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生于1988年的女孩,坐拥1100万粉丝;创立的公司在纳斯达克上市,市值超过6亿美金;入选美国《时代》周刊“网络最具影响力25人”名单;两个小时的直播,可以带来2000万元的成交额;在30岁那年的“双11”,她创造了28分钟销售破亿的神话。
一个生于1992年的男孩,月收入超过6位数;一分钟卖14000支口红;以“30秒涂口红最多”称为涂口红的吉尼斯世界纪录保持者;与马云对垒pk卖口红并成功将马云挑落马下。
这两个顶着光环的90年代前后出生的人,一个是名副其实的“网红女王”——张大奕,另一个就是比女人还懂女人的“口红一哥”——李佳琦。这并不是一个孤立的现象,在他们的背后,有无数的所谓的“网红”们,每天绞尽了脑汁在圈粉、宠粉,然后不停的种草、拔草。在这些周而复始的行为背后,只有两个字在支撑着他们,那就是——带货。
不知从何时起,“小红书”成了时尚女性流连忘返的家园,各种“达人”成了美妆的超级导购,动不动放个开箱,时不时来个种草,当人们驿动的心稍有平静的时候,就总有人在撩拨着购物的欲望。而“网红带货”从一种独特的销售方式,逐渐变成了再普遍不过的一个社会现象。
这种现象,是商业发展的偶然结果么?它是不是昙花一现不可持续呢?
任何历史,都逃脱不了偶然因素的影响,但拨开这些,背后往往蕴含着严密的逻辑和社会变革的重大趋势。也许有人对网红带货嗤之以鼻,但并不影响大多数人乐此不疲。这种风潮的背后,正是我们这个社会发生的深刻变革——从一种“大群聚集”向“小群时代”的迈进。
小群时代:最大限度的个性生活和最小限度的群体互动
不可否认,人是一种社会性的动物。离开了社会,人将退回到一种纯粹的野蛮状态。正是社会的交互、分工协作,让人能够在享受共同劳动所得的同时,获得最大化的个人发展。
当人类的祖先从树上走下来,组成原始的部落和氏族,就不再有单个人的存在,每个人都是社会和个体的复合。随着历史的发展,人类的社会变得越来越大,从小的部落到城邦,再到国家以及如今的“人类共同体”。人类观念的进步和科技的支持,让全球人类可以共同享有一个“大社会”。
但有些事情一旦过于庞大,往往就会产生副作用,巨大的社会连接体开始慢慢反噬人类个体,马克思曾经针对于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生产关系,提出了“异化”的概念,社会已经不再是人的社会,社会已经开始去改造人,异化人。人不再是最终的目的和标准,而是一种手段和工具。
正是在这样的前提下,随着物质条件的不断丰富,从欧洲的启蒙运动开始,人们便不断的在广阔的大社会中,寻求独立自我的存在,可以说我们国家当前的商业情况,正是对这一运动的回响。整个社会的“大群”逐渐分化,人们根据各种共性,互相结识成为不同的“小群”。
小群的时代相较于大群,有着明显的特性,以至于虽然我们置身于不断变化的“小群”中,依然可以清晰地辨别出来,总的来说,“小群时代”具有五个明显的变化特征:
一、关系的变化:人们之间的关系,由生产定义=>由消费定义=>由娱乐定义;
二、中心的变化:人们聚集的中心,资源为中心=>兴趣为中心=>情感为中心;
三、心理的变化:人们消费的心理,大众消费=>个性消费=>专属消费;
四、代际的变化:人们代际的关系,前喻文化=>同喻文化=>后喻文化;
五、需求的变化:人们消费的需求,功能性=>炫耀性=>符号性;
一、人与人的关系,从马克思到鲍德里亚之后
当人们走出家庭的亲缘关系,是什么把我们联系在一起。马克思曾经做过精准的论述——在社会中,陌生人之间靠着生产建立起了关系。在经济学书籍中,最著名的举例就是两户人家——面包师和打铁匠——靠着他们的生产,发生了交易,形成了一种社会层面的关系。
