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难民自述6:在大武汉的怀抱中

航语的过去 2024-09-24 03:49:36

(1)久别重逢

在舱中朦胧地睡了一夜,时时不安地从梦中惊醒,眼中所见只是乌黑的一片,偶尔有人燃起火柴,摸索食物,其余的人只是无拘束地躺着,鼻子发出牛吼般的鼾声,我想,他们恐怕已在汉口魂游夜市了吧!船很快地进行,没有停留,寂静中,只有"噗噗"的水声。夜似乎很长,清晨四点钟的模样,谁都醒了,双眼望着窗外,静待着悄然来临的黎明。它来得很慢,几乎使人不能觉察,而且不耐,但它终于来临了,静睡着的人们又本能地开始活动了。

混浊的江水湍急地向下流着,船费力地逆流而行,当我伏在窗前观览的当儿,我先认清了水和船行的方向。江面很宽,看着那黄澄澄的茫茫的江水,心里含有说不出的滋味,是愉快?是激烈?是舒适?·……我不知道,我觉得我的心是像碧天一般的晴朗,是像大江一般的空阔,此时的我,啊,我不知应该用什么话来形容呢。

两岸上低低的山,土黄色地排列在那儿,永远沐浴在温柔的阳光下,海鸥振起白得闪光的双翅,逍遥地在海空上飞舞,我不知它们的心中是蕴藏着怎样的一种思想,竟能终日不倦地翱翔,我真不能明了。

太阳正中了,舱中热得非常,每一个人的心都纷乱着,焦燥地等待那城市的来临,然而,不,船和城市的中间,尚隔着不能即刻就到的路程呢!

这一天,任何人都很兴奋,因为在不久的将来,就能见到所盼望的人了。表弟身上笨重的衣已经被脱去了,面颊是红润的、可爱的,他站在舅母的膝上,活泼而又自然地跳跃着,我不知道他的心中,是为了舒适而快乐,还是庆祝着他和舅舅见面呢!

船傍着江的北岸行着,斜阳照着光辉的水面,好像数千万条金黄色的水蛇,渐渐地,两岸见了稀疏的房屋,这时,每一个人都在窗前期待着,只见许多高大的房屋,有外国人的租界,有中国人经营的大公司、大商店,江堤筑得很高很长,在一定的距离内植着不甚繁茂的树,看去整齐可观。啊!这就是我们的﹣﹣不,是任何人的目的地﹣﹣汉口市了!

江的中心停着许多大小轮船、外国人的军舰……然而我无心看它们,我只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岸上,那里站着许多的接客者,其中有我亲爱的哥哥和舅舅,然而,也许是我的眼光不济,没有发现他们,直到上岸时为止。

显然地,这是一个繁盛而热闹的城市,船才靠码头,工人敏捷得猿猴似的,跳上了这只本来就很拥挤的船争着取行李,这时的舱中真是乱得翻江倒海,我们极力地镇定着,终于在最后一批如潮涌般的人群中上了岸。这时舅舅和哥哥都不曾来接,使我们感到举目无亲的痛苦。我们在一家小客栈内休息。一部分的人分头到各码头去寻找哥哥。第一次没有结果,但谁都不灰心,仍旧耐性地寻着。我的两只眼睛,不住地扫射着一堆堆的人群,忽然我看见一个高大的接客者,在很远的地方焦急地望着那茫茫大江,他的面貌、他的身材,猛然使我的心震惊了一下,我不禁惊呼道:"哎哟!那不是培哥吗?"他﹣﹣那站在堤边焦灼的人,似乎听见了我的话,在回头顾视的一刹那,我认清了他的面貌,我禁不住拔脚向前飞跑了。

太阳光的余辉照着大部分都是阴暗的街道,这时有着六个人,我相信是世界上最快乐的六个人,那就是我们了。我和天真的弟妹紧紧地伏在哥哥身上,两个大人,不断地向他发着问话,互投着惊诧欣喜的眼光。啊!的确,此时的我真不是狂喜到什么地步了。我的心中是不停地在狂笑着,我想跳,我想叫,然而,我并没有跳,也没有叫,只是静静地听着他们的阔谈。啊!哥啊!自从在铜井镇别后,不觉又是四五月之久,谁知我们竟会相见于这大都市的汉口。啊!我真快乐,我快乐到沸点了。

就在当晚,我们搬到他们为我们预定的 x x 大旅社,这是在一条很热闹的大马路旁,当第一人推进旅社的门时,顷刻间,一阵强烈的电灯光刺入我的双睛,几乎使人不能睁开,可是我终于勇敢地上了楼梯,走进一间陈设很精致的卧房,那里有一张清洁的铜床,有穿衣镜,有沙发,有圆桌,有﹣﹣而且有﹣﹣两盏高悬着的明亮的电灯,我呆住了,我以为是在梦中,我不敢相信我是在汉口市的陆地上,然而,不是梦,也不是幻想,我的确是在汉口。啊!那高大身材的露着愉快面容的,不是我最敬爱的哥哥吗?我猛省了,我知道我们已在不知不觉间脱离了乡间生活、敌人屠杀的范围,以及盗匪煽骚的区域了。我感谢上帝,因为他给我们以安全。

舅舅来了,仍旧是那么的短小精干,说话是锋利得不肯让人,他和一切的人见面,似乎是很快乐,我再看那表弟时,他仍是那么天真的、活泼的,望着这陌生的、亲爱的人微笑,总之,这久别重逢的一夜,是多么快活啊!

