而老生是最早成熟、流派最丰富、最能代表京剧艺术精神和文化品格的行当。

第一代京剧艺人中最富盛名的是程长庚(1811——1880)、余三胜(1802——1866)、张二奎(1814——1860)三位老生演员,他们被誉为京剧史上的“前三鼎甲”、老生“前三杰”。

三人之中,目前人们最熟悉的是程长庚。其实,历史上三人社会排名是状元张二奎、榜眼程长庚、探花余三胜。[5]三人之中,余三胜成名最早,隶属春台班,代表汉派;张二奎接踵成名,隶属四喜班,代表京派;程长庚成名较晚,隶属三庆班,代表徽派。

梅葆玖书“京剧鼻祖余三胜”

程长庚后来居上,继张二奎之后担任精忠庙首,在京剧史上威望最高,影响最大。但目前戏曲史论多注意程长庚,对于余三胜、张二奎二人则多有忽略。

这种错觉在1926年出版的《京剧二百年之历史》中也存在,书中第一章《老生》中第一节即为《京剧之泰山北斗程长庚》,第二节为《奎派鼻祖张二奎》,第三节为《余三胜——谭鑫培之先驱》。

《京剧二百年历史》没有详细考辨“老生前三杰”的成名先后时间,甚至连三人具体生卒年也没有搞清楚,就以此排序,很容易给人造成一种三人之中年龄、资历顺序为程、张、余的印象,加之推崇程为“泰山北斗”,而对余、张二人的描述则较为简略,虽然书中也提及“在当时某记载称彼(指张二奎)为剧界状元,却不免歧视程长庚者也”。这样治史就不免失之粗疏乃至感情用事了。应当说,这一观点很有代表性,影响至今。

下面我们梳理一下京剧史的材料,就可以有清楚认识:

余三胜(1802—1866)出身湖北汉调班,原为汉调末角,与其弟余四胜(净角演员)进京后搭春台徽班演唱,以嗓音醇厚、唱腔婉转圆美闻名京师。

余三胜进京之前,就有米应先、王洪贵、李六等湖北艺人相继进京,传播了皮黄声腔艺术。余三胜进京成名距离米喜子返乡(1819年)不远,时人誉之为“亚赛当年米应先”(竹枝词句)。[6]

《京剧鼻祖余三胜》

王洪贵、李六等汉调艺人大约在1830年前后。余三胜在王、李二人之后或同时进京。道光二十五年《都门纪略》中记载余三胜同属春台班,余三胜排名还在李六之前。

至于有人认为他来京时间应当早于王洪贵、李六的推断,是靠不住的。因为其论据是罗田当地有余三胜进宫唱戏,嘉庆见之大喜,亲封他为“戏状元”的传说,还以此有喜报送到罗田。

民间传说捕风捉影、以讹传讹之处甚多,更何况此系孤证。现存的清宫南府、升平署档案也没有余三胜进宫演出的记载,再说当时嘉庆、道光年间的宫廷演出还是以昆腔、弋腔为主,余三胜没有昆曲底子,加之嘉庆驾崩(1820年)时,余三胜才18岁,艺术也不成熟,进宫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程长庚是1811年出生,比余三胜小九岁;张二奎是1814年出生,比余三胜小12岁,张还是票友下海。所以,余三胜应当是“前三鼎甲”中成名第一人,《中国京剧史》上卷(中国戏剧出版社1990年4月版)的人物传记中也把余三胜列为京剧史第一人。

其实,周贻白早就指出:

在过去谈剧谈伶者的笔头,程长庚夙有‘伶圣’之目。论艺术,论人品,在当时伶界中,自是出人头地的一个脚色。但以年代计之,其享名似乎尚在余三胜、张二奎之后。[7]

《中国戏剧史长编》,周贻白著,商务印书馆2023年2月版。

咸丰末年,社会上才把程长庚视为正统。[8]此时,余三胜已经进入其艺术生命的晚期,而程长庚正值其艺术的盛年。早期京剧历史中,老生以学余三胜的最多。这与余三胜的师承渊源、深厚的艺术造诣密切相关。

余派传人:据《旧剧丛谈》记载,有刘和坤(后在山东)、张奎官(即张胜奎),刘赶三的唱功也是学余三胜一派,神完气足。据《梨园轶闻》称,卢胜奎亦系余三胜嫡派。孙菊仙早年玩票时,也学余三胜一派。[9]“四海一人谭鑫培”是其最杰出的传人,对于余三胜艺术的继承发扬起到最关键的作用。

