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宗之法”让宋朝得以成功走出了五代、超越了五代,避免自己成为了短命的第六代,最终延续了300多年。终宋之世,几乎无武将叛乱、无藩镇割据、无宦官专权、无权臣篡位,有效地杜绝了内部变乱,可以说是实现了它的根本目的,因为“祖宗之法”本身就是以防弊、防内患为主要目标的。
其次,参与塑造“祖宗之法”的士大夫集团,找到了可以合法合理约束君主行为的东西。在君主专制制度下,作为国家最高的统治者,国家政治的主导权力无疑把握于君主手中,朝政的走势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君主个人的好恶,实际上缺乏限制君主行为的合理方式与可行手段。
可是,宋朝的士大夫凭借“祖宗之法”,借助“祖宗”的威灵,得以对帝王加以约束,保证了国家政治的有效运行。
中国古代是宗法制社会,“尊祖敬宗”是礼制的核心内容,也是儒家秩序观和伦理观的基本出发点,祖宗崇拜的原则与实践对中国古代政治产生了深远影响。在家国同构的体制下,帝王的祖宗更是集血亲崇拜与国家崇拜于一身,被赋予了至高无上的威权,其家法也被认为是国法,对现世的君主产生了重要的引导作用。祖宗虽然在肉体上死了,可是却获得了精神上的永生。
对帝王的约束不仅针对帝王处理军国大事的行为,也包括帝王的家事,比如处理子女的问题、遴选后妃等。在当时的士大夫眼中看来,天子以四海为家,天下都是皇帝的家事,那么皇帝的家事也就都是天下事。因此,皇家无私事可言,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要受到臣民的注视。前几年热播的电视剧《清平乐》中也有很多这样的例子。
“祖宗之法”一旦被树为旗帜,也就出现了一套衡量帝王内外言行举止的理想参照系,进而使其举措经常地被臣僚比较议论,同时也就成为了士大夫集团的保护伞,使其的监督行为、进谏行为,有了合法的保护。
当然,“祖宗之法”也造成了很多消极的影响。凡有选择,必有代价。
比如,由于其所确立的重文抑武、守内虚外、强干弱枝的国策,矫枉过正,导致宋朝武力不振、对外战争屡战屡败,虽然各种内患都解决了,但却始终无法解决外忧,最终两宋都亡于外族之手。南宋大儒朱熹在总结本朝的政治教训时说到:“本朝鉴五代藩镇之弊,遂尽夺藩镇之权。兵也收了,财也收了,赏罚刑政一切收了,州郡遂日就困弱。靖康之祸,虏骑所过,莫不溃散。”
朱熹
由于其在设置与改革政治机构时,十分强调权力的分立与制衡,导致行政效率低下,三冗(冗员、冗兵、冗费)问题突出。
还有“祖宗之法”强调官员要循规蹈矩、切莫喜事兴功,结果造就了宋朝因循保守的政治风气。另外,“祖宗之法”的出发点着眼于防范弊端,主要目标在于保证政治格局与社会秩序的稳定;它以“召和气”为念,希望庶政平和而警惕变更的代价。基于这一立意,它要求充分贯彻维系、制约的原则,允许一定限度内的调整与革除弊端,但对大规模的变革十分抵触。
因此,使得很多官员存在着“利不百,不变法”的主张,就是说如果变革一个制度的好处,无法超出现在不变革它的100倍,那就不要变,维持现状,能过一天是一天,士大夫中普遍存在对于“变更祖宗法度”的疑虑与抵制,这为后来的政治改革带来了巨大的阻力。
其中表现最明显的就是宋神宗时期的“王安石变法”,王安石当时公然喊出了“祖宗不足法”的口号,当时的很多士大夫对此极为反感,尤其是司马光。
其实王安石也并不是完全反对“祖宗之法”,他只是从来不将祖宗留下来的法度理想化,他认为祖宗立下的制度、规矩要与时俱进。如今大宋立国已有百年,矛盾丛生,和建国之初所面对的情况已经不同了,必须要进行变革,才能加以解决。他是以有为的、发展的观点看待“祖宗之法”的。
对于宋神宗而言,他虽然一再强调自己要进行变法,做“大有为”之君,但是在宋神宗的心目中,从来没有放弃对于“祖宗之法”的尊崇,他希望通过变法,光大祖宗的基业。对于“祖宗之法”中的权力制衡原则,贯彻始终。比如在变法后,宋神宗在最高人事安排方面,除了变法派,还留下了一些反对变法的人,其目的就在于要防备被其中一派的臣子所蒙蔽。
宋神宗
