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园吟》是李白被“赐金放还”后所作的一首歌行体长诗,是他遭受最沉重的打击之后,抒发恣肆欢乐与沉痛虚无相互交织的内心情感的一首诗。
本文逐句细读《梁园吟》,深入李白彼时复杂的内在状态,展现这位“谪仙”心中和普通人一样的波澜起伏。正如作者雷武铃所说,李白让我们热爱、感动,就因为他和我们一样,深陷矛盾、彷徨、痛苦的无解之中。
《长安三万里》剧照。
撰文 | 雷武铃
梁园吟
我浮黄河去京阙,挂席欲进波连山。
天长水阔厌远涉,访古始及平台间。
平台为客忧思多,对酒遂作梁园歌。
却忆蓬池阮公咏,因吟“渌水扬洪波”。
洪波浩荡迷旧国,路远西归安可得!
人生达命岂暇愁,且饮美酒登高楼。
平头奴子摇大扇,五月不热疑清秋。
玉盘杨梅为君设,吴盐如花皎白雪。
持盐把酒但饮之,莫学夷齐事高洁。
昔人豪贵信陵君,今人耕种信陵坟。
荒城虚照碧山月,古木尽入苍梧云。
梁王宫阙今安在?枚马先归不相待。
舞影歌声散绿池,空馀汴水东流海。
沉吟此事泪满衣,黄金买醉未能归。
连呼五白行六博,分曹赌酒酣驰晖。
歌且谣,意方远。
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
为什么写《梁园吟》
这首诗题为《梁园吟》,也称《梁园醉酒歌》。梁园是个有着多重历史回声的地名。西汉时文帝封其子刘武到开封、商丘一带为梁孝王。汉梁孝王在此建了规模很大的宫殿苑囿,称之为梁园。梁孝王在此招揽文学之士,西汉最著名的辞赋家枚乘、邹衍、司马相如都曾聚集在这里,写下众多不朽辞赋。其留下的梁园遗址,是古代著名的游览怀旧之地。很多诗人留下诗句,其中唐前最著名的是魏晋诗人阮籍《咏怀诗·十六》。
而在更早的历史上,春秋战国时期,商丘属于宋国,宋是商的后裔,春秋时宋平公在此建了平台。战国时开封是魏国的都城大梁,大梁留下众多历史记载,最著名的是战国四君子之一、曾窃符救赵的信陵君。李白的这首诗中写到了这一带众多的古代人事典故。其中的地方遗址有:平台(访古始及平台间,平台为客忧思多),蓬池(却忆蓬池阮公咏),梁园(对酒遂作梁园歌);其中的人物有:信陵君(昔人豪贵信陵君,今人耕种信陵坟),梁王、枚乘、司马相如(梁王宫殿今安在,枚马先归不相待),阮籍(却忆蓬池阮公咏)。因此,从题目和这些内容来说,这是一首怀古诗。但这首怀古诗有点特别的是,它以一段纪行诗开始:
我浮黄河去京阙,挂席欲进波连山。
天长水阔厌远涉,访古始及平台间。
平台为客忧思多,对酒遂作梁园歌。
写的是李白如何到梁园,为什么要写《梁园吟》。他是从帝京长安(西安),坐船顺着黄河东来,水路太远、水流太汹涌,同时为了访古,所以在汴州(开封)上岸,到了平台(梁园)。平台(梁园)这个充满历史故事的地方,让身为游客的他充满了忧思,因此他边喝酒边写下了这首歌行体诗。
南宋 马远《舟人形图》。
我们看具体诗句的理解。挂席,是挂帆,坐船的意思。这样的例子很多,如“扬帆采石华,挂席拾海月”(谢灵运),“挂席几千里,名山都未逢”(孟浩然),“挂席东南望,青山水国遥”(孟浩然),“明朝挂帆席,枫叶落纷纷”(李白)。古代的船帆,不全是布帆,还有草或竹编的席片作风帆,反正帆的功用就在于兜住风,布太贵,竹草编织便宜。挂席句和前句“我浮黄河去京阙”一起,意思就是坐船沿黄河而下,离开当时的京都长安。“访古始到平台间”,梁宋一带充满古迹,吸引人到此平台访古。这里有个疑点,黄河从陕西到开封段的通航问题:这是实写,还只是比喻虚写?还是虚实兼有?因为这段航程在诗中少见。当然,李白写到黄河通航是很困难的。这是一个引子,叙述交代来路。
“平台为客忧思多,对酒遂作梁园歌”,最后落在作梁园歌。这一系列事件非常连贯:他离京浮黄河而下,但黄河波浪太大,不愿走更远,才在此登陆访古,到此平台。而在此平台做客,忧思多。忧思多,才对酒作歌,写这首诗。这一路下来是环环相扣的。直接起因是平台忧思多,更远的起因是去京阙,是波连山,是厌远涉,是访古平台。为什么平台做客忧思多?因为自己命运不顺,因为梁园的历史意味。这些诗句都是交代,是叙述和描写,但这些客观事实过程的叙述和描写,既是事实又是隐喻,带着强烈的情感色彩,意味丰富,非常有表现力:“浮黄河”“波连山”“天长水阔”,都体现出人生道路艰险波折。李白会在诗中交代自己写诗的缘起,像“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将进酒》),“好为庐山谣,兴因庐山发。”(《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这交代作诗缘由的引子,相当于这首梁园歌的前奏曲,相当于一段纪行诗。这首诗题目是怀古诗,一开始是纪行诗,纪行的结尾要转为抒怀诗(作歌,“歌以咏怀”)。下面就是梁园歌的咏怀内容了。
享乐也是空虚
却忆蓬池阮公咏,因吟“渌水扬洪波”。
洪波浩荡迷旧国,路远西归安可得!