余三胜对早期京剧史的贡献主要在于剧目建设、皮黄声腔改进等方面,加之成名最早,传人众多也在常理之中。

三、余三胜的具体贡献

见于文字记载的余三胜演出剧目达45出之多,在同辈人中最为突出,并且是绝大多数成为京剧老生的经典剧目。

《都门纪略》

1845年的《都门纪略》有《定军山》(饰黄忠)、《四郎探母》(饰杨延辉)、《当铜卖马》(饰秦琼)、《双尽忠》(饰李广)、《捉曹放曹》(饰陈宫)、《碰碑》(饰杨令公》、《琼林宴》(饰范忠禹)、《战樊城》(饰伍员)等八出。

另据抄于道光末年的《春台班戏目》等资料,我们还可以补充了《桑园寄子》、《三娘教子》、《绝缨会》、《打金枝》、《金水桥》、《芦花河》、《一捧雪》、《伐东吴》、《太平桥》、《桑园记》、《空城计》、《造白袍》、《金沙滩》、《忠烈图》、《锤换带》、《法门寺》、《刺王僚》、《南阳关》、《磐河战》、《赶三关》、《白帝城》、《清官册》、《洪洋洞》、《献成都》、《审解二》、《取帅印》、《黄金台》、《状元谱》、《阳平关》、《叹骷髅》、《庆顶珠》、《五彩舆》、《盗宗卷》、《清泉洞》、《骂曹》、《清河桥》、《荥阳城》等。两者相加,共计45种。[10]

在1845年《都门纪略》记载的最有名的6位老生(三庆的程长庚、春台的余三胜和李六、四喜的张二奎、和春的王洪贵、嵩祝的张如林、金钰的薛印轩)中,余三胜所擅长的剧目远远高出其他五人(根据传世文献统计)。

这些剧目占了一百多年来京剧老生经典剧目的一半以上,且横跨安工、衰派、靠把,可见余三胜是须生中之文武全才。

北京出现皮黄的历史很早,不过最初的皮黄声腔比较原始。齐如山曾经指出:

《京剧丛谈百年录》

谈起北平的皮簧来,不但后来变了质,他的来源,就相当复杂,大致可分三个来源,也可以说是三派。第一是在明朝末叶,由陕西经山西,传到北平,这是由山西商家介绍去的,……不过在明朝始终未能发达。清朝康熙以后,才渐渐的兴盛起来,彼时所演者,都是这一派,后来通呼为京腔或京派,他的念字,多偏于北方音。最出名的脚色,即是张二奎,后来又称为奎派,……。

第二派是由扬州传去的,大约都在乾隆年间……他所以名日徽班者,因为他们所唱的皮簧,是安徽省的一派,亦名徽调,安徽的皮簧,原根当然也始自陕西之汉南,但来源有两路。一是由汉南传到汉口——顺着大江,传到安徽。一是由洵阳——安康、紫阳等县,经河南转入安徽,这一路比前一路势力大的多,戏班及演员都较多,因为他们未经过汉口,所以他念字,一点湖北音也没有。因为安徽在前明,属于南京,与江苏本为一省,昆腔始自江苏,所以彼处戏界人都唱昆腔,后来才兼唱皮簧,然他们念字,仍多是昆腔的念法……

在嘉庆以后,同治以前,北平的皮簧,以此派为中坚,出来的名脚也最多。咸丰同治年间,出名之教,总有二三十位,如程长庚、徐小香、胡喜禄、梅巧玲、王九龄、杨隆寿、俞菊笙、卢胜奎、时小福等等皆是,所有这派的脚色,念字多是昆腔的念法。

第三派是由湖北直接传到北平,号称汉调,这派到北平最晚,人数也最少。出名的脚色,可以说只有余三胜一人……这一派念字最不讲究,余三胜初到北方,也是领一班人同来,约共十余人,都没有学过昆曲,念字多夹杂湖北土音,在咸丰同治年间,北平戏界对这一派颇轻视。[11]

根据齐如山的说法,明末清初皮黄就传入北京,比较之徽、汉两派进京要早很多。吴小如的《京剧老生综论》也认为:

《吴小如戏曲文集全编》

因此,多年我一直“设想”北京当地(或以北京为中心的北方地区)本来就有一个土生土长的属于皮黄系统的剧种,它才是最原始的京戏,或者说是京戏最原始的基础。及至四大徽班进京,和汉戏(旧称楚调)与其它乱弹腔流传到北京以后,才使这个剧种茁壮成长,直至成熟起来而日臻完善美好。[12]

