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三邀》中，达叔跟许知远一起吃姜母鸭。
他指着一块姜对许知远说：这个姜，画龙点睛，神来之笔。
主角是鸭，配角是姜，这个姜就是吴孟达，但是好吃。
短短几句话震耳发聩，饱含达叔对演技的理解。
三流配角抢戏，二流配角成就主角，一流配角成就自己。
顶流配角则跟主角互相成就。
就像姜母鸭中的鸭和姜，没了谁都不算经典。
在节目和小粉丝合影时，他说：“你们这年代的人，都被我们骗了。
我们骗了大概2代-3代人，后面的小朋友还在重复被我们骗。
讲真话，演员真的是骗子，骗你心目中的感情。
骗子，我。”
骗子是对一个演员最贴切最接地气最打动人的比喻，吴孟达的“骗子”生涯，正式起航于1990年，因为这一年，他演了一条“狗”。
1990年，年近40的吴孟达接到电影《天若有情》的邀请。
他本想出演里面的大反派喇叭，怎么演他都想好了，要坏的可爱，非常可爱的那种。
导演陈木胜和监制杜琪峰纷纷摇头。
陈木胜说：喇叭谁都能演，但“太保”全香港只有你能演。
吴孟达问：太保是个什么角色？
杜琪峰只回他一个字：“狗”。
嘿，怎么像是在骂人？
别激动。
这里的“狗”不是贬义词，而是一种人生态度——
大家好，这里是嘈坊，那么今晚我想来点演员吴孟达故事。
01
达叔跟星爷之间的缘分，是偶然也是必然。
星爷出生在贫民窟，7岁时父母离异，他跟姐姐、妹妹和母亲相依为命。
在星爷的生命中，来自于父兄那种男人之间的情感，是一片空白。
达叔的出现，正好填补了这块空白。
1952年，达叔出生在福建厦门，家境贫寒。
7岁时，他们全家搬去香港讨生活，一家 7口人，挤在一间二十平的廉租房里，作为大哥的达叔只能睡在地上。
那时的达叔老爸做药材生意，为人强势，一心想要儿子继承他的衣钵。
达叔当然不这样想。
他反感这种旧式的父子关系。
除此之外，他还觉得自己挺帅的，应该去做演员。
1973年，达叔瞒着老爸，考入了TVB第三期无线艺人培训班，跟发哥、林岭东等一众大佬，成了同学。
达叔觉得自己帅，还真不是自夸。
年轻时，他是班里的小鲜肉，英俊潇洒成绩棒，甚至还当了副班长。
毕业的时候，全班只有七个人拿到了长期合同，在这七个人里，达叔排名第五。
人生就是这么充满戏剧性。
同班的发哥这时候不仅成绩吊车尾，还一度被老师评价：以后难成大器。
没钱赚、没戏拍，打零工有上顿没下顿。
他就经常在达叔家蹭吃蹭住，偶尔，再白嫖个干净内裤。
1979年，人生的转折突然来了。
吴孟达受邀出演《楚留香传奇》中的男二“胡铁花”，一举成名。
这部剧创造了77%的超高收视率，作者古龙的居住地台湾，更是奉其为“神作”。
而这一年，吴孟达才27岁。
名利、金钱、美女，灯红酒绿的世界如浪潮般呼啸着向这个年轻人涌去。
他没能把持住。
他也很难把持住。
用吴孟达的话说：那时候没有时间给他考虑对错，天天有人慕名而来，他觉得自己就好像周杰伦，走到哪里人们的掌声和尖叫声就追到哪里。
《大灌篮剧照》
他沉醉在一声又一声“达哥”中，等幡然醒悟，已经欠下了30万港币的赌债。
30万现在听起来不多，但在当年，可是一笔巨款。
1980年，茅台的售价是8~15元，帝都的四合院，售价是一万。
再放张工资表，大家浅浅感受一下。
02
命运是场轮回。
此时的周润发靠着《上海滩》一飞冲天。
达叔灰头土脸逃回香港，第一时间就想找他“救命”，谁知对方直接挂断了电话，让他自己解决。
好友杜琪峰骂他烂泥，TVB高层也早在过去放浪形骸、不服管教的一年里，被他得罪个遍。
达叔很生气，达叔很无奈。
摸遍全身，所有零钱加一块，只够买包廉价香烟。
他边抽边走，越走越觉得，自己好像一条狗。
路过家门口的水塘，满脑子都是三个字“跳进去”。
