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都反对碎片化，因为知道碎片化不是好词。但碎片化究竟是什么？有些人以为，只有短视频之类才是碎片化，整本的、章节完整的书就是体系化的。其实，章节只是外在形式而已，并不能证明什么。
成系统的知识的代表和最高典范，是科学知识。科学大师和杰出的科学教育者在讲解知识时，都无一例外特别注重事物之间、知识之间的联系。
费曼是杰出的物理学家和科普大师。有一次，为了准备一场针对公众的科学演讲，他特地阅读了法拉第的《蜡烛化学史》。他用一句话总结他的“读后感”：法拉第的演讲告诉我们，自然界的一切都是联系在一起的。
莱姆森是最卓越的化学教育家，写了一系列有影响的化学教科书。门捷列夫读到俄文翻译的莱姆森的化学书后，十分赞赏。莱姆森在他所有的书中都极为注重各部分知识之间的联系。比如，我们在他的《化学学习入门》的序言中看到：
“人们常常指责，我们的初等化学教科书是不科学的；就是说，对所考虑的诸现象之间存在的联系强调得不够，——处理的方式不系统。学生学了一点氧，一点氢，一点氮，等等；然后又学了一点钾，一点钙，等等；他不由感到疑惑，叫他学习的这许多事实中有没有什么关联。”
化学书怎么会是不科学的呢？化学不是科学吗？化学当然是科学，可是，化学书有没有把化学作为科学向学生介绍呢？如果对各种现象之间存在的联系强调得不够，它就是不科学的。
在《无机化学》的序言中，莱姆森把他的观点说得更加清楚：
“本书区别于其它书的最大特色是，它充分地讨论了一般联系。本书一直注意在不同物质的性质之间以及不同化学反应之间的类比，我们希望，这样可以引导爱思考的学生在看待各种物质与反应时，不是把它们看成彼此无关，而是以多种方式联系着，从而构成同一系统的各个部分。”
特别注意，这里不但说到“联系”，而且说到“以多种方式联系着”。
莱姆森又说：
“（教科书）要尽可能清楚地向学生指出有关的一般联系，这对学生具有头等重要性。”
我想起，不久前一位读者在留言中说，知识之间的联系，不应该写进课本，而只应该写进讲义或教学参考书。他的理由是，课本只应该介绍“最基本”的知识。
说课本只应该介绍“最基本”的知识，倒也没错。只不过，什么知识是最基本的，这位读者与莱姆森的看法有分歧。
在莱姆森看来，知识之间的联系就属于最基本的知识（因为如果没有指出联系，初等化学教科书就“不科学”了）。
而这位读者显然认为，只有片段的，孤立的，缺乏联系的知识，才属于最基本的。知识之间的联系嘛，太高端了。
还有一位读者留言认为，知识之间的联系，要靠学生个人自己去悟。我觉得他太保守了。他应该说，数字和文字，也不应该教学生，应该由学生个人去悟。物理和化学，就更不应该教学生，应该由学生个人去悟。
再来看苏联的兰斯伯格院士主编的中学《初等物理学》。如果我记得不错，兰斯伯格做出过诺贝尔奖级别的发现，只是由于运气不好，这个奖没有发给他。他在这套书的序言中（这序言是专门写给教师的）指出：
大学老师发现一个悲哀的事实：读完高中的学生对物理掌握得很差。最值得注意的，不是他们缺少信息性知识或理论概念，而是他们对这些概念之间的联系没有清晰和正确的认识。
“在早期阶段，物理（或者物理入门）应该作为一门科学来教，而不是只是作为一大堆孤立事实的堆积。”
我把“在早期阶段”加了粗。因为，否则一定有人要说，联系和科学都太高端了，应该延迟到大学；早期阶段只应该教学生片段的，孤立的事实。这些人难道不知道，人们对一门学科的态度，人们的思维习惯，是在早期阶段奠定的吗？
最后，我用一个例子给大家看一下，什么是“彼此无关”的“孤立事实的堆砌”，什么是“互相联系着的”事实。
在一本初中化学教科书的“金属”一章中，首先讲了人类使用金属材料的历史：最早使用青铜，然后是铁，很晚才是铝。青铜是铜锡合金，所以人类很早就开始使用铜。
然后，在介绍金属的化学性质时，首先介绍了金属与氧气的反应：金不与氧气反应，铜、铁可与氧气反应，铝则很容易与氧气反应。
这两件事之间“存在”什么联系呢？书上没有说。好像是毫不相干的两件事。第一件是历史发展，第二件是化学性质。把第一件事写进来，只不过是例行公事。
可是，伟大化学家奥斯特瓦尔德在他写的初等教科书中介绍金属时，专门指出来，一种金属越容易与氧气反应，我们从反应生成的氧化物中取出这种金属（纯金属）的难度就越大。所以，人类最先使用的金属是金，因为自然界向人类提供纯金。可是自然界中没有纯的铜、铁和铝，它们在过去的岁月里早已与氧气反应生成了各自的氧化物，铁比铜更容易与氧气反应，所以把铁取出来更难；铝与氧气反应比铁更加容易，所以把铝取出来更难。所以，人类用铁比用铜晚得多，用铝又比用铁晚得多。这两件事之间原来存在这样的联系。
你看，第一件事本来只不过是历史事实。化学家发现了不同金属与氧气反应的难易程度不同后，就理解了人类使用金属为什么会是那样的顺序——这不就是科学吗？这不就是科学的力量吗？这不就是科学特有的美妙吗？
如果没有指出这两件事之间的联系，那么，把它们写进同一个标题“金属”下，只不过是孤立事实的堆砌而已。
大家可以自己衡量一下：奥斯特瓦尔德指出的联系，很深奥吗？理解起来很难吗？
实际上，奥斯特瓦尔德的讲解，不但很容易理解，而且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认识到两件事之间的联系之后，我们毫不费力就把两件事一起记住了。
这就是威廉·詹姆斯强调的，“关联是记忆的秘密”。
我从自己的经历早就发现，每次读大师写的书时，只要边读边想，不知不觉就记住一大堆东西，根本不用专门去记和背（我的记忆力是很不好的）。这就是因为，他们讲的所有东西，都被丰富的联系编织在一起。
假如不是这样，为了记住它们，就只有一遍一遍去背，而且很可能过不了多少天就又忘掉了。——实际上，对于缺乏联系、没有系统的书，我根本不会去读，更不可能去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