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在周总理的陪同下,柬埔寨国家元首到杭州时来灵隐寺进香。
抬头看到“灵隐寺”牌匾这几个大字,非常欣赏,想看看出自何人之手,却发现没有署名。
周总理连忙派人去查这是怎么回事,后来才知道这块匾额的书写者是沙孟海。
下面的人就立马叫沙孟海补上名字,可沙孟海拒不补签。
最后,他们没辙,只能找人补了“沙文若”三个字上去,但只要仔细看,就能明显看出不是同一个人写的。
沙孟海的名字为何不在匾上,以及他怎么不补签,这背后都藏着一个又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

沙孟海1900年出生在一个中医世家,父亲平时给人治病,闲时就喜欢用书画篆刻消遣。
沙孟海受到熏陶,年少时就以研习书法和刻石为乐。
12岁学习篆刻,因为刻印必须通晓篆字,他就努力啃《说文解字》。
玉梅词人况蕙风曾对其篆刻大加赞赏:沙孟海尤工刻印,是后来之秀罕见的天才。

当时,辛亥革命推翻帝制,学校师生们都在传阅庆祝胜利的报纸。
但报纸印的都是篆字官印,没人看得懂,大家想共享这份喜悦也没能力享。
正当大家一个字一个字猜测时,一旁的沙孟海流畅地念完全文,震惊了一众师生。
有一回,邻村请沙孟海去写《李氏祠堂记》,也没啥要求,只要求必须用篆书写。
沙孟海毫不怯阵,提笔不徐不疾挥写而成,被老者们评为“书文双辉”。

这样的天才,只要稍加培养,日后定能出人头地。
可意外总来得比机遇快,1913年父亲因病去世,一家人的生计都压在母亲身上。
沙孟海勉强再多读了半年书,考进了省立第四师范学校,还拜师国文教师冯君木,考入冯君木创办的国学社。
但家里那么多张嘴巴等着吃饭,沙孟海作为长子,自认为比弟弟们更应该扛起家庭重担。
而且,像是某种命中注定,沙孟海的四个弟弟全都投身革命。
弟弟们劝沙孟海也加入革命,沙孟海却清醒得很:
“你们都有被捕的可能,我想留条后路,必要时可以营救你们。”
侄女曾回忆:四个兄弟的学费、生活费,从冬天棉衣到夏天的蚊帐,都要从省吃俭用生活拮据的大兄微薄工资中支出,母亲和四弟生病的医药费全需要依仗他。
在沙孟海的扶持下,二弟沙文求先后考入上海大学、复旦大学,三弟沙文汉最高曾到达过浙江省省长,四弟沙文威还是全国政协副秘书长。

倘若二弟还在,成就绝不会比两位弟弟低。
1926年,沙文求去广州做共青团工作,之后1928年在红花岗壮烈牺牲,年仅24岁。
沙孟海特别自责,觉得如果当初他没有把二弟送去广州,他就不会白白死掉。
在接二连三的重大打击下,沙孟海甚至一度想要轻生,好在三弟一直写信鼓励他,他才没有冲动。
在数十年后,家人偶然在沙孟海的抽屉里发现了沙文求写给他的三十封信。
每一封信都被翻到纸发黄发皱,也许在想念每个二弟的夜晚,沙孟海都会掏出这些信,当作是二弟刚刚寄来的,读了一遍又一遍。
有一封是沙孟海劝二弟回上海,二弟沙文求的回信,他是这样写的:
“你对于诸弟,尤其是对我,应当促其入险,鼓其前进。临阵而亡,我且不悔,你更不必悔。
总之,我是临阵者,要尽无限之余勇,以吸收宇宙间的快活,慷慨展臂,抓住艰巨的责任,竭人力而尽天命,畅快地干。”

