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治外男》
大雪封山。
只因我在山上困了两天,医治了外男,有了所谓的「肌肤**」。
裴云深就要退婚另娶。
老夫人急着让我另嫁,找媒婆说媒,导致尽人皆知,都说我言行有失。
我名声尽毁,无人敢娶。
适逢京城恶棍抛绣球嬉闹。
我接住了绣球,像抓了一块浮木:「我接住了,你能娶我吗?」
1
大雪封山。
我踏着厚厚的积雪,从山上下来时,已过了两天。
脚疼得不像话。
忠勇侯府老嬷嬷立在台阶上,冰冷冷道:
「老夫人有令,请宋姑娘沐浴更衣,再到祠堂,将《女德》抄写三遍。」
我端坐在案前,拿着狼毫的手都有点发酸,忍不住地微颤。
门扉吱呀一响,我没有抬头:「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就因为我在山上救了一个老汉?
就因为我扶着他下山?
就因为有了所谓的「肌肤之亲」?
下山到府时,我鬓发凌乱,狼狈得不能看,老夫人唯恐我丢了侯府脸面,让嬷嬷将我拖进府里。而我的未婚夫裴云深,始终抿着唇,冷哼了一声,也拂袖转身。
并不愿多看一眼。
我在山上崴了脚,好疼,但那一刻,远没有现下心疼。
一连三天,我跪在祠堂抄《女德》,老夫人还请了宫里的女官来给我讲课。
「兹有李氏女,临江洗脚,路人见之,李氏砍脚证清白,邻里谓之忠贞有德,是女子的典范。」
「宋姑娘,请谨记男女授受不亲。」
「否则,便是失贞背德,为人不齿。」
耳提面命,让我谨言慎行,自尊自爱,不要丢了女子贞德,还丢了侯府脸面。
我听了足足十年。
「为什么?」
难道我要见死不救吗?
师父说过,医者仁心,人命如山。难道在他们这些贵人眼里,还比不过那薄薄的两页书纸吗?
我不明白。
裴云深立在窗前,狐氅飞雪,舒眉朗目。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端的是矜贵无双。
他哪都好。
唯一的污点就是有我这个未婚妻,江湖郎中,抛头露脸。
但今日之后,他这个污点也没了。
裴云深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他云淡风轻:
「我跟父亲母亲商量过了,冬青,我们退婚吧。」
「侯府少夫人的位置,你并不适合。」
2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味的?
夜里,我趴在祠堂书案上,浑身发冷,嗓子刺痛,头昏脑涨地想着往事。
裴云深娘胎里带着毒出生,我师父虽只是江湖郎中,但他是神医。
所有人都说裴云深活不了了,是师父救了他,费尽心思照料,保了他的命,一直到十五岁,已与常人无异。
师父已经很老了,怕我以后孤苦无依。这婚约,是他给我的最后一个保障。
「师父不能让你跟着我风餐露宿,女孩子总要有一个归宿。」
「以后裴家就是你的依靠,照顾好裴公子的身体,你们可以白头偕老,夫妻恩爱的。」
我懵懵懂懂之间,总角婚约就这样定了下来。
刚开始时,裴家两老都十分高兴。
裴云深牵着我的手,自豪地给他的同窗介绍:「这以后就是我的大夫娘子。」
那年我豆蔻初长,芳心暗许。
第一次尝到,喜欢一个人的滋味,甜丝丝的。
师父给我找的夫君,真是顶顶的好。
师父要去云游四海、行医济世,将照料裴云深的任务交给了我。
我心细如发地照料着,晨昏日夜,四季冬春,没有一天懈怠。
我满心欢喜,只要等到十八岁,就能嫁他了。
但不知什么时候,裴家人看我的眼神,渐渐变了味。
可能是裴大人官运亨通,封侯拜相,跻身朱门,裴家身份变得高不可攀了。
也可能是裴云深的身子越发好起来,长得聪颖敏捷、身长玉立,成了学堂里最优秀的学生,与我的距离越来越大了。
他是瀚海明珠,举世无双。
我只是无父无母的医女。
他说:
「当侯府少夫人,要执掌中馈、后宅打理、权贵往来,一点差错都出不得。」
「琴棋书画,德容举止,都不能马虎。」
「这不仅仅是妻子,更是侯府的门面。」
我坐在书案后,虚弱得几乎要软倒在地,指尖发烫,应该是染了风寒。
裴云深语重心长跟我分析,他说不想误我。
即使嫁了他,我也不会高兴。
我苍白着脸,直白问:「那你喜欢的,是像刑部侍郎的嫡女,林小姐那样的吗?」
