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耀和他的儒家价值观

90年代，新加坡进入高速发展期，引起世人广泛关注，李光耀和他的“儒家价值观”成为当时学界研究的对象。但进入新世纪后，学界又有一种论调，说李光耀放弃了儒家价值观。

2001年，某西方媒体登载了一篇文章：《李光耀放弃了“亚洲价值观”》，此文一出，很快引起很多媒体转载，并改写成其他文章：《李光耀语出惊人：儒家价值观已经过时》。

西方媒体之所以有这样断章取义的认知，在于李光耀谈到新加坡的发展时，曾说过这样一段话：

新加坡在应对金融危机方面表现出色，并不是因为亚洲价值观，而是因为来自英国的价值观，特别是法治。

对于这些报道，李光耀后来做出解释：

我从来没有谈亚洲价值观，我谈的是儒家价值观，但西方媒体为了把他速记下来，称之为亚洲价值观。

可以看出，当时西方媒体渲染的“亚洲价值观”，就是李光耀所说的“儒家价值观”。换言之，没有什么所谓的“亚洲价值观”，李光耀明确表达的是“儒家价值观”。他这些论述成为“李光耀放弃儒家价值观”的基本论据。而一些对儒家持批评态度的人，也经常翻出李光耀这番话，说明新加坡的成功不是靠“儒家文化”，而是来自英国的法治，目的是论述“儒家文化”已经“过时”。

事实究竟怎样？

李光耀真的曾经放弃了“儒家价值观”吗？

显然不是。

不容否认的是，在数千年的文明史上，儒家文化产生了重要而深远的影响，远播到朝鲜、日本、越南、新加坡等国。西方历史学家称东亚文化圈为“儒家文化圈”，是一种准确的描述。儒家文化创造了辉煌灿烂的文明，尤其是中华文明，曾在漫长的历史时期成为世界文明的领先者。

但是从另一方面说，面对西方科学以及船坚炮利的崛起，“儒家文化”曾经成了“落后”的代名词。比如五四新文化的一个主要目的就是指向孔子及其儒家，对一些教条的儒家论述进行批评。

换言之，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儒家文化既有先进的一面，推动了文明进步，也有落后和教条的一面。

在谈到儒家文化不好的一面时，李光耀曾经主要谈了儒家文化圈的人热衷于搞“人际关系”，这在某种程度上导致了不公平；另外诸如儒家文化强调“孝道”，儿子应该尊重父亲的意见，但在互联网时代，父亲的思维未必跟得上时代发展，年轻人的思维更灵活，单纯“愚孝”不可取。

李光耀谈到新加坡的成功时没有完全归功于儒家文化，并不表明他放弃或否认儒家文化，而是基于这样一种认知：

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先进的、与时俱进的思维理念要继承和发扬，落后的、教条的思维理念要抛弃。儒家价值观并非一成不变，而是需要不断创新，别人好的思维理念要吸收进儒家价值观来，惟其如此，儒家价值观才能不断焕发出新的生命力。

比如他对儒家伦理的表述：

我们必须做的，就是父子有亲、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的东方价值观。但是，我们也必须给这些东方价值观一种现代化的表达方式。

换言之，儒家价值观需要创新，添加现代的一些思维方式。“一些儒家价值观已经过时，”但是一部分过时不等于全部过时。儒家的优点比如鼓励勤劳致富、节俭、重视教育、有奉献精神、以和为贵等等——李光耀说：“这些维系人与人之间的价值观却应该是所有人类文明中都永恒存在的特点。”

当时针对西方媒体对“李光耀放弃儒家价值观”的论调，他后来进一步澄清道：

这是西方式的新闻处理方式，他们用标题来引起注意，如果你仔细阅读字里行间的意思，就会知道他们其实不是真的认为我放弃原来的主张。

通过上面的论述可知：

李光耀对儒家文化是“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主张创新和吸收外来的先进思维，让儒家文化“现代化”。新加坡的成功既有西方文化的作用，也有儒家文化的作用。李光耀生前不断强调儒家文化的重要，目的也在于表明：儒家文化是完全能够推动现代化的！