1927年,三弟运动失败被通缉逃亡,经常一周之中只能吃上几顿饭,几次因饥饿晕倒在路上。
沙孟海立即让他冒充自己去报考同文书院,还给他安排了份工作。于是,沙文舒有段时间变成了沙文翰(沙孟海的另一个名字)。
可是不久,沙文舒身份被叛徒告密,他只好又开始逃亡,而为他介绍工作的沙孟海,因此受到牵连。
沙孟海却觉得庆幸,庆幸三弟没有落得跟二弟一样的结局。
然而,千防万防,五弟沙文度步了二弟的后尘,1943年蒙冤罹难,埋骨延水之滨。

抗战胜利后,沙孟海才得知五弟噩耗。
想到他们失去联系的这两年,弟弟被审问、拷打到精神失常,最后抑郁而终,沙孟海痛哭不已。
周围的人很不解,抗日胜利了他为什么还哭,以为他是喜极而泣,只有沙家知道,沙孟海在为死去的弟弟无声鸣冤。

新中国成立后,沙孟海被聘为浙江大学中文系教授、浙江美术学院国画系书法科教授。
之后,又任省文物管理委员会常务委员兼调查组组长,领导考古调查工作。
1954年,沙孟海兼任省博物馆历史部主任,开创颇有特色的历史陈列法。
沙孟海也真正开始沉下心来,修炼书法,远宗汉魏,近取宋明,欧阳询、颜真卿、吴昌硕诸家,兼擅篆、隶、行、草、楷。

行草书展现出强劲霸悍、狂放恣肆的气魄,一扫数百年书坛糜弱之风。
沙孟海还独创具有阳刚之美的“沙体”,雄浑刚健、气势磅礴、如黄钟大吕、响遏行云,堪称旷世罕见。
启功也曾说:沙先生的字,使我最敬佩的则是无论笔的利钝。
纸的精粗,人的高低,好像他都没看见,拿起便写,给人以浩浩落落之感。
他的榜书大字,用笔横扫,出入自如,结体险劲逼仄,世人都说:“真力弥满,吐气如虹,海内榜书,沙翁第一”。
由于书法声名烜赫,名胜古迹无不请其挥毫,杭州灵隐寺的“大雄宝殿”就是他在寺庙修葺时,他将四支大斗笔捆在一起写成的。
但是1957年,三弟沙文舒被扣了帽子。
三弟曾经用过沙孟海的名字“沙文若”,沙孟海随之被殃及,“沙文若”三个字便从牌匾上抹去了。
之后,又是刮风又是下雨的,到了1970年天还没放晴,经柬埔寨元首这一插曲,这事才又被提起。
周总理说:“沙文舒是沙文舒,沙文若是沙文若嘛!怎么能够因为沙文汉的事,连沙文若的名字也抹去呢?不能搞株连。”

周总理放话了,下面的人焉能不听?
这本是个好机会,可沙孟海拒绝了,他说要么重写一块牌匾,要么就不补了。
他觉得,写字很重情绪连贯,如果只是补上了名字,整块牌匾看起来就“不伦不类”的。
但,让他补上名字,对那些人来说,已经是给予他的最大宽容了。
于是,左右为难之下,他们找人代笔沙孟海,补上了“沙文若”名字。

1966年,开始刮风下雨,杭州龙游路15号,沙孟海的家就先被“扫干净”了。
沙孟海和妻子胸前挂着牌子,跪在龙游路路口,等候发落。
不久,沙孟海被关进浙博库房旁边的小屋“隔离审查”,一审就是三年,三年没回一次家。
沙孟海好友、书法家沈定庵在多年后追忆:
“1971年来到杭州经过浙江省博物馆,从铁栅门望去,只见沙老拿着一把大扫帚在扫地,不禁为之太息心酸。”