3
第一次见林小姐,我就觉得他们身上有种一样的东西。
林小姐温婉浅笑、饱读诗书,一首律诗技惊四座,举手投足都是照着贵女的尺子来规束。
春宴上,她妙诗连连,裴云深对答如流。
两人眼里,都是相见恨晚的高兴。
我坐在他旁边,一句话也插不上,像个局外人。
木叶深处,他们相视而笑,约了诗会再见。
裴云深舒眉朗目,低头浅笑,林小姐耳尖发红,一阵小意可人的笑声银铃般清脆。
他们就像金童玉女。
我站在树后,冷意从脚底蔓至心尖,针扎般,又酸又疼。
我早该猜到了。
他是侯府公子,憧憬的妻子,应该是林小姐那样的大家闺秀,名门之后。
我这个无亲无故,什么都不是的孤女,算什么。
裴云深黑瞳闪了闪,并不否认,只愧歉道:
「是我负了你,对不起。」
但是裴云深。
这些年,我外放的一颗心,三分留给了师父,七分都放在你身上。
一句对不起,就能收得回来了吗?
4
把话说开之后,裴家人就没有好顾忌的了。
他们张罗着将我送到庄子上住,理由是裴云深已在跟林小姐议亲,我还住在侯府不合适。
林小姐会不高兴的。
我烧得糊涂,一碗碗药下去也不见好,耽搁了去庄子的安排。
头痛欲裂。
裴云深来看过我几次,说了些话,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断断续续,但我听得真切:
「冬青,你身体康健,这次生病不该病那么久。」
有人在旁接话:
「我家妹妹便是这样,每次生病都不好好吃药,故意惹人心疼。姑娘家心性,总是娇气些,没什么。」
「等他想通了,自然就好了。」
「裴哥哥,你就别怪她了。」
之后,裴云深便没再来看我。
主子如此,其他人更不会多看我一眼。
房间突然清静得诡异,我灵台瞬间一片清明,终于明白了一个事。
前几天我还是裴云深未婚妻,上下嘘寒问暖,现在我没了这个身份,就什么都不是了。
全府上下,这些年的虚情假意,给的全是这个身份。
而不是我这个人。
泪洒沾衿,我只是不明白。
林小姐的三言两语,就让裴云深对我改观。
十年,还不如外人的一句话。
5
嬷嬷给我指了去庄子的路。
我灌了贴猛药,强撑着身子起来,收拾了细软和几本医书。
不必他们安置,侯府本来就不是我家,我可以去找师父、可以行医采药,天下之大,总有我容身之处。
我鼓起了勇气,踏出了侯府大门。
然而,短短几日,外面已改了天地。
适逢贵女到府,掩面指指点点,闲言碎语迎面而来,嬉笑嘲讽:
「裴公子终于甩了那水蛭了。」
「一个挟恩要报的孤女而已,裴侯爷收留了她多年,算是仁至义尽了。」
「如果不是做了不检点的事,裴公子怎么急着退婚?」
我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两脚僵在原地,蒙不能动。
今日冬至,府里办了宴席,前厅后院张灯结彩,这些贵女夫人,便是老夫人邀来到府相聚的。
她们侧目指点,生怕多看我一眼。
唯恐我做了什么「不检点」的事,害得他们名誉扫地。
我折返回府,找人问出了话。
我卧床几天,老夫人急着给我安排别的亲事,找了全城的媒婆打探各家公子。
媒婆多舌,我被裴云深退婚一事已满城皆知,众人只猜,我是言行有失,才遭退婚。
一夕之间,我从矜贵无双的裴公子未婚妻,成了名声败坏的下堂妇。
有点门第的公子看不上我。
普通人家的更不敢娶我。
裴云深不要的女人,没人敢要。
老夫人讪笑着,亏欠说来:「我只是觉得侯府对不起你,你是个好姑娘,想给你再找个好婆家来着。」
「急于求成,弄巧成拙,冬青,你不会怪我吧?」
我凄惨一笑。
这世道对女人有多苛刻,她不会不知道。
她只是,不欢喜我了,其他的,都不在意,无所谓。
如此而已。
此刻,我只有一个想法:离开裴家,快点,再快点。
6
我一个人抱着包袱,走在小道上,身后的脚印一个深一个浅。
周遭纷杂,雪花飘落。
突然,一股暖气飘来,我恍然抬头,这里是东市。
眼前一个黑影闪来,一个殷红绣球,恰如其分地落在我脚下。
绣球招亲的是东市出了名的恶棍流氓,卢庚。
荒唐。
向来只有姑娘家招亲,不曾听闻男人抛绣球。但卢庚不管,他恣意洒脱,只管嬉笑玩闹。
绣球从二楼抛下,楼下的男男女女只管哄笑,绣球传过来传过去,无人真去接。
我从地上拾起,抓着就不放了。
他名声不好,大龄也没讨上老婆,我名声也不好。
他应该,不会嫌弃我吧?