宋神宗死后,宋哲宗即位,由于年幼,由高太皇太后垂帘听政,高太皇太后尽废新法,恢复旧法,史称“元祐更化”。宋哲宗亲政后,又宣布恢复新法,史称“哲宗绍述”。后来宋徽宗即位后,也打着恢复新法的招牌。
宋哲宗
变法成为了主流,因此在这段时间内,士大夫们要求发扬“祖宗之法”的声音相当沉寂,基本上没人说话了。或者说,当时的一些趋炎附势的官员,把宋朝历朝历代的“祖宗之法”,局限于神宗一朝,事实上拉开了与前代所说的“祖宗之法”的距离。或者说是旨在架空“祖宗之法”,为自己恢复新法的目的服务。不是要继承“祖宗之法”吗?我继承,但我只继承神宗一朝的法度。
如果说哲宗时期的恢复新法,还是打着干实事的态度去的。那么宋徽宗所谓的恢复新法,简直就是个笑话,所谓的新法的一些措施,只不过是为了夸饰太平。他任用蔡京等奸臣,进行了毫无原则、毫无是非的大规模政治整肃,严重地破坏了法制程序与制度运行中的制约关系。招权纳贿、贪污腐败,成为了北宋晚期政治的一大特色。
正如邓小南老师所说:“在宋神宗统治时期,尽管有对于‘祖宗之法’的强烈冲击,但基本上是针对政策设施及具体法度,并未从根本上改变赵宋家法的性质。而徽宗以后的北宋晚期政治则大不相同:祖宗法度被君相臣僚们玩弄于股掌之上,已经很大程度上背离了‘防弊兴治’的基本原则。”
在徽宗朝,不仅“祖宗之法”在历史发展进程中愈益凸显的弊端,没有得到正面的、严肃的评判;赵宋政治所面临的深刻问题,朝廷也无人予以正视,更不要说得到解决了。反而,还破坏了“祖宗之法”之中的合理部分。啥都没捞着,北宋最终灭亡了。
宋徽宗
到了南宋时期,宋高宗倒是经常强调“祖宗之法”,可惜只是为了争取人心,为了证明自己皇位继承人的正统地位、合法身份。当然,“祖宗之法”之中的防范武将、以文驭武的精神,他可是原封不动地继承了下来,最终他杀掉了岳飞,收回了各个统兵大将的兵权。
宋高宗
到了南宋时期,朝廷官员经常回顾与标榜“祖宗之法”,批评王安石变法等擅自更改“祖宗之法”给国家带来的巨大问题,甚至认为北宋的灭亡就是因为变法了。但是对于“祖宗之法”本身却缺乏必要的反省。
无论是北宋还是南宋,很多反对变法的人只是人云亦云,他们可以说出保守“祖宗之法”的1万个好处,也可以说出变法的1万个坏处,但是他们始终无法回答或者解决大宋立国百年,如今问题丛生,这个问题是明摆着的,如果不对“祖宗之法”进行修正、如果不进行改革的话,怎么解决这些问题呢?那是不是要对“祖宗之法”进行必要的修正,是不是需要以扬弃的精神对待“祖宗之法”,是不是要对其进行突破和发展。都没有。
尤其是到了南宋时期,宋朝的“祖宗之法”主要是防内患用的,用来处理内政。可是南宋的问题在于外忧,因此固守“祖宗之法”没办法完全拯救宋朝。
虽然南宋有些学者针对“祖宗之法”有着深刻的反思与批评,但是朝廷中更多的是自吹自擂,说什么“自汉唐以来,家法之美,无如我宋” “圣朝家法,宏远深长,质诸三代而无愧”。这话北宋的时候说还行,南宋的时候,这些人说这话,也不怕脸红,真好意思啊。
除了对“祖宗之法”的这种僵化的认识外,“祖宗之法”还彻底成了挂羊头卖狗肉的东西,成了羊头,就是明面上还是称赞“祖宗之法”的一些具体做法特别好,但是现实中却该咋做咋做,说一套做一套。
“祖宗之法”成了套话
高度重复、落入套路的话语,其出现与流行,是思想桎梏、缺乏活力的结果。“祖宗之法”被提出,本来是为了保证制度与政策的延续性,保证创业君主精神原则的渗透与延展。而斤斤于祖宗的具体做法,喋喋于有关祖宗的种种说法,则显然是时代精英们思想资源枯竭、难以开创新的理论与现实境界之表现。
研究社会经济制度的学者周雪光老师曾经说过:制度的演变和改进是通过自身不断获得新的信息、通过实践不断学习而实现的。而在“减少成本”的经济规律制约下,为了更有效率地获取和加工信息,往往倾向于在自己熟悉的“近邻”那里获取新的信息。由此而来的“近邻效应”表现为制度行为的历史依赖性,即过去的行为对新的行为趋向发生着重要的制约。在这个意义上,制度在最需要变迁的时候,其“汲取”行为反过来却有可能强化现有的结构。
在学术思想史的研究中,有学者指出,中国人表达思想的传统方法,就是明明属于自己的新创,也要将其纳入对某种已有的经典之诠释或阐发中。