结果当然是没跳。
达叔怕死。
痛定思痛，他把六个高利贷老大约出来：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要么你现在把我干掉，要么就留我一命还钱。
大起大落看清人生，大喜大悲看清自己。
从这个时候开始，达叔身上有了后来他所饰演的很多小人物身上的影子。
可怜、可恨、可敬、可爱。
平时有傲气、没骨气是他，紧要关头有勇气、有豪情也是他。
03
在《十三邀》中，达叔跟许知远一起吃姜母鸭。
他指着一块姜对许知远说：这个姜，画龙点睛，神来之笔。
主角是鸭，配角是姜，这个姜就是吴孟达，但是好吃。
短短几句话震耳发聩，饱含达叔对演技的理解。
三流配角抢戏，二流配角成就主角，一流配角成就自己。
顶流配角则跟主角互相成就。
就像姜母鸭中的鸭和姜，没了谁都不算经典。
有人问达叔：成为金牌配角的秘诀是什么？
达叔说：很简单，每个角色我都当主角来演。
其实这一点都不简单。
时间回到1981-1984。
这四年，吴孟达跌落人生的谷底，痛定思痛。
最开始他进入演艺圈，是因为贪慕虚荣。
现在他开始思考：何为演戏。
《演技六讲》、《演员的自我修养》、影帝罗伯特迪尼罗的表演方法等等，他通通学了个遍。
被雪藏、被疏远、被边缘化？不要紧。
从男二号到跑龙套，也不要紧。
吴孟达知道，他现在，只差一个机会。
很快，那个机会就来了。
1985年，TVB筹备电影《新扎师兄》，梁朝伟主演。
里面有个小角色没人要，便找来吴孟达顶上。
就是这部电影，让吴孟达的人生，触底反弹。
吴孟达接过剧本一看，只有两页纸。
就这两页纸，他翻来覆去看了两百遍。
只为找到那种：嘴巴在骂你，眼睛在疼你的感觉。
成片出来，艳惊四座。
电影没火，吴孟达，火了。
30多年后，《流浪地球》拍摄期间，吴京发了一条微博：跟达哥对戏永远不用剧本。
什么是演员？这就是演员。
04
1990年的《天若有情》，便是他沉寂多年，演技的爆发。
陈木胜和杜琪峰的眼光很准，喇叭谁都能演，但能演好太保的。
只有吴孟达。
输精光，皆因上大档；
输精光，所以食便当。
驼背、邋遢、大肚腩，嘴里叼着烟，屁股后面插着鸡毛掸子。
达叔一出场，颓废油腻的中年气息劈面而来。
看见有女警抓违停，立马讪笑着跑过去：警官大姐，给我点面子，还好还好，没开罚单。
女警要他以后早点，他无赖似的轻打自己耳光，嘴上说着：这次早点，下次早点，以后都早点。
等女警转身，立马换了一副嘴脸：嘿，我太保的地盘你也敢乱来？
江sir来抓华仔，他佝偻着腰一路小跑过来赔笑：哎呀，江警官，这是我侄子。
给我点面子，给我点面子嘛。
江sir眼睛一瞪：你有什么面子？滚。
太保又笑了，乖乖听话夹着尾巴溜到墙边。
还是华仔给他出头，瞪着江sir：你不要太过分，拿老实人出气！
被小混混教训，恐吓，赖以为生的家什被人踢了一地，也不敢还嘴。
只能看着他们慢慢走远，对着他们的背影骂上一句：这群小王八蛋。
怂吗？真怂。
憋屈吗？真憋屈。
电影后期，太保一直躲着华仔。
华仔找了他好久，经过一番追逐，终于把人堵在了小巷。
太保无奈，露出一张伤痕累累的脸。
“被人欺负了屁都不敢放一个！”
“你别去！你不要去搞事啦！喇叭一直在找你！”
华仔怒其不争，痛骂他没出息。
太保反问：你有出息，你有出息不是一样被人砍？我有出息，我早就做大哥了！
太保就像一条被生活踢断了脊梁的“老狗”。
只是苟延残喘，就已经花光了全部力气。
但压抑了太久，人们都忘了，“老狗”也有牙齿。
电影结局，生死关头。
看着华仔的衣服被鲜血染红，被压到极点的弹簧，终于反弹。
太保举刀冲向喇叭，一刀，两刀，三刀。
他不怕死了？
怕。
他低头看向伤口时的表情，有惊恐、有痛苦、也有对死亡的恐惧。
但他在笑。
