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海沧桑:古典文学名家访谈录》,杨阿敏编,崇文书局2023年9月版。
内容简介《学海沧桑:古典文学名家访谈录》(古典文学名家访谈录系列第一辑)是杨阿敏先生对中国大陆十位古典文学研究领域知名学者的访谈,访谈者包括谭家健、薛天纬、葛晓音、陈洪、邓小军、赵敏俐、谢思炜、傅刚、刘跃进、诸葛忆兵等,皆为当今古典文学研究界的领军人物。
访谈内容主要包括个人经历与学术研究两个方面。访谈个人经历部分主要关注学者的求学历程,展示了他们成长为学者的过程,亦包含对前辈名家指导和教诲的回忆。学术研究部分,则对其有代表性的研究形成过程进行了访谈,借此也可略窥其学术研究之门墙。
该书记录了各位学者在教书育人方面的独特经验,对青年学子读书治学助益尤大。本书又是富有启发意义的珍贵学术史资料,同时也是一部视角独特的当代史,各类读者都将开卷有益。
目 录序:一代学人的集体记忆(吴承学)
数十年来的攀登之路
——谭家健教授访谈录
我戴天山明月来
——薛天纬教授访谈录
求学路上的足迹
——葛晓音教授访谈录
回看射雕处 千里暮云平
——陈洪教授访谈录
求学之路漫谈
——邓小军教授访谈录
从农民到博士
——赵敏俐教授访谈录
读书问学四十年
——谢思炜教授访谈录
本色书生
——傅刚教授访谈录
老师们
——刘跃进教授访谈录
潮平两岸阔 风正一帆悬
——诸葛忆兵教授访谈录
后记
一代学人的集体记忆吴承学
杨阿敏先生发来书稿《学海沧桑:古典文学名家访谈录》,嘱我作序。我怀着强烈兴趣,一口气读完了10篇访谈。掩卷而思,感触纷涌。
《学海沧桑:古典文学名家访谈录》
这本书是古典文学名家系列访谈的第一辑,书中采访了北京及周边10位研治古代文学的著名学者。他们治学的领域和路子各有不同,年龄差异亦颇大,但以20世纪50年代生人为主;他们上大学的时间也先后不一,但以70年代为主。总之,多数被访者皆为“文革”后进入高校的本科生和研究生。
我喜欢“学海沧桑”这个书名,用“沧桑”二字来形容这四五十年间学术的发展变化,极为贴切。沧桑是这一代人的际遇,变革是这一代人的使命。四十多年来,作为投身这场变革的亲历者、受益者和见证人,他们对这段历史的回顾与叙述,无疑会更真切地透露出“沧桑”的意味。
任何历史的书写,包括个人的回忆,无论有意无意,都是有选择性的,有所彰显,有所遗忘,有所遮蔽;但当我们把同时代人的个体回忆放在一起,看到的,便是一个时代的集体记忆。就此而言,《学海沧桑》记录的,就是一部当代中国古代文学学术史的雪泥鸿爪,因而具有特别的意义。
1976年,中国结束“文革”十年浩劫,1977年,恢复高考招生制度,到了80年代初,开始形成从学士到博士的学位制度。这是中国高等教育划时代的变革,从此中国教育迎来数十年大规模的高速发展。
《谭家健文集》
而在当时,一切刚刚开始,百废待兴。高校条件落后,经费奇缺,文献资料残缺不全,很多基础的书本不易寻觅,更说不上对于海内外相关文献的检索收集了。尤为困难的是,当时不少学生的学术基础基本为零,他们从小没有受过完整连贯的教育,中学毕业就上山下乡,只有极少数人参军、当教师、当工人……
高考一恢复,社会对人才的渴求如火山爆发,有些人没有读过或读完中学就直接考上大学,有些人没有读过大学(或刚上大学)就直接考上研究生。虽然这一代学人知识储备与知识结构存在一定缺陷,但幸运地搭上了恢复高考的“头班车”。
那是一个旧秩序刚被打破、新秩序尚未形成的年代,学术界洋溢着别样的乐观和自信,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理想主义和宏大抱负的气息。“自由之思想”和“独立之人格”,成为当时许多年轻学者的自我期许和强烈追求。而当时社会上和学术界还没有那么多清规戒律,不问背景,不讲出身,甚至不管有没有读过或读完大学,只要有才华,只要肯努力,就能拿到迈进学术殿堂的通行证。
《八里桥畔论唐诗》
我有时翻阅八九十年代的报刊,对那时大学生、研究生的照片印象特别深刻,他们学习、生活的条件是那么简陋,而眼神是那么坚毅,又是那么纯朴和干净,让人想起青藏高原那湛蓝纯净的天空。我很怀念这种熟悉却久已不见的眼神。
生逢其时,选择古典文学的这批学者,很多人纯粹是发自内心喜爱,是一种精神寄托。在未有学术规范之前,幸有这一代学人的学术热情与学术良知,加上曲折丰富的生活经历和人生体验,使他们具备独立思考能力,怀有强烈的使命感和进取心。
