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公子》
我被卖的第十年,爹娘找到了我。
他们哭着说,当初灾年,全家都要饿死,他们苦寻门路,才把我送到这里给人当丫鬟,活下一条命。
如今光景好了,可以赎我回去,一家团圆。
可我回家的当月,他们便收下乡绅彩礼,把嫁出去当妾。
我在乡绅府中,被搓磨毒打三年,最后死在冬日浣衣的冰窟窿里。
再睁眼,回到爹娘来沈府赎我这天。
我果断走向家败身弱的沈大公子:「我已经有了他的孩子,不能跟你们走。」
1
「夫人仁善,给我家大妮一条活路,请您再发发慈悲,让她跟我回去,一家人也好在活着时有个团圆。」
我娘跪在沈夫人面前,哭着说这些年她无时无刻不在想我。
如今好不容易找到,请沈夫人开恩,放我跟她回去,让一家人团聚。
沈家刚刚被罢官抄没家产,府上奴仆已遣散大半。
剩下的不是在等父母领回,就是再等人牙子上门。
沈夫人无心在这种事上费心,目光移向我:「绿竹,你去收拾行李,跟你娘回家去吧。」
我娘的眼睛顿时精亮:
「大妮,快跟娘走,你爹和哥哥都在外头等着见你呢。」
她急着来拉我。
我却快速后退两步,离她远远的。
掉入冰窟的窒息和绝望,还包裹着我未曾散去。
我不想再被她溺死一次。
前世,她也是这么哭着说想我。
说当初灾年,如若不把我送出来,早就饿死了。
她是为了给我找个活路,才把我卖给人牙子的。
这些年,她天天后悔,天天寻我。
如今家里光景好,正好沈家也落了难,连赎银都不要,就能把我的身契拿回。
所以她满心欢喜,来沈家领我。
我六岁被卖,十六岁被赎回。
十年,我在沈家看的都是温暖亲情。
沈老爷爱重沈夫人,对三个孩子更是倾心尽力。
罢官抄家后,他宁愿自己死,也极力保住家人。
沈夫人亦然,散尽家财奴仆,只为三个孩子能平安同她回洛州老家。
所以我相信,我娘当初卖我真是迫不得已。
也相信,只要我跟她走,我们就真的能一家团圆,过上与沈家一样相互爱重的好日子。
我记得从沈家出来那天。
我迫不及待把这些年积攒的碎银和首饰,一股脑塞到她的手里。
她也抱住我落泪:「大妮,娘没白生你这一回。」
回家的路很长,但我却觉得自己像长了翅膀。
自由自在,开心快乐。
我爹赶着驴车,我娘和哥哥坐在车里陪我。
我们聊小时候在村里挖野菜。
聊有人欺负哥哥,要把他推进枯井,我拿起镰刀一把砍伤对方手臂,勇敢救下他。
聊这些年我在沈家,如何努力上进,得到主子的喜欢。
聊往后家里有我和哥哥,父母也可以享享清福。
我娘笑弯了眼。
她拉住我的手,眼睛一错不错地盯住我看。
一边看一边夸:「还得是我家大妮,长得好,人又能干,有你在,是娘的福气,也是老刘家的福气。」
那是我短暂的、最幸福的时光。
我当时在脑子里已经计划好,回到家就用积蓄做些小买卖,再送哥哥去读书,或者习武。
无论哪个,只要学成一样,就能衣食无忧,让刘家越过越好。
可进了家门,我看的却是媒婆。
我娘笑着安抚我:「我家大妮呀,从大户人家刚出来,难免被人惦记,这是好事,说明我家闺女好。」
我看到媒婆没多话,且很快离开,也没太在意。
几天后,我娘欢天喜地拿一身新衣给我:「大妮,快穿上试试。」
我以为是归家后她送我的第一份礼物。
开心地换上给她看。
她也高兴地上下打量,然后告诉我:「再过两天就要去康老爷家了,以后那些旧衣就不要穿了。」
我震惊不已:「为什么要去康老爷家,康老爷是谁?」
我娘笑着拉我坐在床沿上:「康老爷是咱方圆几十里的大户,家里只田地就有几百亩,牛羊无数,镇上还有铺子,你到了他们家呀,就掉进福窝里了。」
「可是我为什么要去他家?」
我已经意识到不对。
