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战争,不能有两个目的
——克拉塞维茨《战争论》
魏正始十年(公元249年),太傅司马懿趁大将军曹爽随魏帝曹芳赴扫墓之机突然发难,之前阴养的3000死士控制武库,其子司马师控制禁军,司马懿入宫逼迫郭太后下诏废曹爽,对中国历史造成深远影响的高平陵之变爆发。
此时的曹爽并非毫无机会,毕竟当时皇帝在他手上,天下兵马在名义上归他统帅,麾下谋士大司农桓范力劝曹爽携魏帝曹芳前往许昌,但曹爽犹豫再三后决定向司马懿投降,曹爽幻想自己交出兵权,司马懿就会放过他,允许其做一名富家翁,最后的结局我们都知道,司马懿背信弃义,诛杀曹爽三族,曹家的江山从此改姓司马。
曹爽为何会在这场关键的人性博弈中犯下大错?
按照曹爽的预想:他自动解决武装后,对司马懿便不再产生威胁,既然已经没有威胁,司马懿便没有理由杀他,而且司马懿如果对曹爽宽大处理,还能为自己赢得一个宽厚的好名声。
乍一看,曹爽的分析没有问题,但只要稍一分析便会发现其中漏洞百出。
曹爽对自己的定位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他曹爽不只是一个姓曹的将军,他是曹家宗室集团的总代表,这个集团从曹操时代延续至今,拥有巨大的能量。
而司马懿代表的是世家大族集团,这个集团从荀彧时就开始存在,同样盘根错节能量巨大,没有这个集团支持,司马懿长子司马师阴养3000死士这件事就不可能完成。
所以这场较量压根就不是司马懿与曹爽之间的军权之争,而是曹家宗室集团和世家大族集团之间的总摊牌,你曹爽虽然自行解除了武装,但是全国各地的曹姓、夏侯姓将军领兵在外者不在少数,一旦天下有变,无论你曹爽名义上是否握有兵权,只要你的肉身还在,就有号令天下曹氏宗亲再次与司马氏代表的世家大族集团对抗的能力,司马懿不杀你杀谁?
另外,曹爽认为司马懿会为了好名声而放过他这个没有兵权的人,这个想法同样异想天开,政治人物珍惜好名声,是为了给其他人树立榜样,不杀降是为了给其他人未投降的人传递信号,告诉他们赶快投降,但是曹爽与司马懿之间的斗争已经是曹魏宗室集团与世家大族集团的总摊牌,两者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共同利益,只能是一方彻底吃掉另一方。
总结一下,因为司马懿代表的世家大族集团与曹爽代表的曹家宗室集团势均力敌,一旦给对方缓一口气的机会,就有可能导致对方彻底翻盘,司马懿可能会为了名声放过一些无关紧要的人,但是你曹爽,必须得死。
司马懿和曹爽的斗争再次说明了一个已经被证明了无数次的真理:大国不能投降。
地中海双雄时间来到公元前3世纪,此时的中华大地上,秦帝国正在为自己的统一做着最后的冲刺,亚平宁半岛(意大利半岛)上的格局也日趋明朗。
罗马共和国通过武力征服、公民权发放和同盟者政策这三个武器几乎控制了意大利半岛的中部和南部,且大体上压服了北方的高卢人,此时摆在罗马人面前有两个选择,继续北上,接着抢高卢人的地盘,亦或是南下,控制地中海航线。
这两个选项都存在巨大风险,但南下方案可能获得的收益更高,短暂权衡之后,罗马人选择了南下方案,但是既然选择了这个方案,罗马人就必须面对在地中海驰骋多年的另一个古老文明:迦太基。
迦太基是古腓尼基人在北非建立的国家,其地理位置大概相当于今天的突尼斯、利比亚,公元前6世纪起,迦太基开始成为地中海地区的强国,其势力范围不断在北非扩大,作为地中海的重要贸易中转站,迦太基商品经济发达,尤其在海上贸易方面成果斐然。
旺盛的海上贸易需求让迦太基人有极大的动力去制造海船,依托强大的造船和航海能力,迦太基的海军舰队规模是地中海国家之最。
公元6世纪开始,迦太基人开始与希腊人争夺地中海霸权,随着古希腊文明的衰落,迦太基人逐渐掌握了地中海航线的控制权。