对沙孟海来说,还能在这里扫地,已经很好了。
他身边好多人经受不住折磨,有的疯了有的轻生了。
况且,扫地不苦,对于一个嗜书如命的人,最苦莫过于不能写字。
那时候,没有纸能写字,沙孟海就偷偷用日历本上的纸片。
沙孟海的儿媳方树枫说:“他对所能接触到的所有文字都很珍视,每张报纸都会看得很仔细。”
审查结束后,沙孟海被放回家,从前高朋满座的家,瞬间格外冷清。
只有沙孟海在浙江大学任教时的学生鲍士杰,还敢上门探望老师。
鲍士杰说:“我曾经蹬着食堂借来的买菜的三轮车,毛竹片一钉,放个板凳,拉沙老去医院看病。
可能因为这样,沙老和师母对我比较信任。家里有个什么事,沙老就会写个小纸条叫人送来,把我叫去商量。”

说是小纸条,但沙孟海一笔一画写得特别认真,他很珍惜每一次写字的机会。
出来后的沙孟海,依旧不改开朗的性格,在儿媳妇方树枫的印象中,公公从没抱怨过那段岁月的一句不是。
说话依然声如洪钟,气色红润,一喊话整栋楼都能听见。
1979年,在西泠印社创社75周年的盛大庆典上,79岁的沙孟海被推举为第四任社长。
雨过天晴,大家重新聚在一起,再次挥毫泼墨。
沙孟海、王个簃、诸乐三,这三位吴昌硕门下师兄弟聚首在一起,百感交集。
三人合作,王个簃画山,诸乐三画梅,沙孟海题字:“梅之清,石之寿,盛世文明,信今传后。”
龙游路15号又重新门庭若市起来,登门求书者络绎不绝。

国内各大景点求他题字,沙孟海来者不拒,他自嘲:“逢人皆债主,无地寄闲身。”
在沙孟海出任社长的第二年,好友陆维钊病重。
在病床上,陆维钊含泪将当时浙江美院的五个书法篆刻研究生托付给沙孟海。
这一个简单的托付动作,背后又是几个人的故事。

那一场十多年的风雨,大家为了保命,相互揭短的大有人在;学生也将“一日为师 终身为父”抛在脑后,对昔日的老师拳脚相向。
很多老师嘴上说着不再相信学生,可又不约而同地操心学生的未来。
在操场扫地的潘天寿和吴茀之,看到学生吴山明,还拜托他一定要去找找梅道人的那张画,说“这是张好画,教学上以后可以用的”。
可惜,好心没有换来好报,潘天寿被学生打到肾脏出血,最后溘然长逝。

而目睹这一切的好友陆维钊,发誓再也不招研究生。
可他跟潘天寿一样,一样放不下,纠结再三,还是放弃了退休资格,重新出山带书法研究生。
即便那时候的陆维钊,已经身患重病,连舒服的喘口气都是奢望。
被陆维钊委托时,沙孟海纵然曾被学生为难,可还是毫不犹豫接下了,只因他觉得,“弘扬书法艺术是我的责任,不管之前发生过什么”。
中国的艺术事业,就是靠这群“口是心非”的老前辈,才一步步走向辉煌。
现在西泠印社副社长兼秘书长陈振濂,便是当年那五个研究生的其中一个。
他当时23岁,最让他难忘的是,1981年沙老给他修改毕业论文。
10多万字的论文,沙老不仅一个一个字全看了,还做了200多处修改。

为了不麻烦陈振濂后面还要重新抄一遍论文,沙老把修改全写在纸条上,然后粘贴在每一处他认为应该修改的地方。
他曾经因为要帮助沙老编画册,在沙老家里住过4个月。
见过沙老各种面的他谦卑地说:
“今天不可能出现沙孟海,也不可能超越他,像我这样的也只是他的边角。”
他也知道,如今这个时代,再去复制一个沙孟海出来,已然不可能。
但是他还是“希望大家心里面有一个沙孟海,生活行为规范和文化传承里有一个沙孟海,中国学术体系中有一个沙孟海。”

1992年,鄞县人民政府在沙孟海的故乡建成了沙孟海书学院。
然而,就在开院前夕,沙孟海不幸骨折,之后病情急速恶化。
同年10月10日,一代书学泰斗与篆刻大家与世长辞。
下面是沙孟海作品欣赏:















评论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