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三月,桃花正沿着江岸燎原。站在锦官城的旧址上望春,总觉每一片绯云里都栖息着千年前的叹息。
公元761年的某个黄昏,你也曾在此处驻足,看江水推着暮色缓缓东流,看一簇无主的桃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晃。那抹深红浅红交织的云霞,可曾抚平过你眉间的褶皱?
《江畔独步寻花·其五》
唐·杜甫
黄师塔前江水东,春光懒困倚微风。
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

那时你已在成都浣花溪畔住了三年。草堂前的竹影摇曳着难得的安稳,可春风里总裹挟着长安的烟尘。
你见过大明宫阙的牡丹倾国倾城,也见过马嵬坡前的梨花染血凋零。当安史之乱的铁蹄踏碎盛唐的琉璃盏,你的诗行里便永远落着霜雪。
直到在蜀地偶遇这簇江畔桃花,那些被战火灼伤的句子,忽然在春光里舒展出柔软的褶皱。
颠狂柳絮随风去,轻薄桃花逐水流。
——杜甫《绝句漫兴九首·其五》
你也说桃花是轻薄的。"颠狂柳絮随风去,轻薄桃花逐水流",曲江池畔的落英载着破碎的功名,而夔州山间的寒桃在风雨中瑟缩如弃儿。
可我知道你从未真正厌弃过它们。当你在湘江舟中凝视那些被碧水勾引、被狂风倒吹的落花,笔下分明带着怜惜的颤抖。
那些飘零的绯色,何尝不是你自己的倒影?在离乱的世道里辗转,在命运的漩涡中沉浮,却始终捧着赤子之心不肯放手。
桃花细逐杨花落, 黄鸟时兼白鸟飞。
——杜甫《曲江对酒》
我常常在夔州险峻的峡谷间寻你。当白帝城的彩云化作滂沱泪雨,当秋兴八首的墨迹晕开故国的月色,你笔下仍有桃花在倔强地生长。
你看那细逐杨花而落的绯雪,看黄鸟白鸟掠过天际时掀起的粉雾,看春寒细雨中探出竹篱的灼灼——这哪里是轻薄?分明是乱世里不肯熄灭的火焰,是破碎山河中最温柔的补丁。

若能逆着时光的江水回溯,我愿是那株开在你必经之路的桃树。在咸阳桥头送你西征时,就落下满肩花瓣作征衣;在你茅屋为秋风所破时,让飘进窗棂的芬芳暖热寒夜;当你独登白帝城最高楼,便以漫山遍野的绯色填满你眼中的沟壑。
我要把生命拆解成十万片花瓣,在每粒尘埃里种下春天,让所有兵戈锈蚀成你诗中的平仄,让每次绽放都成为对无常的温柔暴动。
千年后的桃花依然年复一年地灼烧着春天。那些深红浅红的云霞漫过高铁站台,攀上玻璃幕墙,在电子屏幕里流淌成数据的光河。
可每当有人吟诵"可爱深红爱浅红"时,长安的月光就会重新铺满浣花溪。原来真正的春色从不会被时间风化,就像真正的诗人,总能用伤口栽种出永不凋零的春天。
杜子美啊,你看这江水仍带着巴蜀的桃花东去。每片顺流而下的花瓣都是未写完的诗稿,每阵春风都在重述那个古老的诺言:
只要还有人在看花时想起你,大唐的月亮就永远悬在柳梢,人间的四月就永远为你备着一树绯色的烛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