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元宵节了,全国各地都在欢欢喜喜闹元宵,想起了一个关于言语禁忌于委婉语的笑话。说的是民国初年,袁世凯复辟帝制,当上洪宪皇帝,下令把“元宵”一律按南方的名称叫“汤圆”,因为“元宵”跟“袁消”同音,非吉兆。但他千万也没有想到,“汤圆”却跟粤语 “劏袁”(宰了姓袁的)同音,更不吉利。后来果然是讲粤语的孙中山领导讨袁运动,把这个短命皇帝赶下台了。
一九一五年孙中山发表《讨袁宣言》
这个笑话说的是“言语禁忌”和“避讳”问题。我们在平日里的交谈中,有个潜规则是,尽可能避免揭人之短、揭人隐私与敏感生活话题。逢年过节时,更要避免恶言相向,避免使用不吉利的话语和词汇,应该注重言语的吉祥和美好,以祈求新年的好运和幸福。例如,避免使用不吉利词汇语:如“死” “破” “坏” “穷” “鬼” “输” “病”等,因为这些词语容易让人联想到不幸和灾难。
但是,有时某些话题是非说不可的,怎么办?
于是,就出现了言语避讳行为和委婉语。
著名修辞学家王希杰说:“委婉即不能或不愿意直截了当地说,而闪烁其辞,拐弯抹角,迂回曲折,用与本意相关或相类的话来代替。” 如“死”,谁也不愿意直接说它,古汉语就有了“就木” “撤席” “捐馆舍” “弃堂帐” “游岱宗” “不在” “不讳”等,现代汉语中关于“死”的委婉语就更多了,如“老了” “过去了” “翘辫子” “蹬腿” “吹灯” “吹灯拔蜡” “三长两短” “玩完了” “永别了” “上西天”“回老家” 等等。潮汕话则有“老去” “无去” “无在了” “夭(ngiao2)去” “㖹唏壶去” “啲咊去” “去做佛了” “去做仙” 等等。
逢年过节期间,或者喜庆宴席上,如不小心摔坏了碗碟,北方会说“岁岁(碎碎)平安” “落地开花,富贵荣华”等吉利的委婉语。潮汕话则说 “缶(hui5,本字未明)开嘴,大富贵”,逢凶化吉。
在平日里的交际中,要注意言语避讳的大概在如下几个方面:
最需要避忌的是关于人的隐私方面。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想告诉别人、别人也无法去了解它的事情,这就是隐私,英语叫privacy。例如北京话避讳说“蛋”,把“鸡蛋”叫“鸡子儿”等,与蛋有关的菜名也都避讳了。清代梁恭辰撰写的《北东园笔录》就记录了一个涉及“蛋”的菜名的笑话(参阅《不吃鸡蛋的人,点这些菜,会挨饿》,书影觅食2018-07-29):
有南人不食鸡卵,初至北道早尖,店伙请所食,曰:“有好菜乎?”曰:“有木樨肉。”及献于几,则所不食也,虑为人笑,不明言,但问:“别有佳者乎?”曰:“摊黄花如何?”客曰:“大佳。”及取来,仍是不食者,谬言尚饱,其仆谓:“前途甚远,恐致饥。”曰:“如此,但食点心可耳。”问:“有佳者否?”店伙以窝果子对。客曰:“多持几枚来。”及至,则仍不食者,且惭且怒,遂委顿不堪。
木樨肉,也写作“木须肉”,就是猪肉炒鸡蛋、木耳;“摊黄花”就是炒鸡蛋;“窝果子”就是荷包蛋。真的是不懂得人家的委婉语,点菜都成问题了。
这就是“摊黄花”(炒鸡蛋)
像这样避讳的菜名或者食材名称粤语也要不少,广州叫舌头为“利”,猪肝叫“润”,合起来是“利润”,还专门创造了带“肉(月)”字旁的“脷膶”两个方言字。广东的梅县客家人则叫“猪利钱”。其实,外地也有避“舌”(蚀)这个讳的,例如温州人叫“猪口赚”,南昌人叫“招财”,江苏无锡和湖北浠水、宜昌、红安一带干脆就叫“猪赚头”等等。
人们通常忌提对方的相貌方面的缺点和残疾,手脚有残疾的,多说“手脚不方便” ,太胖了叫“发福” “富态”,耳朵聋了叫“重听”等。生了病古汉语有“负薪之优”或“采薪之忧”,还有“负兹” “伏枕” “不豫” “不快”之说。现代汉语则说 “不太舒服”,广东的广府人、客家人说“唔自然”,潮汕人说“唔快活” “艰苦”等,福建泉州人说“无爽” “艰苦”等,都同出一辙。去看病,则多说“去看医生” “上医院去”,潮汕话说“去问先生”等,就是不提“病”字。
粤语区还避讳“四”,因为与“死”音近也。最明显的表现是商品楼、酒店、医院里的楼层和房间号都编成13+或者干脆就空置了。我现在居住的广州雅居乐花园,一条电梯四个房间,04就写作05。不解的是,潮汕话的“四”也与“死”音近,但从不避讳“四”,而是讲究“好事成双”,逢年过节去拜年,带的礼物中就有四只(或称“二对”)大潮州柑。柑者,桔也,大吉大利。
经济方面的委婉词,粤语尤多。明明是亏损倒闭而急着要转让出去的商店叫“旺铺”,老黄历粤语叫“通书”,因“书”与“输”同音而婉称为“通胜”;“丝瓜”的“丝”与“输”虽只是音近,但广州人也避之,改叫“胜瓜”,等等。猪血,粤语叫“猪红”、客家话叫“猪旺”,避开了“血”而与红利、兴旺挂上了钩。