他们就像没有戴上笼头的野马,在不设疆界和樊篱的广袤大漠上恣意奔跑,也许不怎么规范,也许不那么缜密,甚至俨若“无知者无畏”,酣畅淋漓地展示了少有的自信和气魄。现在看来,这种无拘无束的形态很可能已是“后无来者”。至少,这种充满激情、野蛮生长的学术,于今已难得一见。
如果以为那时的他们只是无知无畏,显然失之片面。他们从零起步,一直在探索、调适,在反思、进取。国门刚打开,睁眼看世界,西方传入的概念、理论与方法曾产生重大的影响,这对于开拓眼界、打破原有的理论禁锢,以及提高思辨能力具有积极意义。
《中唐古诗的尚奇之风》
但很快,年轻的古典文学学者开始认识到学术的本土性,注重从文献、文体与文本中考察文章与文心,尽可能在中国的语境里探索中国文学的特殊性,追寻中国美感与中国智慧。这也是这一代学人数十年来经过迂回曲折的探索,逐渐得出的大概共识。当今古代文学研究的盛况与水平,包括存在的不足和问题,大致就是这批学者所开创和引领的结果。
回顾当时的研究生教育,古代文学一批老一辈的导师无疑是一大亮点。他们对于当时自由开放学风的形成,以及研究生的培养,起了很重要的作用。他们都经过民国学术与共和国初期的学术传统的陶冶,功力精深。
但当时学位教育是新事物,除极少数人曾留学国外,绝大多数学者没有受过系统学位教育,如何培养博士,博士论文怎么写,导师们并不太清楚。但这不要紧,他们可以凭借自己的经验和感觉“摸着石头过河”,一切皆可探索。当时的学位论文没有什么开题报告、预答辩,答辩前不需要发表论文,不需要查重,答辩后也没有层层抽查,年轻学者却都能平稳而迅速地成长。
几十年来,我国研究生培养方式已经发生很大变化。回想当初,从零开始,没有规范,未立标准,但允许探索、不设樊篱,构成了特殊的环境和氛围。记得我们当年写论文,还没有学术规范的概念,比如引文不必标出什么版本,只简要地标出哪本书第几卷。研究生的论文题目,也有微观、中观的,但不少题目相当宏大,这和现在差异甚大。
《“西游”新说十三讲》,陈洪著,中华书局2022年11月版。
以古代文学专业的博士论文为例,如马美信《晚明文学初探》(1984年)、李从军《唐代文学思想史》(1985年)、朱则杰《清代诗歌史》(1988年)、马亚中《中国古典诗歌的最后历程》(1988年,后以《中国近代诗歌史》为名出版)、邓小军《唐代文学的文化精神》、赵敏俐《汉诗综论》……都是开阔宏大的题目,其他学科的博士论文也大多如此。
后来,一些学者开始提倡学术规范,倡导小题大做,风气开始改变。此后关于研究生培养的各种规定和标准陆续颁布。于是研究生的学术研究开始走向细密而精深,发展到现在,又演化为狭小而精致。论文能安全通过,便是“王道”。
以前的许多博士论文,题目宏阔,论文格局和气魄都比较大。假如按照现在的标准,就研究综述之全面、文献收集之齐备、研究之精细、论证之严密而言,那时不少论文是不够规范的,可能存在问题,甚至是严重的问题。
但总体而言,当时的成就还是非常卓著的。衡量高校教育的标准不外乎两个,一是出人才,一是出成果。那个时代的研究生教育,在短短的时间内,就培养了一批又一批优秀的学术人才,出现了一些在海内外有重要影响的学术成果。
《董小宛入清宫与顺治出家考》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一个时期也有一个时期的学术风尚。杜甫诗云“王杨卢骆当时体”,学术研究也有“当时体”,当我们把当时的学术风气放到具体的政治、文化语境中,就更容易理解了。它们当然有不足,但自有一种不可磨灭的光彩。
这一代学者的所长与缺陷、成就和特色,都折射了时代的影响。从20世纪70年代后期到今天,转瞬已经四十多年。
这期间,中国学术史和政治文化史息息相关,只有站在这个高度上才能真正领略“学海沧桑”的特殊意味。这是一个急遽转型又充满变化的历史阶段。从学术史与教育史上看,可以说是从追求个性、推崇启蒙的草创时代逐渐走向高度统一、严谨整饬的规范化与体制化时代。而这一代学人也在此进程中完成了他们的历史使命。
学术是一代接一代传承下来的。这一代学者中的许多人,虽然已取得杰出成就,却仍在坚持不懈地推进学术的发展,但总体而言,他们已完成了学术的开拓与传承。
《汉代诗歌研究论集:赵敏俐学术论文集》
作为过来人,读这本书感到亲切、真实,并由衷感动,也引发颇多感慨。这种心情,可以用陶渊明“欣慨交心”的诗句来形容。
《学海沧桑》所记录的一代学人的足迹,已经深深印在历史记忆中。回忆的意义,不仅在于怀旧,更在于前瞻。这一代学者的经验和教训,应该成为未来学者的一笔财富。阮元说:“学术盛衰,当于百年前后论升降焉。”(《〈十驾斋养新录〉序》)