而在政治史中,我们也经常看到这样的现象:在面对原本陌生的新环境之际,决策者们倾向于寻找轻车熟路通过历史记忆去发掘思想资源,依靠对于原本熟悉的固有精神原则的重新阐发,奠定比较安宁的施政基础;为了保持稳定感甚至建构起某种信任格局,在面对当前的挑战、铺展通向未知的道路时,常常强调与既往、与“已知”的延续。“易知而易行”的“祖宗家法”,正是赵宋沟通既往、应对“未知”的途径。
好的,那关于“祖宗之法”就讲这么多了。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邓小南老师所写的《祖宗之法:北宋前期政治述略》,应该是目前学界研究“祖宗之法”最详尽、最深入的一本书了。
邓小南老师一直强调制度史的研究要“走向活的制度史”,她写的这本书应该是做了一个很好的示范。什么意思呢?就是很多人对于制度史的研究,往往拘泥于史书上所记载的具体的典章制度,就是史书上是怎么记载的,我就怎么写,先罗列制度规定,然后再从史书中找几件史实例证,去证明这个制度规定,以此来说明当时的制度就是这样的。
可是制度规定不等于制度实行,说一个和大家切身相关的例子,比如大家工作的时候,公司里往往会有sop,就是标准操作流程,告诉你什么事情该怎么办?该找谁去解决等等。那我问你,这里面的操作流程规定和实际的操作是完全一致的吗?恐怕不是吧。
实际的情况往往是,要么就是这个sop过时了,被束之高阁了,实际的操作遵循的是另一套新规范,但是这个新规范还没有形成新的sop,很多人都不知道,实际上是靠口口相传,人带人的模式去运行这个新的规范。要么就是按照sop实际操作时,发现有个关键的步骤,sop里没写或者写错了。或者又会发现,有些步骤没有按照sop来,但是没啥问题,有些步骤按照sop来了反而不行,被审核人或者系统给打回来了,等等等等,各种各样的问题都有。
因此,制度的明文规定与制度的实际运行情况,并不是完全契合的、完全一致的,它是有一段距离的,只用制度规定来研究制度史,这是一种静态的研究,得出的结论往往与历史的真实情况并不符合。
制度是一种标准,是静态稳定的东西,但是我们知道,制度面对的现实却总是多变的、流动的,为了要应付多变的环境,制度就需要有很多灵活的处置方式。因此,实际上会有一些非正式的制度,或者是正式制度会采取一些非正式的运作方式。而这些非正式的制度和运作方式通常是不见于正式文本、正式规定的,它是不公开的,可以理解为是一种潜规则。
这种状况是怎么造成的呢?这个与制度设计是否合理有关,同时也和制度运行时的政治文化生态有关。有很多制度规定中看不到的因素,比如说关系网络、利益纠葛、不同角度的人对制度的理解以及他们所持的态度、策略等等,都与制度实际运行的方式和结果直接相关。
因此,邓小南老师才主张要“走向活的制度史” ,不再拘泥于静态的、一成不变的制度规章,而是要投向动态的、灵活多变的实施方式和功能效用,并力图借此将制度与文化、社会群体乃至思想活动联系起来加以考察。要把貌似抽象的政治结构、政策取向,还原到鲜活的政治生活场景中加以认识,对制度给以动态的、立体的考察。
拿“祖宗之法”的实行运行来说,邓小南老师就认为,不宜简单地把宋朝的“祖宗之法”认定为是一代政治的“指导思想”。特定决策的产生,首先取决于社会变迁带来的压力,取决于现实政治的需要。祖宗故事总是服从于现实政治的抉择,这些号称动遵故事的北宋重臣,其实都是有条件地遵行故事。这才是实际的历史情况。
对于邓小南老师的这本书《祖宗之法:北宋前期政治述略》,我就不强烈推荐给大部分人了,当然如果你想看的话,我肯定是非常欢迎的。主要是这是一本学术专著,再加上邓小南老师写的有些晦涩,估计很多人都读不下去,它实际上不太适合大部分人读。连邓小南老师在这本书的序言里自己都说,行文干涩是她写作中的突出毛病,学生们经常批评她的文章难读,她一直想改,却收效甚微。
我的实际感受,确实也是如此,我最早是上大学的时候看的这本书,结果只看了不到一半,就看不下去了。后来上研究生的时候,又拿出来准备重读一下,结果又没看完。现在工作了,最近又把这本书拿了出来,重新从头到尾读了一遍,这回终于把它给读完了。
如果说你对这本书感兴趣,不妨可以试试,看看能否一口气读完。
参考资料:邓小南《祖宗之法:北宋前期政治述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