我双膝一软,已瘫倒在地。
一袭红衣已至。
我拽住他衣角,狼狈又卑微:「我接住了,你能娶我吗?」
围观人群鸦雀无声。
卢庚垂眼看我,斜阳从身后照来,面沉似水发如缎,不见一丝痞气。
7
卢庚是东市恶棍,做的不是正经营生,开赌坊、抢码头,放高利贷,还养了一批打手。
我想起来,曾经在东市街头,看见他追打逃债赌徒。
一道鸡飞狗跳,人仰马翻,瓜果骨碌碌滚落一地,引来一片谩骂声。当时,我贴着墙根避得远远的,生怕跟他有所接触,损了侯府名声。
功勋满门的忠勇侯府,和市井恶棍,不可能有交集。
待我回头时,却看见他跟撞翻损毁的摊贩,一一赔钱道歉。
这样的人,应该坏不到哪里去。
我脚肿得厉害,一落地就钻心地疼。
给卢家烧饭做菜的孙大娘做主,将我留了下来,周到待客,但对我接绣球一事,闭口不提。
卢庚没进过我客房,一连几日,我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我所处的地方是赌坊铺子后面的厢房。
卢庚是个大嗓门,我总能听到他吆喝着摇骰子的声音,或者称兄道弟击著长歌,或者吆喝着谁出老千要砍手。
清朗嘹亮,活得十分鲜活。
「卢公子,什么时候请兄弟们喝喜酒?」
有人提到了我,我咬着唇,不禁竖起了耳朵。
「听说那姑娘以前是忠勇侯府的娇贵小姐,裴小侯爷的未婚妻,给你小子捡了个漏。」
「赶紧先入洞房,睡了再说。」
一墙之隔,卢庚方才还有些痞气的声线变得有些低沉:「别开玩笑,辱了姑娘家名声。」
他说:
「她是个好姑娘。」
值得更好。
清晨时,有人迎着露水推开赌坊大门,轻手轻脚地来到厢房,我从墙角转了出来,将来人逮了个正着。
我声音有些轻,直截了当:「我烧已经退了,脚也快好了。」
所以不必每天都偷偷问孙大娘。
卢庚霎时有些不知所措,但不愧是见过了场面的人,很快又收拾出一副端方有礼来:
「宋姑娘。」
我恬不知耻,声音哽咽,问他:「绣球娶妻,还作数吗?」
卢庚愣了愣,眼里神色晦暗不明。
我有些急了,那么冷的天,手心却发着汗:
「我、我会很多东西,烧饭做菜,绣花缝衣,算账写字……」
「我小时候跟师父行走江湖,风餐露宿,很能吃苦。」
我惴惴不安地搅着手指,搜肠刮肚,又补充一句:
「如果你打架,我还会帮你接骨。」
我还会很多东西,只是,他们都说我抛头露面,名节丢尽,是个名声很差的姑娘。
没有人肯娶我了。
所以,你能不能娶我?