这里用了“却忆”。“却”是转折,语气上非常有力,带来突兀感,但这个转折在意思上非常自然,是很自然的联想,因为要作“梁园歌”,因此想到此前的诗人在这里曾经写过的诗。当然,这种转折的语气也可以理解为本来自己要当场作歌了,突然又停下来,吟唱起前人的歌。李白唱起了魏晋诗人阮籍的《咏怀诗·十六》“徘徊蓬池上,还顾望大梁。绿水扬洪波,旷野莽茫茫”。蓬池,古代泽薮名,即逢泽 ,在今河南省开封市东南,属战国时魏国。作为典故被后代诗人征用,如:“至今蓬池上,远集八方宾”(唐韦应物《大梁亭会李四栖梧作》),“蓬池已在梁园里,啸歌绿水洪波起”(明何景明《黄河篇》)。
李白诗中多有直接引用前人的诗句,这里直接引用阮籍的诗句“绿水扬洪波”就是其中一例。“洪波浩荡迷旧国,路远西归安可得!”“洪波浩荡”顺接前面的“扬洪波”,极自然,但落到自己现实的处境:“迷旧国”,“路远西归安可得”。这种现实困境和挫折,落到强烈的抒怀情感。刚离去就强烈地想回去。这又照应到前一部分纪行的主题,前面说“去京阙”,现在是“归旧国”,前面是“欲进波连山”,现在是“西归路太远”。前面作歌是忧思多,现在所歌正是忧思本身的透露。前后构成了一个回环,情感和情绪上的回环:刚不得已离开,马上想回而回不去。皆是忧思。从这些纪行、咏怀和历史记载我们知道,李白在744年遭受人生最大的挫折,被玄宗“赐金放还”,离开长安后东行到了齐梁间,和杜甫、高适同游。此诗应是这段游历间所写。
人生达命岂暇愁,且饮美酒登高楼。
平头奴子摇大扇,五月不热疑清秋。
玉盘杨梅为君设,吴盐如花皎白雪。
持盐把酒但饮之,莫学夷齐事高洁。
此处一声高喊,终于打破前面低沉的忧思的两重唱:“人生达命岂暇愁,且饮美酒登高楼。”在遭受人生最大挫折时,如何面对这种挫折困境,如何从这低沉的忧思中解脱?这是诗的核心。人生旷达,怎顾得上忧愁呢,抓紧时间享受人生的快乐吧,“且饮美酒登高楼”这一句,“饮美酒”承接前面“岂暇愁”的议论;“登高楼”,是远望超脱,也顺便转入下面的享乐场景:“平头奴子摇大扇,五月不热疑清秋。玉盘杨梅为君设,吴盐如花皎白雪。”吃喝享受,杨梅蘸白盐,用的是贵重的玉盘,很高级的雪白如花的盐,在当时属于奢华的享受。但最后一句,“莫学夷齐事高洁”,别学伯夷、叔齐,为了一种气节、道德、理想,耻食周粟,活活饿死。喝酒自己喝就是了,还讲什么道理,为什么还扯上古人?