儒学的思维精华，需要不断继承发扬

儒学博大精深。

里面的论述有一些已经过时。

但其思维精华仍然需要我们不断传承下去，发扬光大。

主要表现在以下7个方面：

儒家的开山祖师孔子是伟大的教育家，开创了中国古代平民教育的先河。儒家的一个重要理念就是把“人”放在重要位置，强调“民为贵”的“民本”思维。“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儒家主张和平，反对战争。只有在和平环境下才能发展。孟子称“春秋无义战”，又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人与人之间关系和谐，大环境才能和谐，大环境和谐文明才能发展。

儒家有胸怀天下的思维理念，“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有一种强烈的责任感。“大道之行，天下为公”，追求人人平等，世界大同的理念。以新加坡为例，李光耀曾经推行“居者有其屋”的住宅计划，力求让新加坡人享受到发展带来的红利，“不患寡而患不均”，这些理念都很有现实意义。

对朋友和长辈要忠诚。要尽可能以宽容大度的心原谅他人。要心怀仁慈，讲求道义。孝道是儒家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但这里的“孝”不是“愚孝”，并非父母所有意见做晚辈的都要听从，而是有所取舍，在尊重父母或长辈意见的基础上追求个人独特的思维品格。换言之，儒家常说的“父父子子”，父亲要像父亲的样子，子女要像子女的样子，有这样一个长幼有序的秩序。

假如父不像父，子不像子，岂不乱了套？父亲说得不对，做子女的就可以不听。这很简单，没有什么好纠结的！同样，做子女的也会成为父母，对待自己的子女也要尊重他们正常的个性和思维，不要把自己的意见强加到子女身上，惟其如此，人的思维才是活跃的，才会推动文明进步。

中庸是儒家很重要的理念。“中者，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之名，中庸，平常也。”中庸主张“执其两端而用中”。

曾经有一个时期，笔者很讨厌“中庸”这个理念，觉得不偏不倚，不上不下，不温不火，就像温吞水一样没意思。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就越发理解了“中庸”的深刻内涵。

以我们生存的大自然为例，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总是风和日丽的时候居多，而狂风暴雨的时候为少。换言之，极端的天气少，而中庸平常的天气多，惟其如此，人类才能生存。假如自然环境总是处于极端中，人类怎么生存？正如同自然万物一样，过于炎热和过于严寒，都不利于万物生长。

因此，万物生长于中庸！

“在天为道，在心为德”。“道”是天道，可以理解为客观规律。“德”是人心的内在修养。儒家学说强调在尊重客观规律的基础上，人心的认知与天道相符合，这就是“道德”。儒家道德价值观主要由“忠孝仁爱礼义廉耻”8个方面构成，在做人做事等方面，有这样一套行为准则。

人人都讲道德，遵纪守法，才会有良好的秩序。

心学是儒学重要的理念，其发扬光大者是明代大儒王阳明。心学强调人心对客观外界的认知作用，“吾心即宇宙，宇宙即吾心”，体会到天地万物本自一体，人心认知客观外界并总结出普遍规律，从而“致良知”。人有良知才能走正道，达到知行合一的境界。心学强调人的主观能动性，客观规律可以被认知，良知每个人能达到，人心有怎样的作用，就能得到怎样的结果。

可以说，心学是儒学非常精彩的理念。

儒家文化需要继承、创新、发展

通过以上叙述可知，儒家文化有落后的方面，也有精彩的方面。我们对中华文化一直以来的理念就是“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好的思维理念要留下来，继承发扬，不好的理念要去掉，这没有什么好纠结的。

我个人很赞同李光耀对儒家文化的认知：儒家需要在继承精华的基础上，不断吸收外来理念发展创新，从而更加适应现代文明。

不应忘记的是，在2000多年儒学发展史上，儒学的理念是不断发展的。孔子之后的孟子对儒学有一个大推进；汉代董仲舒是一个改变；宋代的程颐、程颢、朱熹等人发展了理学；明代大儒王阳明发展出心学。这都说明，儒学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始终处于发展创新中。儒家价值观完全可以推动现代文明，新加坡和韩国就是例证！

当然有人会说：

儒学既然可以推动现代文明，为什么没有发展出科学？

这确实是难以回答的问题。

但我们可以做一个比较，以西方“物理”学为例，中国古代类似的学科叫做“格致”，也即“格物致知”：对物体进行分析，达到知识。换言之，中国古代也有“物理学”，但儒学的一个重要缺陷是没有“逻辑学”——墨学里面是有逻辑的，在春秋时代，墨学与儒学曾经是并立的显学，但是，汉代董仲舒把墨学打入历史的冷宫，让中国的古典逻辑学中断，这导致逻辑学在中国古代的不发达，毫无疑问，这对儒学“格致”学科的不利影响是非常大的。