随着物质不断地丰富,经历了现代性洗礼的社会,生产也变得逐渐隐蔽,分工越来越细,大规模化的生产以及机械不断代替人工,让20世纪的社会学家产生了一个新的论断,鲍德里亚就将马克思的生产决定关系的观念推向了消费决定关系。
其实本质上,生产和消费是一体两面。当物质不丰富的时候,生产在前,而当物质极大丰富的时候,消费主导。到了我们的时代,网红经济背后,实际上是新一轮的人与人关系的变化,当物质极大丰富后,人与人的关系逐渐与物质解绑,生产与消费已经不足以定义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们需要一种精神、观念层面的东西来形成全新的联系。
就像一直以来存在的作家和读者、作曲家和听众、演员和观众的关系一样,网红经济的背后,是一种全新的“娱乐关系”的形成。人与人不再是你生产面包我生产牛奶的互相交换关系,而是你制造观念、你生产态度、你表演娱乐,我来消费的关系。
所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这种变化——由生产定义=>由消费定义=>由娱乐定义——背后实际上是人们从贫瘠的物质消费到丰富的物质消费,再到精神消费的一种趋势的呈现。
二、去中心化,并不是去掉中心,而是中心的流转
就如古代有部落氏族,现代有家庭国家,人与人发生关系时,会产生一种聚集效应,一般来说都是有一个中心,人们围绕着一个中心聚集在一起。而这种中心化的状态,并不好直接观察,反倒可以通过信息传播的媒介,也就是媒体的形态来反观。
随着互联网、特别是社交媒体的兴起,我们听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去中心化”,也就是原来的一些核心媒体垄断整个信息渠道的情况被打破了。自媒体的时代就是每个人都是信息的制造者,每个人都可以发声,每个人都可以影响更多的人。
但本质上,中心并没有去掉,只不过是以前的中心式微,出现了众多新的中心。以前是一种以资源为中心,就是那些核心的重量级媒体,他们有着垄断性的资源。而转向以兴趣为中心,即便再大的资源,如果观众不感兴趣,依然不会买账。
网红经济背后,实际上是从兴趣为中心再一次进化的后果。兴趣仅仅是划分“小群”的一个门槛,就像近些年很多所谓“走心”广告、“态度”视频走红一样,人们更加注重情感的联结,兴趣为中心向情感为中心转变。
话说上了些年纪的人初次看到李佳琦也许会觉得似曾相识的配方,没错,在十几年前,深夜的地方频道上,经常彻夜播着类似的东西,用夸张的口吻,卖力地宣传着“八心八箭”的钻石。同样的味道,为什么“八心八箭”就没能存活下来反而被李佳琪们取代了呢?
本质上,就还是在“情感”这两个字上。疯狂的电视购物,极尽夸张能事,屏幕内火热,屏幕外冰凉,虚假的电话接入互动,并没有与消费者构筑一种共情的场景,单向的情感输出,越用力,就会越赶走消费者。
在商业社会中,谁能够影响更多人,谁就有更大的胜算。影响就是把大家聚集在一起,这种聚集的中心,不断地发生着变化——资源为中心=>兴趣为中心=>情感为中心。仅仅靠着强大的资源和投用户所好已经有些乏力了,未来就是情感交流的时代,“小群”也就意味着更深入的交流,更相似的情感,更真切的互动。
三、大众消费的崩塌,个性消费的普及和专属消费的崛起
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有一些品牌,比如“金利来”,“佐丹奴”,简直就完爆今天的各种奢侈品大牌和潮牌。如今,这些牌子可能还存活在四五线市场,但在人们的观念世界里,他们早已没有任何影响力。听到这样的牌子,几乎很难激起人们的占有欲望。
这些品牌浮沉的背后,实际上是“大众消费”的彻底失败。当然,大众消费的崩塌,就是源自于上文提到的“中心”的转变。以前当媒体声音集中在一些巨量媒体上时,像金利来、秦池等品牌,通过高频密集的广告方式,就可以制造一个大众消费品牌,人们一时间趋之若鹜。那时社会声音就集中在少数渠道中,人们的思想较为单一,消费模式非常趋同。