第二天人人都由肮脏变成了清洁。一双积满了污泥的棉靴,它已尽了为靴的责任,温暖着每一个人的脚过了一个严寒得可怕的冬;然而,它终于被抛弃了,它被残酷的主人抛弃了,但是,我敢相信,我对于它并不能忘怀。

虽然是无聊的生涯﹣﹣因为没有工作,可是也含着不少快活的意味。啊!真想不到,居然会有欢聚的一天,我将永远地记着。这欢聚的一天,乃是朝鲜独立运动纪念日﹣﹣三月一日。

(2)月余生活素描

因为汉口的社会是奢华的、繁荣的,而且生活程度太高,不及武昌的朴实,所以在汉口逗留了三天,终于在一个细雨迷潆的午后,渡过了茫茫大江,在一个纱厂的附近,租得两间宽大的楼房,从此过着安宁的生活。虽然时时有着敌机相扰,然而谁都不怕,我觉得它在每天平凡的生活上,似乎点缀了不少的兴趣。

自从到了武昌后,天始终都下着不匀净的雨,气候骤冷,屋中甚至烧起炭盆来,但手足仍是麻木得很。一个早晨,当我睁开双眼的时候,我发见灰色的屋顶、青色的树梢,都被一层积得很厚的白雪掩埋着,长空是灰暗得怕人,静静的,屋中却耀得很亮。天是更冷了,整天都只能躲在屋内,长辈们很有经验地说:"这是有害无益的春雪呀!今年的稻田一定收成不好了。"的确,这实在是可怕的雪,它降临了有一星期之久,屋顶上、地上,都堆积得很厚,然而,雪花还是不断地飞扬着。

三月十二日﹣﹣总理逝世纪念日,天虽然还是阴着,雪却已经停了两天。我们到武昌,已经十多日了,还不知武昌到底是怎样的光景,因此由哥哥领导着一部分人在午后出发,沿着中正路缓缓闲游,它的热闹虽远不及江的对岸,但另有一种风味。道旁排列着许多防空壕,我觉得这是很好的设备呢!缓缓地走上蛇山﹣﹣这是武昌名胜所在,只见黄鹤楼矗立半空,此时春雪初融,道路泥泞难行,游客纷纷。在八角亭前,偶然遇见了张先生﹣﹣他曾在九江不告而别,猛然间,使我忆起我那个可怜的朋友,不知可好。

八角亭前,有黄克强先生的铜像,巍伟雄壮,不觉使我肃然起敬。

归途中,在大道上遇着了游行大队,总理的肖像,庄严地列于全队之首,其次有军警学界,精神得很,真不愧为革命流血地方的男儿呢!接着,是在可惊的一刹那,队形开始在变化了,呈现在眼前的,是许多褴褛的被难者,其中孩童很多,他们在救济者的指挥下,热烈而兴奋地唱歌、呼口号,从那种显得很坚定勇敢的眼光下,我知道他们都是中国很好的国民。我深知他们的痛苦,因为我也是敌人铁蹄下的残生。我曾目睹敌人的兽行,他们侮辱无力的女子,我记得在安徽避难时,我们的房东个很年青的女子,被敌人掳去,使她掉下了一个乳牙未长成的孩子。唉!这种例子多极了,她不过是牺牲者千百万中的一个罢了。他们残杀年轻力壮的青年,或强迫他们去做年轻人所不愿做的事,如果不从,"死"就临到他们的头上。努力啊!亲爱的小朋友们!我们不要忘记侵略我们的敌人!他们强占我们的土地!屠杀我们的父老同胞!我们一定要复仇!在不久的将来,我们将膺惩那些日阀,使他们也受着杀戮的痛苦!愿总理在天保佑这班同胞们,他们比我更可怜、更痛苦。

三月十四日,这是一个可值得纪念的日子,它不是古代名人的诞辰、逝世纪念,更不是近代历史的一页,它只是在我的小生命史上一个微小的经验罢了。

这一天,久雨的阴空,豁然开朗,午后四时许,附近纱厂的汽笛猛兽般地吼了!由于房主人的指示,知道这就是报告敌机来临的使者﹣﹣警报,这在没有经验的人听来,的确是很可惊诧的。因为它的声音是那么凄厉,似乎将有一件最不幸的事件临头似的。敌机虽然没有到来,但这一刹那黑暗而凄凉的世界,也够怕人的了。这是我十三年来,第一次尝试的空袭滋味。以后,曾有一天,仍旧是一个晴朗的午后,敌机来了,在武昌市的工业区抛下了许多重量的炸弹,尘灰起处,千百的工人牺牲在弹片下了。它们悠然而来,悠然而去,遗下了莫大的惨酷与罪恶。