故而吴氏的《京剧老生综论》不依照一般的叙述顺序而把张二奎列在最前面。在老三派中,张二奎的演唱艺术最为质朴粗犷。

当然,由于王洪贵、李六等人的楚调新声在北京的流行和余三胜的崛起,他也不可避免地也吸收了汉调皮黄的艺术营养。故道光二十五年的《都门杂咏》云:“时尚黄腔喊似雷,当年昆弋话无媒。而今持重余三胜,少年争传张二奎。”

可以看出,当时由于余、张二位的努力,在北京的市井阶层,黄腔(新兴的皮黄声腔)已经十分流行。可惜,《中国京剧史》(中国戏剧出版社1990年4月版)没有注意这些史料,在人物传记中把程长庚排在张二奎之前。

《中国京剧史》

道光十年(1830)前后,王洪贵、李六等汉调艺人进京,搭徽班演出,带来“楚调新声”。在这之前,徽班已经实现了初步的皮黄合奏,但是还比较原始。

如1790年徽班进京时徽调的二黄目前虽然缺乏太多的资料,可是从一些传世剧目来看,应当是近乎吹腔、平板二黄之类;而西皮则属于梆子腔一类腔调,还十分质朴。

湖北汉调的皮黄腔,与徽调皮黄相比,无论从腔调和板式上,均有独到之处。例如在板式上,汉调二黄腔此时已发展得较为完备,如二黄[摇板]、[散板]、[滚板]、[导板]、[慢三眼]等一套二黄板式,均已出现。

就汉调西皮而言,[散板]、[摇板]、[快板]、[二六]、[导板]、[原板]、[慢板]等等,比二黄腔更为完备。

总之,此时湖北之皮黄腔,其声腔、曲调、演唱技巧,均达到较高水平。在清道光年间成书的《汉皋竹枝词》曰:“急是西皮缓二簧,曲中反调最凄凉,倒板高提平板下,音须圆亮气须长。”这四句话概括地记述了道光年间湖北皮黄唱腔特色。    一般讲,京剧的皮黄腔,是在徽、汉皮黄腔的基础上形成的。其实,京剧的皮黄腔基本上是沿用了汉调皮黄,并吸收了徽调皮黄以及来京的山陕梆子发展而成。

随着米喜子、王洪贵、李六、余三胜等汉伶的加入徽班,奠定了角色阵容以生为主的局面,并且逐渐改造并提高了皮黄声腔的旋律、板式、字音等。“班曰徽班,调曰汉调”(倦游逸叟《梨园旧话》语),为京剧的形成奠定了声腔基础。

即使是后来程长庚所唱之皮黄,也不是1790年徽班进京时的老徽调,已是汉调进京,徽、汉合流之后所形成的皮黄腔调。[13]

《舞台生活四十年》

梅兰芳也说过:

有许多汉剧的内容如剧情、场子、台词、剧名、服装和演员的基本动作等,都跟京戏一样,这足以证明它们相互间关系的密切了。……

光说余洪元的《四进士》吧,不但剧情的发展,场子的安排,各角的台词,跟我们完全一样;就连戏里的几个关子,演员怎么找俏头,也大致相同。这出戏各角的支配,除了宋士杰、毛朋、杨春、杨清等,他们是分末、生、外三行,我们都归老生一行应工之外,其余七小(小生)扮田伦,九夫(老旦)扮田母,十杂(架子花)扮顾读,五丑扮刘知县,八贴(花旦)扮万氏,四旦(青衣)扮杨素贞,哪一行的支配不是跟京戏一样呢? [14]

余三胜挟汉调新声进京之盛,“融会徽、汉之音,加以昆、渝之调,抑扬转折,推陈出新”(王梦生《梨园佳话》),为早期京剧的声腔创制做出了突出贡献。

汉戏进京之前,徽调虽然在腔调上十分丰富,然而它在曲调上却也存在着平直简寡的缺陷。徽调虽有实大声洪的特点,但还缺少演唱技巧,声调高响平直而缺乏韵味。而湖北汉戏的皮黄腔,与徽调皮黄腔相比,体制更为完备。

余三胜是汉班的名角,他在汉调皮黄和徽调皮黄的基础上,吸收了昆曲、秦腔等声腔的特点,逐渐创造出抑扬婉转、流畅动听的京剧唱腔。

余三胜塑像

这种唱腔,既有汉、徽皮黄的某些特色,又不完全同于所谓“楚调新声”的西皮、二黄唱腔。其声调悠扬圆美,既有高昂激越之优,又具有浓郁深沉之长,丰富了皮黄声腔的音乐性,加强了皮黄腔的表现力。当时,有余三胜擅唱“花腔”,以唱“花腔”独树一帜之说,并有“时曲巨擎”之称谓。

