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开始写国学误读知多少关于《论语》系列的文章时,在《孔子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究竟是哪种意思?》一文中就指出:《论语》中有些话语因缺乏上下文的连接,很难判断其真实意思。后来我又在《 “民可使由之,民不可使知之”孔子也提倡愚民教育?》一文中明确了治学原则:只要有上下文,就要从上下文去联系和分析;如果没有就从整本《论语》或者其他记录孔子言论的书籍里去综合分析,至少这种方法要比单拿一句孤立的话来解释要靠谱得多。
这篇要讨论的是“觚不觚,觚哉,觚哉。”这句话,通常的解释就是:“觚不像个觚了,这还叫觚吗!这也算是觚吗?”。而这句话的引申义基本是按《朱子集注》里朱熹引用同朝大儒程颐的话作为“标准答案”:孔夫子是借用酒器来发表他的感叹,为什么春秋时期有这样的一个局面: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
从编撰《苏批中庸》一书时,我就发现古代学者在研究前代著作时也免不了种种“读后感式理解”,无论多大牌的学者都一样。不是说上述的理解就一定不正确,但结合上下文,如此解释就成了一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金句!这又如同我在《论语为政篇》新解(二):“人焉廋哉”和“君子不器”一文中所讲到的:我很难想象孔子会采取“想到哪算哪,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往外蹦毫无关联的金句”的这种“教学模式”。
更为好笑的是,以上述“读后感解释”作为正解的人居然还煞有介事地编出了孔子与弟子聚餐时拿起“酒觚”说了这句话的故事。孔子当然可以“借物说事”,但我们“自行脑补画面”实在大可不必!我认为该如何理解呢?先来看上下文:
一、樊迟问知,子曰:“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问仁,曰:“仁者先难而后获,可谓仁矣。”
二、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
三、子曰:“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
四、子曰:“觚不觚,觚哉!觚哉!”
五、宰我问曰:“仁者,虽告之曰:‘井有仁焉。’其从之也?”子曰:“何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
六、子曰:“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
从第一段孔子的弟子“樊迟”先问智(知通智)后问仁开始,到第五段弟子“宰我”问关于“仁者”的问题,可以看出除了三、四段似乎与“仁”无关外,其余三段都和“仁”有关,而且孔子回答完樊迟后的第二段是关于“智”和“仁”的一组排比句,无疑就是对其提问的进一步阐发。
故此,“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和“觚不觚,觚哉!觚哉!”这两句很有可能也要作为一个整体来分析并解释,后面这句固然是借物说事,但说的事就是前面那句: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
在《中庸》第十章里(详见《中庸》里让我笑出腹肌的解释(二)国有道,不变塞焉),孔子所谓的“南方”即鲁国,“北方”即齐国。那一章是孔子论“强”,结论自然是“君子最强”。举这个例子不是为了证明与《论语》里这句有什么必然联系,而是说明在孔子眼里齐国一直是比不上鲁国的。所以齐国要变才像鲁国,而鲁国变了又像什么呢?当然就是“厚古薄今”的孔子一直推崇的“周朝”,所谓的“道”自然是“周朝之道”!
再联系到“觚”是盛行于中国商代和西周初期的青铜制酒器(喇叭形口、细腰、高圈足),明显就是用“觚”来比作“道”:即齐国之道不如鲁国之道,鲁国之道又不如周朝之道,但只要真心求变(孔子的“变”就是要回到过去),就还能还原到“周朝之道”——也就是“最初的觚”!
“哉”这个字作为文言语气助词,与“乎”类似,有时候表示反问,有时候表示感叹。但在表示反问时经常会有“何”字来搭配,如:“何哉?”、“有何难哉?”;或者和“焉”搭配,比如《论语》为政篇里的“人焉廋哉?人焉廋哉?”。因为在上一句孔子说“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结合他一贯的“政治抱负”,必定希望能“有所为”,也必定希望回复到过去,所以这一句的语气变化极有可能是“觚不觚,觚哉?觚哉!”,即:如今的“觚”已不是当初的“觚”了,它还能算“觚”吗?它还是能变回为真正的“觚”的!前提当然是:只要我孔子的主张能够得以施行。
这才是结合上下文分析判断后,逻辑上最合乎孔子所要表达的意思!那什么样的变化才能使“齐国变鲁国,鲁国变周朝”呢?就是“行仁政”,即靠武力而强的齐国若行仁政则变鲁国,而本就底子厚实、君子多多的鲁国行仁政则能回复到周朝的盛世,所以前面五段所有言论的核心其实就是“仁”!
最后再来讲一下五、六段之间的关系。弟子“宰我”问孔子说,既然您这么提倡“仁”,那么即使我们告诉仁者“井中有仁”,他是不是也会跳下去求仁(即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孔子回答说:“这么做怎么可以呢?君子可以死,但不能落入陷阱而死;可以被欺瞒,但不能自己糊涂(可欺也,不可罔也)。”
此处的“罔”和“欺”有什么区别呢?在《为政篇》里有一句“学而不思则罔”,“罔”解释为“迷惑不解”。不管是“学而不思”还是“思而不学”,在孔子眼里都是“不智”,而“智”恰恰是对君子的要求。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君子可能被他人蒙骗,但君子不能是个“弱智”,你都告诉他前面是“井”了,他还往里面跳,那是自己作死。别忘记孔子是熟读《诗经》并提倡“明哲保身”的!(《中庸》第二十七章:国有道,其言足以兴;国无道,其默足以容。诗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其此之谓与?)
那么当“仁”已经摆明了是个“坑”,你不能往里跳(即无法让你施行仁政而回归“周朝之道”)怎么办?于是孔子就说了:“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畔通叛,违背的意思)”君子就应该多学文化,用礼仪约束自己,也就不违背“仁道”了!孔子心心念念的“周朝之道”不就是“仁道”吗?
在第六段之后,就是“子见南子”了。孔子见南子是他带领弟子开始周游列国时期。在此之前,孔子是鲁国的大司寇,正在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他杰出的执政能力让齐国倍感威胁,于是齐国设下送鲁国国君美女让其沉溺酒色的计谋,以此挤走孔子。孔子也是因此才周游列国的。按照时间线来看,这一段言论也正符合孔子当时的经历:行仁无望——明哲保身离开——继续做老师教文化和礼仪。
还是那句话:比起“读后感式分析”,从文理逻辑入手来分析古人的言论无疑更靠谱。我不反对有人用《论语》的读后感来灌鸡汤和弘扬正能量,但作为教学来讲最好还是不吹不黑,把古人真实的意思训诂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