这是整部电影中，太保最真实、最轻松、最开心的笑容。
“终于杀了喇叭……我杀了喇叭……成功了”
原来，有些东西，真的比死亡更可怕。
伴随着袁凤瑛的歌声。
太保笑了。
他杀死了懦弱的自己，杀死了喇叭，为最好的兄弟报了仇。
观众哭了。
什么是难得？
一个只懂流血的人，为你流了泪；一个只知流泪的人，为你流了血。
许多年后再看这个片段，还是会很感动。
真正的好演员就是这样，演得了喜剧，更演得了悲剧。
后来，达叔凭借《天若有情》太保一角，获得金像奖最佳男配。
这是他唯一一次获奖，但不该是唯一一次。
除了《天若有情》，1990年还有一部电影上映。
这部电影，不仅将达叔的演绎生涯推上了新的高度，也开创了一个新的时代。
05
1990年，电影《赌圣》上映。
本来只是想蹭一下发哥《赌神》热度的商业片，结果，创造了一个商业奇迹。
在这部电影里，达叔和星爷第一次以二人独特的风格挑大梁。
剧组所有人心里都没底，两位主演更是慌得要死。
不会吧，大家不会不喜欢吧？
星爷和达叔决定，潜入午夜场偷看观众们的反应。
谁知观众的反应，大大超出他们的预期。
两个人捂着嘴，在影院最后一排，惊成了表情包。
只见观众边骂、边笑、边鼓掌。
有人笑得喘不上气，激动到站起来跺脚：搞什么啊你们，无厘头啊！
上映28天，票房4132万港币，大幅度打破香港影史票房纪录。
经此一役，星仔变星爷，达哥变达叔。
无厘头喜剧时代，正式开始。
《九品芝麻官》；
《百变星君》；
《整蛊专家》；
达叔和星爷的无厘头喜剧，陪伴了整整80、90，两代人的青春。
有些蕴含在电影深处的哲学，哪怕今天来看，都不过时。
比如《喜剧之王》中对人生的思考。
又或者《食神》中对商业的思考。
炒作、代言、过度包装。
这些26年前，就出现在星爷电影里的桥段，大家可以打开手机看看。
现在直播带货还在用。
这些年来，星爷和达叔一直有人模仿，但始终难以超越。
原因只有两个字。
一个是“才”。
周星驰剧本里的天马行空，吴孟达对演技的深刻理解，是为“才”。
而另一个字，则是“情”。
06
1988年，达叔出演电视剧《盖世豪侠》。
这部剧的主角之一，是TVB从少儿节目组调来的年轻人。
大家都喊他：星仔。
此次因缘际会，是这对金牌搭档今后纵横华语影坛13年的开端。
周星驰性格腼腆、害羞，不擅长人际交往。
最开始，他十分依赖达叔。
像“奶狗”那么黏人。
什么都要问达叔，什么都要达叔拿主意。
好在，两人住得近，就隔一条马路。
达叔不会开车，星仔就天天去给他当司机。
那时候，两人有三大不成文的“约定”。
平时一起上班，一起下班，下班不回家，先去咖啡厅喝咖啡聊剧本。
如果拍戏顺利，就买个很贵很贵的鲍鱼罐头庆祝，达叔吃小的，把大的让给星仔。
还有，假扮成情侣，在公园偷听小情人们说“悄悄话”。
达叔在节目中回忆：哇，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聊的，一个在谈刚才吃的饭，另一个在说明天去哪玩。
然后就笑起来了。
那时候，还没有“无厘头”这个概念。
但达叔和星仔，从这种“上下不搭”的聊天模式中，收获了很多灵感。
1989年《它来自江湖》中，达叔和星仔首次饰演父子。
前文提到：达叔跟星爷之间的缘分，是偶然也是必然。
看过这部片子，便能体会个中深意。
从小和母亲、姐姐、妹妹相依为命，缺乏父爱，没有兄弟的星仔。
反感旧时父子关系的达叔。
再加上来自情侣聊天那种“上下不搭”的灵感。
达叔和星仔的组合，演出了那种亦师亦友、儿子和老子看似不正经，却又感情深厚无比的奇妙滋味。
片中，达叔和星仔本来戏份并不多。
每当达叔想要教训星仔的时候，星仔就唱歌，星仔一唱歌，达叔就开始打太极。
有逻辑吗？
没逻辑。
但这两个“上下不搭”的动作连起来，就是有莫名的喜感。