再次是人们在一定的社会环境中生活,对于事物的雅俗美丑都有一定的看法,而抑丑扬美、避俗就雅是人类的共性,因而生活中的一些丑陋的、粗俗的东西,人们往往有避讳的心理。例如,吃喝拉撒是人们每天都要做的事,但大小便以及提供给人们大小便的地方,毕竟是形不美、味不香,且涉及人体的“绝对隐私”部位,因而全世界各民族都避讳它,几乎都使用了委婉词,大小便古代叫“水火” “解手”(大解、小解) “登东” “出恭”,现在叫“方便” “洗手” “上卫生间”等。厕所则有“卫生间” “洗手间” “盥洗室”,日本、台湾甚至有写“化妆室”的,吓得我都不敢冒冒失失就进去。潮汕话以前说茅坑叫“东司”,去拉屎说“上东司” ,不知者以为是乡野俗语,其实挺斯文的。“东司”一词,唐宋时代已有。我在日本京都的东福寺里就见过洗手间写作“东司”的。(参阅秦晶晶 蒋丰《正观东瀛·源自中国洛阳官署的日本重财东福寺“东司”》,2024-4-18)
小孩拉屎拉尿,潮语叫做“放ng6”“放su6”,避开直接说“屎”“尿”,也是委婉语了。现在普通话里,小孩拉屎也说“拉粑粑”,是同一个道理。
从大众心理来看,当然是麻烦、挫折、凶事越少越好,能避免更好,因而最好连说话也不提它。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再肆无忌惮的人,在乘坐飞机、汽车、轮船等交通工具出差之前,也忌讳提到“飞机失事” “轮船沉没”或“翻车”这样的字眼。筷子过去叫“箸”,抹布叫“幡布”,因“箸”和“住”(官话)同音,“幡”和“翻”同音,才改叫今名。至今很多地方的渔民和船工,都还忌讳“翻”字,潮汕人吃鱼时要把鱼翻过来吃,要说“顺过来”,有些地方则叫“滑过来”等等。但潮汕话至今保留“箸”(潮音de7)的叫法,因为与“住” (潮音 zu6)不同音,不用避讳。而粤语“箸”“住”同音,所以也改叫“筷子”了,但在成语“大箸夹餸”(大筷子大筷子地夹菜)等词语中保留了“箸”。
以广州、香港为中心的粤语区,把要出租的空房子讳称为“吉屋”,“吉屋出租”的广告随处可见。因为“空”字粤语与“凶”字同音,“空屋”音同“凶屋”,“凶屋”即鬼屋之类出过人命的房子,谁还敢租?中药粤语婉称“凉茶”,粤东闽语则婉称“凉水”,苦瓜叫“凉瓜”或“珠瓜”,雨伞叫“遮”或“雨遮”(避“散”)都是为了禁讳“药”“苦” “散”之类的字眼。潮汕话喝中药汤叫“食凉水”,不说“食药”,因为“食药”就很可能是吃毒药。“个物食药死去个”,就是说那人是吃毒药死的。拿药毒老鼠、鱼等,叫“药猫鼠”“药鱼”,“药”是动词、毒害的意思,所以,尽量避开“药”字。现如今把生腌的螃蟹、虾、虾姑(螳螂虾)统称为“毒药”,是故意反其道而行之,以引起人们的关注。
在中国的封建社会中,还有皇帝的国讳、官员的官讳,他们的大名老百姓是不能随便说的。宋代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五记载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宗族和家庭则有族规、家规,要为族亲和家中的尊长讳。有了新生婴儿,起个名字,必须查阅族谱,怕有讳族里长辈的名讳。家庭里、五服内的尊长的名讳就更要避讳了。尤其在方言区的名字,不但要考虑字眼的意义,还要考虑其发音的问题,普通话没有问题,还要母语方言也没有问题,甚至相邻的方言也要没有问题。真是“安妥一个字,拽断数根须”。
在潮汕的民间故事里,则流传着一个聪明贤惠的新妇(儿媳妇)为土名“阿狗”的家公避讳的著名故事:
潮汕的某乡村有一户人家,家长土名叫“阿狗”,阿狗的儿媳妇名巧贤,真是十分聪明贤惠,过门以来,从来不曾说过一个“狗”字(包括同音字“九”),邻里都称赞她是个贤媳妇。有一位新来的乡村教书先生有意试探她一下对她说:“如果一句话中非有‘狗”(九)字不可,你也能避开不说吗?”巧贤笑着点点头。教书先生就说:“九月初九九时,到市场买了一只狗,用去铜钱九百九十九。”巧贤听后笑着说:“这容易:重阳节,重阳时,到市场买了一只二三四,千钱存个钱。”教书先生一听,佩服万分。这故事就在潮汕民间传开了。而且,经过一传再传,版本还有不少。
如果你对言语禁忌、避讳和委婉语感兴趣的话,可以看看拙文《汉语委婉词语的语义类别和语用特点》(《深圳教育学院学报》1999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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