卢庚一时讷讷,很快又嗤笑着弯下了腰,笑得有些狂妄:
「卢家家有恒产,你去哪里找苦吃?」
我惊愕抬头,惴惴不安地攥着袖子。
晨光碎在他脸上,这个恶棍,还有点好看。
8
我成了恶棍娘子。
在卢家的生活与侯府无异,卢庚给我辟了间书房,文房四宝、诗集词谱,都是四为斋价值不菲的上等货。
除此以外,金钗罗裙、吃穿用度也都是顶顶的好。
像个千金小姐一样供着。
我捧着汤婆子,领上狐毛瘙得颈脖有些痒,夜河流灯中,我想起了裴老夫人的话。
「枉我请了不少女官、夫子教导,琴棋书画方面,跟京中小姐们比还差得远。」
「出身、德容,无处拿得出手,就会点医术帮你调养身子,其他的……」
她跟裴云深抱怨,重重一叹:
「算了,无用就无用吧,好吃好用供着,以后多生几个孩子,能开枝散叶就行了。」
裴云深让她多担待。
她不止一次说过。
我无用,什么都帮衬不了裴云深。
不是的,我有用的。
我会好多东西,会是个贤内助。
我将卢庚的衣服翻了出来,翻来找去,才找到两件袖口开线的旧衣,补完后便没事做了。
然后捧着汤婆子,在院中呆坐了一天。
隆冬小雪,墙角梅开,落在门处一人身上。卢庚双手抱臂,没款没型地挨着门框,神色懒散,也不知在那站了多久。
若有所思。
突然,他眉心皱了起来,朝我招手:「娘子,过来扶我一下。」
赌坊有人出老千,赢了他不少钱,他追了几条街,把自己给摔了。
只是膝盖有点红。
他嗷叫得活像杀猪,一直骂骂咧咧那个出老千的赌徒。
低头仔细打量了我缠的绷带一会,啧啧出声:
「娘子医术高明,竟一点都不疼了!」
他站起蹦跳了一会,两眼放光:
「绑的绷带也特别好看!」
我平静地收拾东西,被他直白且浮夸的表扬,尴尬得无地自容。只是浅浅涂了药,揉搓了一下,值得如此高兴吗?
卢庚凑了过来,皂香暗送。
他哄我:
「娘子好本事,帮了我大忙。」
我一抬头,一时怔怔,直勾勾地看进他眼里,满眼崇拜。
他没嫌弃我。
卢庚大大咧咧,逢人就说自家娘子医术好,还撩起下摆,露出绷带,大腿一拍,铿锵有力:
「瞧!大夫都没她好手艺!」
我送饭去赌坊,见到的便是他马屁吹嘘,底下众人听得津津有味的模样。
「娘子!」
他高声大呼。
众人揶揄他妻奴,他沾沾自喜。
我觉得丢脸至极,抬袖捂脸,不敢看人,耳尖都红透了,火辣辣的。
9
卢庚在赌坊抓着一人领子,凶神恶煞:
「去,去我娘子那里看一下,腿好了就还钱,你再敢逃,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那人瘸着腿就来了。
再之后,凡是赌坊打架受伤的,码头干活劳损的,不论男女,卢庚都让人来我这里看病。
渐渐地,街坊邻里都知道我有一手医术,都愿意来找我。
三教九流,市井小民。
「宋娘子医术好,脾气好,去她那看看。」
人间烟火气中,我兼得一隅。
卢庚干脆在赌坊旁边租了间空屋,让我坐堂看诊,他笑得咬牙切齿:「我可放开手脚揍那些欠钱不还的王八蛋了!」
我从不置喙卢庚的营生,但来了我的医馆,我就忍不住劝导:
「赌钱不好,赊银赌钱更要不得,公子不如做点别的营生,安生过日子。」
那人脸色十分难看。
我男人把他揍了,转头我给他治好,还不上债还得挨揍。
怪可怜的。
我扑哧一笑,决定免他诊金。
日子过得平淡,但有滋有味。
这日,我送走了挑夫,狼毫沾上墨:「下一位。」
一个黑影落座在我案前,久久不语,我一抬眼,竟是裴云深。
我离开裴家前,他就领了公职去江南办案,并不知道我已嫁人。
他声音有些哑,踌躇半晌,道:「我去庄子找过你,你不在。」
我淡淡一笑。
庄子蒙尘,我根本没去住,而是嫁进卢家,乌发高挽,梳着妇人髻,已为人妇。
他喉结滚了两圈,风尘仆仆的眼有些疲倦,低声说:
「我娘的事,我听说了,我万万没想到她会那样做,是我不好。」
「我以为,你会等我的。」
冬雪初融,医馆暖玉生香,是卢庚特意让人每天烤好火龙,怕冷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