王阳明格竹子的故事很经典。王阳明想获知竹子的道理，因此“格”了七天七夜的竹子，非得没有得到竹子的“理”，反而还生病了。按照严复的说法，“王阳明是儒者中最有功业者”，为何“格”竹子的“理”还会失败？就在于他不懂逻辑学，而是用“冥想”的方式。这是儒学的重大缺陷！

反观西方，自亚里士多德始，逻辑学就一直没有中断，在不断发展中，最先发展出科学就不足为奇了。

这让我们意识到，儒学要适应现代文明，推动现代文明发展，必须补上逻辑学和科学的短板！

否定了儒家文化，就相当于否定了中华文明，这是不可想象的

李光耀生前是儒家价值观的推动者、实践者。事实证明他的实践是成功的。有一次他访问韩国，也积极游说韩国人对儒家价值观进行探索，就算出现一些失误也不要紧。

李光耀的一个基本理念就是探索儒家文明与现代文明的结合。在“现代化”的过程中，毫无疑问会出现一些问题，比如一些儒家价值观已经过时，不适合现代文明的需求；甚至有时候儒家价值观与现代文明有冲突，这就给人造成困惑。但是，有困惑不要紧，重要的是我们要进行研究，结合现代文明找出解决之道。李光耀批评甚至怀疑儒家价值观，并不表明他放弃了儒家价值观。

“儒学与现代文明”是常说常新的话题。

但民间有一股风气，一说到“儒家文化”，很多朋友就抱着挖苦、讥讽，甚至否定的态度。没错，儒家文化有缺点，但更多的是优点和精华。单纯地挖苦甚至否定没有意义。尤其对于我们中华文明来说，假如否定了“儒家文化”，就相当于否定了“中华文明”，这并非什么夸张，理由主要有两点。

孔子是儒家文化的集大成者。但“儒”的“文化理念”并非自孔子始，而是在甲骨文里就有。孔子给《易经》写的“系辞传”里明确指出这个文化传承：

他由传说中的伏羲氏说起，继而是神农、黄帝、尧、舜、禹；夏朝继承的是“三皇五帝”的文化，商朝继承的是夏文化，周朝继承的是商文化。待至孔子，“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可以看出，由“伏羲氏”到孔子，不断传承的这个文化是一以贯之的；孔子之后的2500多年，儒家文化又是一以贯之传下来的。

因此，儒家文化是中华古文明的“集大成者”，代表的是中华文明的正统价值观。

我们说，否定了儒家文化，就相当于否定了中华文化、中华文明，这并非什么夸张。

我们可以做一个假设：

假如我们失去了《易经》、《尚书》、《诗经》、《礼记》、《论语》、《中庸》、《大学》、《春秋》、《孟子》、《左传》、《国语》，我们还剩下什么呢？假如我们不要了《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以及历代史书，我们还剩下什么呢？假如我们不再阅读诸葛亮、杜甫、韩愈、欧阳修、王安石、苏轼等人的著作，我们还剩下什么呢？假如我们失去历代笔记小说，还剩下什么呢？

不要忘记，这些中华文化的古典著作，大部分是儒者创作的。传达的也基本上是代表中华文化正统的儒家价值观，否定了儒家文化，就相当于切断中华文化的根脉！

总结

新世纪初，西方人抓住李光耀对儒家的论述，断章取义地解读，认为他放弃了儒家价值观，这种片面的认知已经被李光耀否认。

我们的一些朋友不要再拿李光耀的话来论证儒家是过时的，他的本意是对儒家进行“现代化”的改造，有困惑和怀疑不要紧，关键的是我们要去探索、研究。新加坡的成功既有西方法治理念的作用，也有东方儒家价值观的作用，是两方面结合的结果。

事实证明，创新之后的儒家价值观完全可以推进现代文明。

文明与文明的竞争归根结底是文化和价值观的竞争。也就难怪当年李光耀说到儒家的不足时，会引起西方人“幸灾乐祸”，放弃或否定儒家价值观，儒家文明就失去立足于世界之林的根脉，这正是西方人乐于看到的：让东方西方化，成为他们的文化附庸！这是不可想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