海上贸易在迦太基人的经济活动中占据重要地位,所以迦太基人对于控制优质岛屿的热情是极高的,临近意大利半岛的西西里岛就是这样的一个理想的岛屿。
迦太基人染指西西里岛时,罗马只是一个台伯河畔的小城邦,但是随着罗马共和国势力范围扩展到整个意大利半岛,同样野心勃勃的罗马人开始对这个离自己国土更近的优质岛屿表现出越来越高的兴趣,西西里岛成为罗马与迦太基之间绕不开的一道坎。
地中海不算小,但是容不下罗马与迦太基两个大国,西西里岛不算大,但是足够这两个大国在这里一决雌雄。
小试牛刀罗马与迦太基之间进行的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被称为“布匿战争”,“布匿”是罗马人对迦太基人的称呼,这个词带有明显的贬义色彩,指代不诚实的人,罗马人如此称呼迦太基人,除了对对手的蔑视外,还可能来自一个原因:迦太基人很重视商业,而不诚实是对商人最大的侮辱。
罗马共和国成为亚平宁半岛霸主前,迦太基人已经控制了西西里岛的大部,这一切在罗马崛起前在各方看来都没有太大问题,但是当罗马共和国成长为与迦太基相同体量的强国后,离自己更近的西西里岛被迦太基控制这件事就显得很不可接受。
在那个没有大炮的年代,真理只在刀剑的攻击范围之内。
西西里岛上有一个城邦政权名为叙拉古,公元前288年,一群叙拉古雇佣兵在首领玛尔美提的率领下占领了西西里岛东北角的墨西拿,并宣布脱离叙拉古独立。
这还不算完,这帮雇佣兵还经常劫掠自己的母城叙拉古,公元前264年,叙拉古王希罗继位,决定清除这群叛国的雇佣兵,叙拉古军队兵临墨西拿城下,玛尔美提见事不妙,立刻向罗马和迦太基同时求助。
面对玛尔美提的求助,罗马共和国方面本不想救援,因为玛尔美提的行为实在不怎么光彩,而早就想控制整个西西里岛的迦太基立刻就同意了玛尔美提的出兵请求,迦太基军队登陆西西里,要求叙拉古人撤军。
迦太基人的行动刺激了罗马,他们不能容忍迦太基在西西里岛的势力进一步扩大,于是以接受玛尔美提求援为名义也派兵登陆西西里岛。
罗马和迦太基两大势力都到来后,战争的走向就不是叙拉古和墨西拿这两个小邦能够左右的了的了,罗马与迦太基军队在西西里岛的山地上展开了多次战斗。
地中海两大霸主之间的第一次火拼,结果是罗马胜,但罗马胜的也并不痛快,他们在西西里岛上打退迦太基主力军队后,迦太基则出动海军切断罗马军队补给线,并不断袭击罗马控制的港口。
简单说,迦太基陆军不行,罗马海军不行。
罗马与迦太基在西西里岛上的较量只能说是小试牛刀,但是都对西西里岛志在必得的两个强国都不肯善罢甘休,更大的战斗已经在酝酿。
星辰大海罗马的海军与迦太基相比,差的不是一星半点,甚至在与迦太基交手前,罗马人不会建设自己的海军舰队,他们需要跨海作战时,会选择租借同盟者的军舰。
这次与迦太基的初次较量让罗马人认识到了海军力量的不足,进取心十足的罗马人决定迎头赶上。
罗马没有多少优秀的造船工匠,但是当时的罗马已经是亚平宁半岛的霸主了,手上有钱有粮,还有罗马公民权这一有力武器,可以招募其他人为他们造船。
罗马人先是招募此时已经衰落的希腊人为其造作战海船,古希腊是迦太基曾经的对手,对于制造对付迦太基的海船这件事有一定的经验,用了约3年时间,罗马人建立起了一支由100艘五桨战船组成的海军,这样的海军舰队对于海军强国迦太基人来说不算什么,但是对于在海军领域“初来乍到”的罗马人来说已经算是相当不错。
拥有了海军的罗马在与迦太基进行海战时仍时常处于劣势,但是罗马人很快找到了一个有些讨巧的办法:
罗马人发明一种名为“乌鸦”的吊桥,这种吊桥长约10米,宽约一米,桥头装有大型铁钉,两船交战时,罗马人可以靠近敌船,放下吊桥,将己方战船和敌方战船连在一起,然后罗马士兵就可以通过吊桥冲到敌船之上,这样一来,罗马军队就可以充分发挥擅长近战的优势,一定程度上达到了变海战为陆战的目的。