据说,京剧中如《李陵碑》、《牧羊卷》、《乌盆记》中的反二黄唱腔,均由余三胜所创始并带到北京(程长庚则不唱反二黄)。

他戏路宽广,不仅擅长反二黄,同时也擅长西皮和二黄。他通过丰富的艺术表演实践,为皮黄声腔的进步与完善,作出了重要的贡献。

在声腔改造过程中,余三胜始终走在王洪贵、李六等人的前列。王洪贵、李六进京早于余氏,但因为他们的艺术成就不如余三胜之高,所以十来年间,并不能使皮黄腔成为京城市井的最强音,也缺乏艺术传人,而待余三胜成名之后,皮黄腔才能将昆、弋旧腔压倒,在京师戏曲界独领风骚,京剧史第一阶段的声腔体制亦得以完备。

余三胜是公认的汉(鄂)派传人,他初步将湖广音与中州韵融合,成为后来老生主流谭(鑫培)余(叔岩)一脉的先声。这对于京剧老生艺术格局的形成具有奠基之功。

余三胜为代表的湖广音(京剧音韵中以武汉音为代表的鄂方言的四声调值)与程长庚为代表的徽音(京剧音韵中具有安庆方言特色的四声调值)有着明显差异。

湖广音四声调值为阴平是高平调55,阳平是降生调213,上声是高降调41,去声是高升调35;徽音四声调值为阴平为低降调21,阳平为高升调35,上声为降生调213,去声为高降调52。

徽音与湖广音的标志性区别就是阴平低、阳平高。徽音总体调值略低于京音、湖广音,有凝重之感。[15]

黄梅戏《余三胜轶事》节目单

目前京剧舞台盛行的杨(宝森)派《文昭关》之“一轮明月”之“轮”字,还保留着程长庚一派高阳平的唱法,与余三胜《文昭关》之“一轮明月”之“轮”字低阳平,首字“一”则是十三“一”的唱法(即在“一”上以两板八拍之多的时长委婉行腔)迥异。

当然,杨宝森的唱法总体属于湖广音系统,由谭(鑫培)余(叔岩)一脉传承而来。相比于徽音,湖广音音域比较广,更富有旋律。这与程长庚(徽)、余三胜(汉)两的表演风格和擅长剧目也吻合。

程长庚为何不唱反二黄的剧目?从其唱腔徽音居多也可以看出端倪,因为徽音不适合表现反二黄板式的声情,而汉派的四声调值与京剧的反二黄唱腔配合起来就比较熨帖。余三胜之后,京剧的反二黄唱腔经过王九龄(汉派老生)、谭鑫培、余叔岩的继承发展而得以光垂后世。

谭鑫培的上口字、尖团字等方面较多沿袭了程长庚中州韵(多数戏曲剧种在唱曲和念白时所遵奉的正音咬字规范)的传统,在四声方面却较多地继承了余三胜湖广音的遗产。

其实,余三胜的字音多怯口,固然是其美中不足,但同时也彰显了京剧艺术初创期的地方特色,生机盎然。谭氏在后来的实践中形成了一套“中州韵、湖广音”的语音使用规范,其基本格局没有超出程长庚、余三胜等前辈的藩篱。最终,余叔岩将这一传统发扬光大、集古出新,称之为“梨园家法”。

《京剧与三余》

四、“前三鼎甲”的具体历史定位

当然,余三胜不是昆曲科班出身,有粗侉之嫌。有一个梨园行中的笑话,颇能说明问题。

长庚、三胜二人,在北平社会中差不多少,大家说起来,总是与长庚并提,而在戏界则三胜稍差,此亦稍有原因。一因三胜未学过昆曲,故念字稍欠讲究,而且时带湖北土音,例如长江上游讷勤不分,时常倒置,三胜念字亦有此弊。

一次本界同人,同他开玩笑,说他昨天念错了一个字。他问,我拉一个字又错了?(“那”念成“拉”上声)大家笑说,你这个字就错了,这句话在戏界传说了百十来年。[16]

《余三胜籍贯考辨》一文曾指出:不仅湖北方言n、l不分,潜山方言也是n、l不分。鼻边音n、l不分的现象在长江中下游的湖北、安徽等地很常见。湖北是荆楚大地,安庆称之为“吴头楚尾”,所以余三胜、程长庚二人的家乡方言均可称之为楚语。