还有比较经典的《武状元与苏乞儿》。
星仔扮演苏察哈尔灿，达叔演苏察哈尔灿他爹。
前面老子陪儿子在花园中玩“看胸识人”，已经够惊世骇俗了。
没想到后面还有更绝的。
父子两躺平在院子里，哼着小曲，岁月静好。
突然平地起惊雷，一个指鼻子，一个拍桌。
“阿爹，我决定上京考武状元！”
“阿灿！爹等你说这句话，等了二十五年，为了苏察哈尔家，你应该这样做。”
“别误会，我是为一个女人。”
“英雄！为妞死，为妞亡，为妞去考状元郎！谁家女子？”
“怡红院如霜姑娘。”
“啊？！女支 女？！！”
“有何不妥？”
“品味与众不同，真是能人所不能，阿爹佩服你，我陪你上京城！”
一个小狗崽子，一个老狗爹。
看着像俩人四六不上线，没救了。
实际上，却是舐犊情深。
当年看这部电影的时候。
貌美的如霜姑娘，御赐的金饭碗，绝世的武功。
我都不羡慕。
我就想要苏察哈尔灿他爹。
07
只可惜，离合有时，何物不朽。
达叔和星爷这对带给无数人欢乐和感动的金牌搭档，在2001年后，再无合作。
对此网上有很多版本，最广为流传的，是两个人之间有了矛盾。
这矛盾，有关周星驰在拍摄现场的独断专横。
也有关俩人因《功夫》这部电影所产生的误会。
但我想，这都不是两人再无合作的主要原因。
吴孟达说：周星驰追求完美，在片场脾气很大，他是唯一没被周星驰骂过的那个。
在周星驰从“星仔”走向“星爷”的路上，吴孟达一直扮演着重要角色。
他是兄长，是老师，是父亲，是一位周星驰打从心底里尊重的人。
谁没跟自己的至亲有过矛盾和分歧，但谁也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跟至亲“老死不相往来”。
所以真正让他们疏远的，是身份、是地位。
是“老狗”太老了，追不上“小狗”的步伐了。
每当被问到，还会不会跟星爷再合作的时候。
达叔的回答，都耐人寻味。
他先是肯定：只要我还没死，他还没退休，一定会有机会的。
在《鲁豫有约》中，他这样说：
“我们又不是仇人，说不定他哪天觉得，达哥这两年没赚几个钱，来来来星仔关照你一下，我们就演了。”
在《十三邀》中，他这样说：
“他（星仔）当老板了嘛。”
“有时候我也在想，相信他也在想，我们怎么就好像老死不相往来了。”
老板和员工，星爷和达哥，这是一种阶级疏远。
是一种更深层次，更不可逆的东西。
有句话是这样说的：当陪你的那个人要下车的时，即使你再不舍，你也要心存感激，然后大度的和他挥手告别。
平时通过田启文在中间传话，《美人鱼》给达叔设计一个角色，大概星爷也不是没努力过。
只是一切来得太突然。
2021年，在达叔弥留之际，星爷打电话过来。
那时的达叔，已经无法言语。
如果他还能说话，我想他大概会问：坏蛋！你小子怎么才来找我，我还当你死了呢。
我想他一定会那么说的。
因为他是达叔，幽默、乐观的达叔。
08
达叔最后一次参加访谈节目，许知远问了他一个问题：
如果重新活一遍，你会想把那段荒唐的时光略过去吗？
达叔顿了顿，他问到：如果能够重来？
苦笑，释怀。
一辈子太长，我们总会有遗憾。
达叔到66岁都难以放下的到底是什么，已经不会再有人知道。
或许，他也从未跟人提起过。
就像达叔最喜欢的那首歌一样。
“心事若无讲出来 有谁人会知
有时阵想要诉出 满腹的悲哀”
醒醉之间发颠发梦，假假真真，原来，人生不过一出戏。
就像许多年后才明白，星爷一直在带我做梦，而达叔早就告诉我：
世事种种，不如意者居多，多笑笑，“狗”一点，没什么大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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