明 丁云鹏《漉酒图轴》(局部)。
李白喝酒享乐是一种自觉的生活态度,和他对世界的认识有关,和他的人生态度有关,是他自己的选择,不是乱喝的。他试图给自己享乐的人生态度找理由、找根据、找正当性,上升到一种普世真理的高度。因为他不满足于只是活着、自己痛快就够了,他是有意识地主动选择自己的生活而非盲目地吃喝,他要“合乎理想、践行真理地活着”,要代表“正确”的活法,作为一个秉性骄傲的人,他很在意这一点。这一句引出下面一段的古人事迹例证:
昔人豪贵信陵君,今人耕种信陵坟。
荒城虚照碧山月,古木尽入苍梧云。
梁王宫阙今安在?枚马先归不相待。
舞影歌声散绿池,空馀汴水东流海。
终于进入诗题《梁园吟》所含的怀古内容,写到与大梁和梁园相关的历史人物,都是大名鼎鼎的让人称羡的人:声名卓著、窃符救赵、威震诸侯的信陵君,但现在连坟墓都变成了耕地,曾经繁华的城市也已荒废,只有月亮照耀着,历尽沧桑的大树都如云一样隐没飘散了。梁园当年的主人汉梁孝王刘武,以宫殿苑囿而著名,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围绕其周边的著名辞赋家枚乘、司马相如也都死了,当年他们歌舞享乐之地,只剩汴水东流。
中国古代怀古诗最基本的思想主题就是伴随这种历史虚无感而来的生命虚无感。当然,我们现在要怀古的话更惨,连汴水都没有了,连山河都变了,连天地气候都变了。这部分诗中,比较费解的是“荒城虚照碧山月,古木尽入苍梧云”两句。前一句是典型的特别的诗歌语法,诗歌句式,在杜甫、黄庭坚这样的律诗大师那里常见。李白这样的歌行体语句晓畅,句法都很平顺,这样浓缩倒拗的句式少见。
按诗歌语法,诗中的词可以很自由地组合“荒城碧山虚照月”、“月照荒城碧山虚”、“虚照碧山荒城月”,因为动词“照”,就确定了主语必须是“月”,无论“月”出现在句子的什么位置;而“荒城”“碧山”在句子的哪里,都是被“照”的对象,是谓语动词的宾语。这句诗的标准句法是“月(亮)虚照(着这)荒城碧山”,这是散文句法,诗不能这样写。还有这句诗中,荒城和碧山相对照,人造的城荒芜了,是对人力的否定,而山的碧绿是自然之力,自然之力仍然生机旺盛。还有“虚照”的虚字,月亮的光亮所照的是虚影,而不是实有;同时也映射出人世生命的虚无与空虚。这是一种评判,寄托了诗人的认识和情感。
最难解的是“古木尽入苍梧云”,古木和前句的荒城一样自然是当年的古人所植所建,“苍梧云”是典故,苍梧,现在广西梧州有苍梧县,但在古代指的是传说舜帝去世的地方,湖南宁远的九嶷山。南齐谢朓《新亭渚别范零陵云》“云去苍梧野,水还江汉流”。谢朓的这首诗是送范云去当零陵郡内史,零陵是现在的永州,九嶷山就在永州的宁远县,和广西交界,是湘江的源头,湘江北流到洞庭湖入长江,就是江汉一带,这很好理解,完全不用注释。但云和苍梧总是连用,似有什么特别出处与含义。
“古木尽入苍梧云”,有人认为苍梧为舜葬之地,因舜的死,以及他的二妃的追寻痛哭、落泪成斑竹的传说而著名。苍梧云是死亡的象征,在此指当初豪贵的一切随死亡远去,消散了。但这里还有一个问题:相隔这么远的大梁和苍梧云是怎么关联到一起的?唐初李善(630-689年)注《文选》所收的谢朓《新亭渚别范零陵云》,引用了《归藏·启筮》“有云出自苍梧,入于大梁”,意思是从湖南九嶷山的云,飘入了河南的开封,这和谢朓的诗没有一点关系。但苍梧云从此和大梁故事联系在了一起,成了后世很多人用来写大梁人事的典故。李白还写过“大梁贵公子,气盖苍梧云。若无三千客,谁道信陵君。救赵复存魏,英威天下闻”。这是专写信陵君的,这里“气盖苍梧云”中的苍梧云,显然没有死亡的意思,就是高空的行云。那么“古木尽入苍梧云”,就是古木苍苍高耸入云的意思。当然,云和月都是超出人之生命的自然存在,这恒常的自然存在映衬出人生命存在的短暂与空无。
