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父亲八十多岁了,他那双曾经炯炯有神的眼睛,如今也蒙上了一层岁月的薄雾。往年的这个时候,他总是忙前忙后,张罗着一年一度的战友聚会。可今年,他却异常平静,仿佛对这件事失去了以往的热情。我试探着问他:“爸,今年不准备组织战友聚会了吗?”他坐在炕头,手里拿着烟袋,望着窗外萧瑟的秋景,良久才缓缓说道:“人老了,精力跟不上了,聚不动喽……”他语气平淡,却掩盖不住一丝淡淡的落寞。
记忆的长河把我带回童年。在我的印象里,父亲的战友聚会就像一个雷打不动的节日。每到年末,家里总是格外热闹,父亲早早地就开始准备,杀鸡宰鱼,忙得不亦乐乎。那时家里条件不好,七亩薄田,三间土坯房,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可即便如此,父亲也从未中断过聚会。小时候我不理解,觉得父亲对战友比对家人还上心。后来长大了才明白,他们那份深厚的战友情,是经历过生死考验的,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替代的。
我记得1989年夏天,麦子刚收完,父亲接到一个电话,脸色骤变,二话不说就骑着自行车去了县城。回来的时候,他身后跟着一个满脸胡茬、双眼通红的男人——父亲的战友宋建国。原来,宋叔的儿子出了车祸,急需用钱,他却拿不出钱来。父亲毫不犹豫地把家里刚卖麦子所得的钱全都给了他,还让他在家里住了半个月,白天陪他干活,晚上陪他喝酒。那时候村里人都说父亲傻,自己都穷得揭不开锅了,还管别人家的闲事。可父亲却说:“建国跟我一起扛过枪,他的事就是我的事。”这份情义,比金子还珍贵。
还有一次,大概是2000年左右,父亲组织了一场规模空前的战友聚会。那次来了六七十人,有些是从外地特意赶回来的。酒店里,老战友们互相拥抱,互相问候,仿佛回到了年轻时的峥嵘岁月。父亲举着酒杯,声音有些颤抖:“兄弟们,咱们能聚在一起不容易,以后有机会,还得常聚!”那时,他们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谁也没有想到,那竟成了许多人最后一次相聚。
时光荏苒,岁月无情。后来的每一次聚会,参加的人越来越少。有的战友永远地离开了,有的卧病在床,再也无法前来。父亲每次聚会回来,脸上都写满了落寞。他就像一位老船长,看着自己曾经的伙伴一个个离去,心中充满了无限感慨。
今年,我本以为父亲还会像往常一样组织聚会,但他却沉默了。几天后,父亲的老战友赵叔来了。他们两人在屋里聊了很久,我隐约听到赵叔说:“老李啊,你身体不好,就别折腾了,聚不聚都行,兄弟们都在心里呢!”他们聊得很轻松,但我却听出了一丝无奈和伤感,就像秋风扫落叶般,让人感到一丝凉意。
赵叔走后,父亲坐在炕头,默默地抽着烟,烟灰落了一地也浑然不觉。我给他倒了杯水,轻声问道:“爸,您是不是还是想聚?”他抬起头,叹了口气:“想啊,怎么不想?可是,人老了,不中用了。再说了,就算聚在一起,也回不到年轻那会儿了。”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无奈和遗憾,就像一盏即将燃尽的油灯,发出最后的光芒。
过了几天,我下班回家,还没进门就听到屋里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推开门一看,屋里坐了好几位父亲的老战友,赵叔也在其中。看到我进来,赵叔笑着说:“小李啊,快进来,我们今天特意来陪你爸聚聚!”原来,赵叔偷偷联系了几位老战友,特意来给父亲一个惊喜。屋里虽然人不多,但气氛却格外温馨,他们聊着当年的趣事,笑声充满了整个屋子,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
那一晚,父亲格外高兴,他的脸上洋溢着久违的笑容。我知道,他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些老战友,这份情谊,就像陈年老酒,越久越香醇。后来,我偶然翻到父亲的旧相册,里面夹着一张泛黄的纸,上面写满了名字,有些名字旁边画着圈,有些则打着叉。我问父亲这是什么,他沉默了片刻,说:“这是我以前战友的名单,画圈的是还在的,打叉的……已经不在了……”我的心猛地一沉,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了胸口。
那天晚上,父亲对我说:“聚会这事,以后可能真的聚不起来了。但是你要记住,做人要讲情义,别人对你的好,要记一辈子。”月光透过窗户洒进屋里,照在父亲的脸上,他的身影显得有些佝偻,但他的眼神却格外明亮,仿佛夜空中闪烁的星星,照亮了我的心房。
父亲的战友聚会,就像一首悠扬的歌,唱出了他们一生的情谊。虽然曲终人散,但那份珍贵的回忆,将永远留在我们的心中。我也暗下决心,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帮父亲再组织一次聚会,让这些老兵们再次相聚,重温那段难忘的岁月。因为我知道,对于他们来说,这不仅仅是一场聚会,更是一次心灵的慰藉,一份精神的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