不过二三十年的光景,在我们的消费领域,已经很难找到那种一家独大的品牌。就算超大型的企业,也会逐渐采取多品牌的运作,用不同的品牌定位、沟通方式以及产品满足不同的消费者。
去中心的一个巨大震荡就是打掉了“大众消费”,人们奔向了个性化消费,就像如今诸多的电商平台都在强调“千人千面”,互联网广告讲究“精准投放”。粗放的大众化的东西逐渐被淘汰,与消费者建立某些层面独特的沟通,才能符合消费者的心意。
而网红经济也正是在这种趋势下的商业演变。从大众消费=>个性消费=>专属消费,网红将消费者的需求从个性消费进一步激发出来,人们希望能够足够的被关注,用消费彰显足够的个性,从而出现了专属消费的强烈需求。
四、长江后浪推前浪,后一代开始教育前一代
从数据的角度来说,当前网红经济的主要人群还是集中在20-40岁所谓“泛青年”人群中,这些人群在过去往往被压在中年的消费人群之下,而如今则通过网红经济逐渐表现出自身的存在。
二十世纪美国当代杰出的文化人类学家玛格丽特·米德在《文化与承诺——一项有关代沟的研究》中,提出了著名的“三喻文化”说,即前喻文化、同喻文化、后喻文化。前喻文化是指长辈向晚辈传授知识经验,晚辈主要向长辈学习的文化;同喻文化是指长辈和晚辈的学习都发生在同辈人之间;后喻文化是晚辈向长辈传授知识经验,长辈反过来向晚辈学习的文化。
当前的所谓80、90一代年轻人,大学普及率很高,而且他们还是“互联网原住民”,对于新知识新技术了解和接受的程度非常高。反观他们的父母,即60、70年出生的一代人,由于一些特殊的历史原因,文化程度普遍不高,在互联网普及的时候,他们已经形成了自己的知识结构和认知方式,很难快速的融入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
所以我们提前进入了“后喻时代”——长辈能够传递给晚辈的经验不多,反而要在很多方面向晚辈学习。但物质世界却依然呈现出老一代人掌握更多的财富,更多的社会话语权,更多的生产资源和消费能力。
正是在这种——前喻文化=>同喻文化=>后喻文化——变化中,代际之间产生了摩擦,甚至是话语权的争夺,就如近两年说唱、街舞、乐队文化为代表的亚文化兴起,正是年轻一代用自己的创造力向老一代人发出的挑战。
以人的成长阶段来去衡量的话,亚文化和主流文化仿佛是人们青春期和成年期的两个不同阶段。青春期总觉得被成年人压制,同时青年人也没什么物质基础,他们希望通过一种在主流的价值观——社会地位、金钱等——价值观之外的衡量标准来去确认自己的存在。
网红经济,以及它所赖以生存的互联网大社群,正是亚文化的一个主要阵地。在这里,年轻一代不断创造着区别于上一代的文化,创造着他们共同认知的消费符号,彰显出他们新一代的独特个性。
五、符号消费——物质极大丰富的后果
仔细观察我们身边的产品,基本都会发现这样一个规律。我们对于产品的需求一般都先要满足一个基本的功能,比如鞋子,至少要能穿,能护脚;在此基础上,我们还希望鞋子更好看,更有潮流感,甚至奢侈性,也就是所谓的品牌,这就是一种能够炫耀的消费形式;如果这鞋子是由MJ设计制造的,那么在MJ迷里面这个鞋子会更加有故事,鞋子就不再是鞋子,而成为人们观念中的一种符号。
这种阶段性的变化——功能性=>炫耀性=>符号性——正是我们消费需求的一种不断进阶。在物质贫瘠的时代,功能性永远是第一需求,而在吃穿不愁的时候,炫耀性是一种社交行为。当炫耀也无法满足需求的时候,人们开始编制意义的大网,用共同的经历和故事来制造一种符号,最终人们消费的就不再是产品,而是一种符号,这也就是著名的“符号消费”。
就像嘻哈文化中的oversize衣服,各种潮流品牌,在一些上了年纪人眼中一文不值,但是在喜欢嘻哈文化的孩子们眼中,一件衣服甚至比电视冰箱更有价值。符号消费的根基,并不在于功能性,而是在于某一个群体的共同认知。这与比特币颇有类似。