这一代学人数十年的学术成就、地位及影响,需要较长时段的历史检验,才能从学术史的角度给出恰当评价。不过,当他们回顾数十年的学术历程,我相信,是足可自慰平生的。
《十驾斋养新录》
后 记本书收录了十位古代文学研究名家的访谈录,前后花了五年时间。
树从根脚起,水打源处流。说起这本访谈录还得从大学讲起。在学校,我先是发起一个读书会,后来又张罗着给读书会办《尔雅国学报》,半年时间,出了两期,一期八版。这么折腾下来,深感办刊不易,遂改弦易辙,做起了微信公众号。
2017 年大学毕业后,先回江西庐山白鹿洞书院工作了几个月,国庆后只身来到北京。当时看到一位学者的个人访谈录居然成册,遂念身处京城,学人云集,自己何不尝试一下?故以“尔雅国学报公众号名家学术访谈录”的名义与古代文学研究名家联系。天遂人愿,清华大学中文系的谢思炜教授第一个答应了我的请求,计划得以顺利开展。
《禅宗与中国文学》
“尔雅国学”是我于2015年10月创办的个人公众号,因而访谈之事也就成了数年来工作之外的“主业”。最初只是为了给“尔雅国学”增加些新内容,虽然意识到此工作事关文献保存,但未敢自信其价值。此间所遇挫折艰苦,难以备述,幸常得诸位师友鼓励,开示我以访谈之价值与意义,更加坚定了我继续努力的信心。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刘宁老师一直以来对我的访谈多有关注与支持,曾与我详谈此事之重要性,祛除我心中诸多疑惑,她说:
有意义的工作,形式多种多样,不是只有写论著、写论文才是有价值的工作。学术访谈可以发掘保存许多重要的学术史资料,但在如今看重论文、论著的评价体系里,这个工作不被看重,大家也不愿意用心来做。将来人们想了解我们这个时代的学术,可是许多有价值的文献都散失了,这是多么遗憾!而你现在不随波逐流,认真来做这个大家不关注但很有意义的工作,把这个时代有价值,但是大家不去留心搜集的那些资料保存下来、传承下去,这多有意义!如果研究中国当代学术,你的访谈成为重要的参考,甚至是绕不开的,这是多么有价值的工作!
《魏晋南北朝诗歌史论》
听了刘老师的这番话,若披云雾而睹青天,我更坚信工作的价值,也更有努力的方向。虽然,这本小书尚不足以当此评价,余虽不敏,愿事斯语。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刘老师也一直鼓励我,一点点去做肯定能有成就的。怕的就是东张西望,蹉跎了最好的年华。
这几年,我自己遇到一些事情,对访谈工作的价值和迫切性有所体会。在罗宗强先生去世的前一年,我曾到府中拜访。罗先生是年89岁,看上去状态还不错,尚能回忆早年的事情。我说起自己是江西人,他还能想起原先在赣南工作的经历。
那天与先生交谈差不多有一个小时,然而他表达时已经不是很清楚了,听起来有些费力,要做记录也很困难,难以继续。后来,罗先生的访谈就成了广陵散,令我永感遗憾。
这本访谈录或许对青年学子还有些参考价值。我自己来自于普通本科院校,大学时代主要是自己摸黑前行,深知不少普通院校学术资源之匮乏。说来可能难以置信,我本科四年,从未见过专业相关的一位名师或大家来校作讲座。
《中古文学文献学》(增订版)
我们大学英语课上,老师曾说过一句话:“大学大学,大不了自己学。”既是调侃也是现实。本书的系列访谈较为全面地记录下了十位名家数十年的求学经历和治学经验,相信能使广大的青年学子,虽未能侍坐左右,仍可亲承謦欬。
今天,我重读这本访谈录,引起许多回忆,生活有苦有涩,更有甘甜。这本书,是我人生中主编的第一本正式出版的书籍,它给我带来快乐,我对此充满感恩之情。
这五年,我只做成这一件事。人这一生要做成一件事真大不易,需要很多条件的和合,很多因缘的凑巧。若我最初在学校没有“瞎折腾”,也就没有“尔雅国学”公众号。若我后来不是去了北京,访谈之事也就无从着手。若没有众多师长对一位寂寂无名的晚生如此支持与关心,访谈便无法坚持下去。若非崇文书局慨然俯允出版,这些访谈不知何时方能集结成册。
《宋代科举资料长编》,诸葛忆兵编著,凤凰出版社2017年6月版。
中山大学吴承学教授赐序并题签,使本书大为生色。素慕吴老师为文,今得高屋建瓴通论一代学人之宏文以冠书首,幸甚至哉!如此众多因缘凑合,方成此书,对我来说,岂非人生一大幸事哉!
杨阿敏
辛丑端午于永丰麻江村
编者简介杨阿敏,1993年生,江西吉安人,中文系毕业,现为北京《中华瑰宝》杂志编辑,个人创办有“尔雅国学”微信公众号。著有《胡铨年谱》《三通序笺注》等,发表文章20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