引用古人来证明自己享乐的正当性与合理性,是李白的惯用手法(也是古代的通用手法),他不是自己享受就好了,因此每当享乐就常牵扯古人,为什么?因为在李白的意识中,他不仅生活在当下,而且还生活在一个由历史著名人物构成的意义空间,这些古人的生活是他的参照。他要和这些人比照。在很多诗中,他其实要说服自己好好享受吧,不要去追求成就、名声,那些都是虚无。唯有及时行乐、活在眼前是最值得的。但是这里又出了一个bug,一个矛盾。“舞影歌声散绿池,空馀汴水东流海”,当年那些人也在享受声色歌舞,而那些享受也成了空虚。你现在享乐,其实也是空虚。
《长安三万里》剧照。
内心的强烈意愿
沉吟此事泪满衣,黄金买醉未能归。
连呼五白行六博,分曹赌酒酣驰晖。
想起这些古人,让人感慨流泪,很悲哀,而花钱饮酒享乐,也得不到内在的安宁。这和前面的“持盐把酒但饮之,莫学夷齐事高洁”“昔人豪贵信陵君,今人耕种信陵坟”“梁王宫殿今安在,枚马先归不相待”的意图相反,不但没有解掉忧愁,反而加深了悲伤。本意是将古人作为及时行乐的理由、解脱的支持,却没有成功,反而是自己的悲伤又加上了古人的悲伤,陷入更深的忧愁:“泪满衣”。“黄金买醉未能归”,这里“未能归”是痛苦的根源。很现实的问题,“去京阙”“安可归”“不能归”,痛苦的核心是他被赐金放还,仕进之路已断绝。“人生达命岂暇愁,且饮美酒登高楼”的作用和效果被否定了。
怎么办?再没有理由了,只是自弃,更深地逃避、沉溺、坠落,放弃自我,完全投身于激情刺激,赌博、赌酒:“连呼五白行六博,分曹赌酒酣驰晖。”在赌博和烂醉中让时光飞驰而去,忘掉生命的痛苦。李白写过不少自己赌博:“有时六博快壮心,绕床三匝呼一掷”(《猛虎行》),“我昔斗鸡徒,连延五陵豪”(《叙旧赠江阳宰陆调》),“闲从博陵游,帐饮雪朝酲”(《自广平乘醉走马六十里,至邯郸登城楼揽古书怀》),“羞逐长安社中儿,赤鸡白雉赌梨栗”(《行路难·二》),写沉酣烂醉的更多。但是在这里,他并未一醉方休,就此终止在沉醉之中,诗还没有完:
歌且谣,意方远。
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
又写到“歌”,意思是上面是歌的内容,和开始的“对酒遂作梁园歌”相对应。“对酒遂作梁园歌”和“歌且谣”之间,是“歌”本身,现在从歌中出来了。当然,这里的“歌且谣,意方远”也可以理解为这是再一次唱起,反复地继续唱。一边唱,一边想到内心更远更深的意愿。最后一句,一反前面所唱的内容(及时行乐和悲伤,放弃自我),告诉自己不要灰心,还有希望,可以像拯救东晋苍生于危难之际的谢安一样,东山再起。一切还来得及,还能大有作为的:“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这最后一句,和前面的段落没有逻辑承接关系,只是节奏和缓、沉吟了一下,“歌且谣,意方远”,休息了片刻,马上翻转,朝另一个方向想通了。此处的转折是硬生生的扭转,所凭借的完全是一种个人意愿,内心的力量,发自李白个人内心的强烈意愿和信心。李白这种强大的个人意志的力量,刚受到最沉重的打击,被赐金放还,马上又无端地升起信心和希望,这也正是李白的伟大之处。诗到这里才完全结束。
这首诗属长篇歌行体,是李白最擅长的诗体,是最能代表其诗歌风格和精神(思想)面貌的诗之一。它始终有着极其饱满的情感,有着非常强烈的感染力,这是李白诗典型的艺术效果。
这首诗给人印象最深的,一是它多重意思与情感的层叠、反复与推进。一开始是忧思(平台为客忧思多),接着是迷惘(洪波浩荡迷旧国);然后是解脱忧思,通过达观享乐,通过吃喝,通过对古人事例之虚无的超越;但这种解脱的努力最终又失效了,“沉吟此事泪满衣”,“黄金买醉”也无法解脱,只好沉溺于更刺激的赌博赌酒的消愁行为;但最后,又生出了东山再起的豪情壮志。这样一层翻过来一层翻过去再一层翻过来,跌宕起落,反复沉吟。低沉和高昂交错叠交,回环不已、不尽。各个意思的层面之间充满了矛盾和对立:忧思,享乐,忧思,放纵,虚无,振奋。李白的诗就是把这众多的矛盾容纳为一体,内部充满张力的矛盾统一体。这正是歌行体诗特有的一唱三叹的效果。