罗马与迦太基海战的第一阶段,迦太基人利用的是小船快速冲击战速,但是这一战术在罗马人发明了“乌鸦”吊桥后就宣告失败。
迦太基的小船一旦被罗马的“乌鸦”吊桥捕获,船上的罗马军队便可以用数量优势干掉迦太基战船上的所有士兵,且能够俘虏迦太基战船。
“乌鸦”吊桥的发明让罗马人挺过了海战最初最艰难的时刻,但是仅仅靠这一项发明是不足以让罗马人彻底赢得海战的。
如果迦太基人的造船技术一直领先罗马人,迦太基人只需不再采用小船冲锋的战术,乌鸦吊桥就不能继续发挥作用,罗马海军依旧是被动挨打的一方。
但罗马人十分善于学习,他们利用缴获的迦太基战船,并通过高薪在周边城邦中聘请技术人员的方法,让自己也迅速掌握了与迦太基人相似的造船技术。
弥补上了海军方面劣势的罗马人开始渐渐掌握了战争的主动权,在地中海中,他们与迦太基海军打的有来有回,由于西西里岛离罗马本土更近,双方海军实力相近的情况下,罗马的补给线更短,这就是天然优势,从这一刻起,胜利的天平已经开始向罗马方向上倾斜了。
韧性的比拼一场战役比拼的是指挥官的水平和士兵的作战素养,而一场战争最终比拼的是两个国家的综合实力,随着罗马与迦太基的战争长期化,这两个地中海强国之间开始了长期的国力对耗。
综合国力不止表现在人口、土地、粮食等看得见摸得着的有形领域,也表现在国家政治体制,社会文化等无形领域。
罗马与迦太基的政治制度相似,都有元老院、执政官和公民大会,外交形式也类似,两大国都联合大量同盟者为其作战。
但罗马与迦太基之间也存在诸多不同,这些不同之处最终决定了战争的胜负手。
罗马与迦太基的第一个不同是元老院贵族的组成,在罗马,元老院贵族大多是土地贵族,他们的收入来源单一但稳定,一旦下定决心做一些事,他们能够进行源源不断地物资投入。
而迦太基的元老院贵族有相当一部分是商业贵族,他们靠着地中海的航线上的霸权,赚的盆满钵满,但商业的特点是不稳定性高,一旦罗马与迦太基在地中海进行长期海战,他们的海外利益就要受到影响,因此,迦太基人在进行长期持久战争的能力方面不如罗马人。
长期的重商主义又给迦太基带来了另一个麻烦,这个麻烦来自于军事领域。
罗马共和国的军队主要成份是罗马国内的自耕农,他们平时为农,战时为兵,理论上讲,每一个罗马公民,都是罗马军团潜在的士兵,这种兵民合一的军事制度让罗马能够调集更多军队进行战争。
但是迦太基人的军队大多是周边城邦的雇佣兵,他们作战能力不差,但是忠诚度不足,只有迦太基人给足了钱才能作战。
第三个问题来自同盟者,罗马人会根据重要程度分给同盟者部分公民权,而迦太基人只是通过金钱收买和武力威胁这两种方式来迫使同盟者替他们打仗。
由于罗马向同盟者分享了部分公民权,他们与罗马人成为某种程度的命运共同体,对于罗马军团的忠诚度也就越高,但是迦太基人对待同盟者的方式,注定了同盟者在迦太基强势的时候会帮助迦太基,一旦迦太基处于弱势,同盟者会加速离迦太基而去。
总之,罗马社会比迦太基社会更具韧性,在硬实力相差无几的情况下,罗马能够在战争中坚持的时间更长。
认输的代价事实上,即便掌握了先进造船技术后,罗马与迦太基人之间的战斗也不是一边倒,迦太基人比罗马人更熟悉地中海,甚至不用迦太基人出手,罗马战船葬身于风浪者便不计其数。
但是拥有稳定后方的罗马能够源源不断地提供战船和兵源,罗马人逐渐能够穿越地中海进攻迦太基本土。
公元前257年起,罗马执政官雷古鲁斯率领的罗马军团开始在海战中接连战胜迦太基海军,并将战线推进至北非沿岸,威胁迦太基本土。
公元前255年,雷古鲁斯率领的罗马军团在突尼斯登陆,眼看对手兵临城下,迦太基选择与罗马议和。
如果站在全局的角度看,迦太基在看见跨海而来的罗马军队后立刻提出议和的决定是愚蠢的,它暴露了自己的虚弱,多年以后,罗马人面临了同样的境遇,但是罗马选择死战到底。