而在网红带货的过程中,除了基础的功能性介绍,炫耀性的阐述之外,一些高级的网红们,开始利用故事,去创造一些消费的符号,并与他们的粉丝分享,在粉丝群体中,形成一种可以互相交易的观念产品,并最终兜售出去。
“小群时代”的符号共建
在“小群时代”这些显著的特点里,最终极,也是最有现实意义的一点,就是符号化的消费。符号消费,并不是在当前时代才产生的,古代的贝壳、金子,现代的艺术品等,都具有很高的价值,本质上都是一种符号化的消费品。
在过去,符号的话语权往往掌握在社会上少数人、少数渠道、少数媒介当中。而如今,“小群时代”的一个最大特点就是“符号平权”。年轻一代,不希望被禁锢在老一代的符号世界中,不断争取制造符号的权利。而他们争夺权力的最大武器就是“符号共建”。
就像在一场直播带货中,价值并不是简单的单向流动。直播主和观众,共同创造了一个情境,在这个情境中,人们达成一种观念的共识,并构建了一个属于这个“小群”的符号。
举个简单的例子,一款Air Jordan 5代的限量产品可以在发售价的基础上炒翻几倍到一万四。从本质上说,这款产品就是一种“符号共建”的产物。如果只是过去的供需关系,这款鞋也就是一两千的价格,但通过对产品背景故事的塑造(乔丹儿子主理,以乔丹家的奖杯室的荣耀作为背书等),形成了一个超大的消费符号。
可以说这款乔丹鞋,只要在外面看见有人穿,就一定是假的,因为买到的人基本不会穿,而是选择收藏。那么一款只用来收藏不能穿的鞋,又有什么功能价值呢,穿不出去又怎么去炫耀呢,基本就只剩下一种符号化的精神。买到的人仿佛触摸到了乔丹在NBA的荣耀,仿佛与小伙伴们共享一种精神世界的荣光。
还有一个更明显的“符号共建”的例子,就是“追星”。很多时候,在看到一群粉丝围着一个明星的时候,不明真相群众往往会一脸问号——他是谁?他有什么作品?他怎么红的?
但在粉丝眼中,不管偶像的作品怎么样,偶像就是偶像。众多的粉丝通过交流偶像行程、偶像生图、偶像周边完成了对偶像这个“符号”的“共建”。偶像的价值只在他们共建人的这个粉丝群内有效。偶像价值很难穿破“次元壁”,获得所有人的认可。
而粉丝们,则超越了自身的物质消费,在一群与自己有着共同喜好的人当中,分享着一个共同的消费符号,用情感去娱乐自身,创造一种专属的符号化的消费品。
网红——“小群时代”的“策展人”
1851年万国工业博览会成为了全世界第一场世界博览会。在英国首都伦敦的海德公园举行,主要内容是世界文化与工业科技。当时人们怀着极大的好奇心,见证了这场聚集了全球最顶尖科学与技术和产品的盛会。
一百多年后,张大奕、李佳琦在自己梳妆台前精心打扮,心里设计着一个又一个的包袱,勾画了一个又一个消费的符号。
虽然从规模上差异很大,但一场直播,就仿佛是一个博览会、一个展会,主播并不是在卖自己生产的东西,他更像是一个策展人,通过自己的挑选,向观众兜售着自己的品味、兜售着故事、兜售着符号。
日本著名的商业作家佐佐木俊尚在他的《策展时代》中,重新发现了“创造者”和“发现者”之间的关系。就像那句古话“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在网络化的时代,创造者,就是那些制造商,那些品牌商,那些手艺人。他们也许更精于制造,所以他们需要发现者,把他们的产品推荐给大众。
所谓的带货,所谓的网红,就是这个时代的“发现者”、“策展人”,他们的前辈是各种广告、策划、推销,他们是制造者和消费者之间的中介,一个更人性化的中介。
即便时代再变化,商业世界里的三位主角依然没有变——制造者、发现者、消费者。只不过在不同的时代,三者都有着不同的特性,恰好在“小群时代”里诞生了一批被称为网红的发现者,他们也许不知道自己被赋予的意义,但他们用自己的行为,完整了这个时代的商业链条,也推动着这个时代的商业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