二是它的章法结构很清晰。章法就是各诗歌段落意思的发展、连接与转折。没有章法则凌乱,尤其是这种内容丰富、情绪多变的歌行体抒情长诗。这首诗这么多层次,却非常连贯,逻辑线索非常清楚,从头到尾完全是一个整体,各层之间的转换与发展非常自然顺畅。不觉察地,诗就转入下一层,上下的连接非常自然紧密,天衣无缝。比如第一段,事件发生的顺序、事情的因果关系,非常清晰又自然。离京,浮黄河而下,到平台,天长水阔厌远涉,忧思多,对酒作歌的原因。
三是李白的矛盾和他无解的痛苦。正是矛盾才带来痛苦,矛盾的无解带来痛苦的无解。为什么痛苦?因为他爱得强烈深沉。李白的感受力超强。诗人的伟大就是因为其承受着矛盾,承受着矛盾的痛苦。他不像他所写的伯夷、叔齐,有坚定的原则与信仰,他们为自己的道德理想而甘于饿死。孔子评论他们:“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孔子说颜回:“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李白和这些人不同,欲望强烈,进取心强,因此忧思多、怨思多。李白和常人一样,在世间受苦,在欲望中挣扎。那些圣贤我们只是敬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小雅)“仰之弥高,钻之弥坚”(论语·子罕)。这样的人道德高洁,是人性的高标指引,他们做到了我们做不到的行为,我们“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李白气质上被称为“谪仙”,非常潇洒、超脱,其实他的痛苦、欲望和凡俗人最一样,和我们一样仍然在红尘中,虽然他一直想成仙得道。李白的诗一般人最容易接受,最感亲近,因为他虽然天才横溢,极为自信,也有和普通人一样的贪嗔痴怨。他和我们有这种情感、情绪和心理上的共同之处。李白让我们热爱、感动,就因为他和我们一样,深陷矛盾、彷徨、痛苦无解之中,甚至比我们更矛盾、更痛苦。他替我们说出了我们的痛苦,并且是酣畅淋漓极为痛快地说出。当然,他也比我们更坚强、自信,承受能力更强。
《长安三万里》剧照。
《梁园吟》写于何时?
这首诗牵涉一个争议,就是它写于什么时候。因为没有可靠的外部历史依据,因此只能基于诗歌内部的依据来判断。诗中提到,这是他从长安到开封一带的行程中写的。有新观点认为李白从长安到梁宋间有几次,此诗写于开元十九年(731)或开元二十二年(734)。我倾向于传统观点,认为此诗是天宝三年(744年)李白被赐金放还后到梁宋间所作。
原因之一,诗中“洪波浩荡迷旧国,路远西归安可得”,“黄金买醉未能归”。这个“旧国”应该是在那儿待过挺长时间。这个“归”字,当然是指回到从前拥有过的地方、地位,不管李白去过长安几次(传统认为就一次,新观点认为两次,甚至有三次的),他就天宝元年(742年)那一次进入宫廷,和玄宗皇帝有亲近关系。同时,“安可归”,“未能归”,指的是无法自主的决定,不是寻常地回到长安,而是指不能回到曾经的地位。这首诗的核心主题,“去京阙,不得归”,就是被放逐而无法回去。
原因之二,“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谢安东山再起的典故,60多岁运筹帷幄打赢淝水之战,还有这个“未应晚”的“晚”字,说明李白写这诗的时候年纪不小了。
原因之三,这首诗属于李白最低沉的诗之一,虽然诗中有豁达解脱,最后以豪情壮言结束,但掩盖不住笼罩全诗的低沉情绪。这应该是他赐金放还,遭受人生最大打击之后的表现。这首《梁园吟》是和《将进酒》《行路难》同时期的。裴斐将李白诗分为早期、中期和晚期。赐金放还是李白人生的一个关键节点,也界分了李白诗歌中的思想和艺术。赐金放还之前属早期;赐金放还到安史之乱为中期;安史之乱后为后期。这首诗属于李白遭受生活最沉重的毒打之后沉痛、悲愤的中期诗,而不属于他年轻气盛、豪迈自信的早期诗。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作者:雷武铃;编辑:张进;校对:杨利。题图来自电影《长安三万里》剧照。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