只要稍作分析就不难发现,敌方势力孤军深入己方的势力范围并不一件多么恐怖的事,只要稳住阵脚别被对方快速一窝端,孤军深入的敌方大都讨不到什么好果子吃,所以所谓的死战到底大多数情况下并不需要真的去死,但是如果你第一时间就怂了,那对士气的打击可是空前的,想想靖康之耻,在金军强攻拿下汴梁的可能性几乎为零的情况下,北宋皇帝率先怂了,结果就是山河沦丧,北宋变南宋。
迦太基人第一时间的怂让其在气势上就落了下风,也为其日后的悲剧结局埋下了伏笔。
严格意义上讲,作为进攻方的罗马军团在政治智慧上也是远不如中国人的,在己方没有明显优势的情况下,罗马人没有选择以温和的议和条件瓦解迦太基人的抵抗意志,反而提出了过于苛刻的议和条件,这反而激发了迦太基人的反抗热情,迦太基人同仇敌忾,决定与罗马人血战到底。
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上面的结论,面对孤军深入的敌人,只要你决定死战,死的往往是敌人,重振旗鼓的迦太基人几乎全歼了跨海而来的罗马军队,连雷古鲁斯都被俘虏。
但是一次跨海作战就逼得迦太基人差点投降,这一点刺激了罗马人,他们一次次的派遣舰队进攻迦太基,虽然迦太基凭借主场优势大多可以打退罗马人的进攻,但是战争的主动权已经掌握在罗马人手中。
短短十几年时间,罗马完成了与迦太基的攻守易势,战争一直耗到公元前241年,迦太基第一次认怂带来了一连串连锁反应,随着罗马人的不断进攻,迦太基人在北非的统治地位开始受到动摇,越来越多的原本受迦太基控制的城邦开始怀疑迦太基人的实力,更要命的是,迦太基军队中很多士兵都是来自这些城邦的雇佣军。
随着北非局势越来越不稳,迦太基人认为不能再跟罗马人打下去了,他们接受了苛刻的条件与罗马议和:
迦太基人退出西西里岛,并将西西里岛北面的利帕里群岛转交罗马,迦太基人需无条件放回所有罗马战俘,但却要花重金赎回自己的战俘,迦太基立刻向罗马支付1000塔兰特的赔偿,另外下面10年每年付款2200塔兰特。
23年的残酷战争,23年的腥风血雨,23年的国力对耗,23年的意志比拼终于在这一刻有了一个短暂的停息,罗马以其地理优势、制度优势和社会优势,扛过了最艰难时刻,完成了形势的逆转,虽然罗马与迦太基这两个地中海强国还将在未来的数十年里继续血战,但罗马与迦太基的地中海霸主之争在这一刻已经有了结果。
迦太基人输在经济制度和军事制度的后劲不足,输在国内贵族的左顾右盼,也输在了抵抗时的犹豫不决。
罗马与迦太基都是比较重视商业的民族,但此时的罗马人还讲究勤奋的耕种,还重视民族荣耀,还尚未被商业思维彻底左右,而在地中海的贸易中尝到太多甜头的迦太基人,对于苦难的承受能力已经明显减退,当战争久拖不决,当贸易无法正常进行,他们脑中的商业思维开始让他们自欺欺人,他们幻想只要结束战争就可以恢复贸易,只要恢复贸易好日子就会回来。
但如果一定要把国家之间的争霸比作一种生意的话,很遗憾,这种生意的准则不是传统生意的合作共赢,而是零和博弈中的赢者通吃。
无论环境多么恶劣,你都必须咬紧后槽牙死挺,以期对手比自己早一秒倒下。
从迦太基人在这一刻认输时起,他们的命运就已经大致注定,但历史的有趣之处恰恰在于它不会一马平川地按照写好的剧本去走,在郡县制已经成为历史发展方向的情况下,诞生于分封制的旧贵族项羽还是砍了老秦人的脑袋,只不过选错的道路的项羽面前,注定有一个刘邦在等着他。
罗马与迦太基之间的故事也将如是上演,在战略上已经输了的迦太基却在多年后出了一位战术领域的大师,他兵行险招,一度打得罗马人哭爹喊娘,不敢与其正面对决,但即便是如此英雄最终还是输给了滚滚时代洪流,尽管如此,他的名字仍被后世牢记,2000多年后,一提起迦太基,浮现在人们脑中的仍是他的名字:汉尼拔。
法国:我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