时光很快地过着,二十七年度的四月四日又临到这繁华的三镇了。这一天,天气很好,好像象征着"幸福儿"的生命似的,母亲照例是很兴奋地祝福我们,鼓励我们努力!啊!母亲是太慈爱了!她爱我们,尤其是我,我将怎样报答她呢?我想,没有别的,只是一颗鲜红的、纯正的心,我将以它贡献给大众的母亲﹣﹣中华民国,和我最慈爱的母亲,和一切爱我的人,以及全世界的人类。

四月六日,和母亲到汉口去,渡轮上,许多无辜的难胞正在力竭声嘶地贩卖报纸和书扎。唉!太可怜了,他们所挣扎着的生活……

在汉口一个已经封锁的日本医院﹣﹣现在是做了难童收容所了,当我们经过森严的铁栅门时,许多衣裳破烂的难童,正伏在门内看着路上的行人。我们受了恻隐心的促使,终于进去了,只见一个肤色微黑的女孩,倔强地哭着,旁边一个职员,操着不纯粹的国语,勉强安慰她说:"快别哭!等一会带你出去玩。"可是,女孩子叫着:"我不玩!我要家去啊!"她拼命地向门外挣扎,职员急了,对母亲说:"她要回家去啊!可是,唉!她哪儿还有家呢!"我到此时方才明了女孩哭的原因,心中不觉黯然地说:"朋友!你的家在哪里啊!你应该知道你的家!你的幻想中的家!是被残暴的敌人捣碎了,朋友!安心地住在这里吧!"但是,她不懂,她只是伤心地号啕着。

第二天,这值得纪念的四月七日,就是台儿庄奏捷的一天,三镇市民发狂似的庆祝!真个是普天同庆,万民欢腾!

一个月的光阴竟悄然地过去了,只留下无数的记忆和惆怅。

四月十六日,春光明媚,傍晚四时许,与行李一同渡过江,阳光是热得逼人,它照着这艘毫无遮盖的渡轮,每一个人都在它的炎威之下,不能反抗,人丛中时时传出一阵的臭气,使人难堪。"扑!扑!扑!"渡轮离岸了,离去了武昌市的江岸线,只见金黄色夕阳的余辉中,黄鹤楼巍然地矗立着,肃穆地含着不可侵犯的威严,我敢相信,它已经眼看见过不少的同胞来了又去了。

登上了拥挤的汉口码头,沿着江边行走,江风拂面,异常爽适,道路上人还是那么地喧闹,车还是那么地往来奔驰;空气是显得很和平,很安静,没有战争时的恐怖,也没有战争时的紧张情形,似乎它是极乐的世界,战云迷蒙中最晴朗的一部分。我留恋着它。可是在不久的一刹那我却要离开它的怀抱!

仍旧渡过长江,在萧条的徐家棚镇上了岸,我的头不觉在昏暗中,猛地向后顾视,除了江中汹涌的波涛外,只有对岸一片灿烂的灯光,高下不等,我想,那最高的一层灯光,恐怕就是巍然的江汉关吧!至于那较低的一层,不用说,自然是经营着大商业的商店了,想不到这就是临别时的汉口。

八时许,入栅门登车,坚硬的车轮和坚硬的铁轨,在汽笛的吼声之下,蠕蠕地擦动着,发出"键键"的哀鸣,车终于穿过了寂静的月台。

此时月色很明朗,盆子一般地高挂在夜空上,天空是洗净了一般清明,一丝薄云都没有。汽笛高鸣,在山谷中起了回声隐约在树丛中的夜的武汉三镇,已不知在何时完全消灭,月余甜蜜的生活,竟如梦一般地过去:滚滚的长江,漂着大小的船……在兴奋生活中的民众……日夜不死的街道……各团体救亡工作的情形..希望和奋斗……可是在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皎洁的月光,照着车厢中如醉如死的疲倦的人们。再会吧!伟大的武汉!无情的车,载着我渐渐地离去了你的怀抱,我不知在何时再能享受你的伟大的母爱!再会吧!愿你无恙!

【小岵女士,姓名吴大年,女,上海嘉定人,1925年出生,西南联大毕业。解放后,长期在江苏教育系统任职。吴大年先生是著名历史学家钱乘旦教授的母亲。抗日战争期间,她曾与家人一起,从南京一路逃难到昆明,途经7个省份,时年12岁。13岁时,她写成《小难民自述》一书并出版,冰心为之作序,顾颉刚为之题写书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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