但程长庚能将昆曲的曲韵、京音(也属于雅言范畴)融入皮黄声腔,做到了“字谱昆山鉴别精”,不像余三胜那样满口侉音,n、l不分。这是他比余三胜的高明之处。

虽然,余三胜在京剧史上成名最早,但在真正系统的京剧表演体系建构方面就不得不让位于程长庚了。连余三胜的孙子、余叔岩的四弟余胜荪在民国年间也以学程长庚为号召,视程长庚为正宗。

余胜荪之《朱砂痣》

余胜荪认为:徽、汉两派截然不同。老余(三胜)派是其家传,余胜荪并不陌生,为何舍余(三胜)而就程(长庚)?这充分说明了光绪以来,程长庚的影响已经超过张二奎、余三胜二派,成为了当时老生艺术的主流派。

曲调的高低抑扬,与语言关系极大。自徽调、汉调进京以后,戏曲艺人在声腔的改造上,也必然要注意吸收北京语音(奎派)的特点。

这样,由于在皮黄声腔之中,融入了北京字音,使其演唱之曲调,与原徽、汉皮黄相比,出现了新的韵味。这种新的韵味,正是京剧的独特之处。同时由于昆曲的正统地位,京剧界颇有崇尚曲韵的传统。

最终成型的京剧音韵是皖鄂方言、北京语音、曲韵、传统正音有机结合而形成的一种独特系统。这一艺术面貌在“前三鼎甲”时代已经初具规模。

余三胜属于汉调中的花腔派,较之米喜子、王洪贵、李六等人唱腔更为细腻悠扬。余氏进京之后,又广采博纳,推陈出新,将京、秦、昆等旧声腔压到,使得皮黄腔成为时代流行音。余氏也当之无愧地成为了京剧史上最早成名的艺术巨擘。

《余三胜两代人均葬天津义地》

张二奎在继承前代的基础上,吸收了湖北汉调的艺术营养,将自明末清初就在北京生根的“京腔大戏”发扬广大。

而程长庚坐科和盛成昆班,[17]后来居上,去世也比余、张晚了十多年,享寿最长,将昆曲几百年积淀下来的艺术技巧有机地融入了新兴的汉调皮黄,最终完成了汉皮黄到京皮黄之转变,后人视之为京剧正宗,尊称程氏为“京剧鼻祖”。如此的京剧史叙事,才是历史与逻辑的统一。

注释:

[1] 参见钮骠《王(瑶卿)批〈伶史辑录考略〉》(下),《戏曲艺术》,1982年第2期。

[2] 汪传碧、徐迅:《程长庚籍贯生卒年月考》,见金芝主编:《论坛歌台唱剧神——程长庚诞辰180周年纪念文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92年10月,第46——53页。

[3] 刘真、张业才、文震斋编:《余叔岩艺事》,内部印刷,2005年,第3页。

[4] (日)青木正儿原著、王古鲁译著:《中国近世戏曲史》,中华书局,2010年,第345页。

[5] 徐兰沅:《论腔调之根本》,《立言画刊》1944年第290期。

[6] 转引自秦华生、刘文峰主编:《清代戏曲发展史》(下卷),旅游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727页,

7周贻白:《中国戏剧史》,湖南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507页。

8齐如山:《京剧之变迁》,辽宁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283—284页。

9张次溪编纂:《清代燕都梨园史料》(下册),中国戏剧出版社,1988年,第869、880、845页;齐如山:《京剧之变迁》,辽宁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245—246页。

10王芷章著:《中国京剧编年史》(上册),中国戏剧出版社,2003年,第179页;颜长珂:《〈春台班戏目辩证〉》,《中华戏曲》2002年第1期。

[11] 齐如山:《五十年来的国剧》,见王元化顾问、翁思再主编:《京剧丛谈百年录》(增订版),中华书局,2011年,第336—338页。

12《吴小如戏曲文录》,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207页。

[13] 参考北京市艺术研究所、上海市艺术研究所编著:《中国京剧史》(上卷),中国戏剧出版社,1990年,第63—67页。

[14] 梅兰芳述,许姬传、许源来、朱家溍记:《 舞台生活四十年》(下册),团结出版社,2006年,第391、392页。

[15] 参见翁思再撰写:《中国京剧百科全书》“京剧音韵”、“中州韵”、“皮簧十三辙”、“四声”、“湖广音”、“徽音”、“上口字”、“尖团字”等条目,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1年。

[16] 齐如山著:《京剧之变迁》,辽宁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122页。

[17]周明泰:《京剧近百年琐记》(原名《道咸以来梨园系年小录》),台湾传记文学出版社, 1974年,第1页;齐如山:《京剧之变迁》,辽宁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11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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