可我不敢相信。
直到我娘说:「康老爷最近在纳好生养的妾室,娘看你长得好,人又聪明,而且这腰身,一看就是生男娃的命,娘这才厚着脸皮,找了许多关系,给你求了这门亲事,就想着让我家从小吃苦的大妮,以后也过过好日子。」
「我不去。」
我从床沿跳起,本能地想离开这里。
可我娘拉住了我。
她笑着说:「好,好,不去就不去,娘这不也是给你商量嘛?你不想去,就留在家里,好好陪爹娘。」
她说得那样亲切,那样真挚。
我再次相信,她只是同我商量。
只要我不愿意,她必不会勉强我。
可两天后,我吃过晚饭便头重脚轻,晕倒在地。
再醒来,我已经在康老爷的床上。
康家人说,我娘收了他们一百两银子,把我卖进康家做妾。
如果我生不出男娃,就要当牛做马,伺候他们一家人。
我不怕当牛做马,可六十多岁的康老爷动不动就扒我衣服,真的让我生不如死。
三年,我没生出男娃,还被打坏了身子。
康老爷兴致全无,又纳了新的妾室。
我便成了康家最低贱的下人。
所有脏活累活都是我的,谁都可以打我、骂我、欺辱我。
这年冬天,我端着小山高的衣服,去河边敲冰洗衣,却不小心一脚踩碎薄冰,掉进冰窟。
2
「大妮?发什么愣,快去收拾衣物,跟娘回家呀!」
我娘催我。
又笑着跟沈夫人说:「孩子开心迷糊了。」
沈夫人已经起身,准备去收拾自家的烂摊子。
再晚,我就真要被我娘领回去了。
情急之下,我果断走向沈家大公子沈修平:「我已经有了他的孩子,不能跟你走。」
屋子里的人全愣住。
沈夫人惊疑地看向自己的儿子。
沈修平则沉下寒眸,冰白的脸皮上似乎顷刻冻上冰霜。
我好怕他骂我胡说八道,任由我娘把我领走。
好在,他只是冷眼瞧着我,并未说一个字。
我娘急了,朝着沈家嚷嚷:「我闺女是卖给你们做下人的,不是被你们这样欺负的,外人只道你们沈家仁慈良善,没想到这样欺男霸女,难怪你们家会败!」
这话触了沈修平的逆鳞。
他掩口咳了好一阵,才冷声开口:「契书上明白写着,此人卖与我家,便是我家的人,至于我家用她来做什么,用不着你一个乡野村妇议论。」
他的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冰冷。
刺得我娘要拉我的手都缩了回去。
可她还是不甘心:「话是这么说,可你家现在不是放人了吗?别家不要赎银就能把孩子领走,我也来领我闺女回去。」
「呵!」
沈修平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要不要赎银,放什么人走,也是我沈家说了算。」
我娘不服,低声嘀咕:「还当你家有官做呢,你们现在跟我们一样是平民,这些家仆本来就是要被官府收去的,你们不放我家大妮走,我……我就去官府告你们。」
沈修平再次咳嗽起来。
这次咳得更久,脸都憋红了。
我好怕他一气憋过去,便无人为我撑腰,想过去为他拍背,却被我娘一把拉住。
她撇着嘴角,满脸嫌弃:「他家败了,他也快死了,你跟着干什么?跟我回去,把肚子弄干净,娘再给你找个更好的。」
我的毫毛根根竖起。
脑袋在一瞬间被烈焰浇了个透,满是火气:
「更好的?好到快入土的老乡绅吗?」
我压低声音,贴近她耳朵:「沈家是败了,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然你以为官府为什么不直接收走家仆,而由着他们自行处理?
「别再跟沈公子叫唤了,他虽然身子弱,但想让你死,就一句话的事。」
我娘大为震惊,眼珠都竖了起来。
「你怎么……怎么……你这个臭丫头,怎么亲娘老子不要,却去帮助这些买你使唤你的坏人?」
我被她气笑了:「要是没你这个把我卖掉的坏人,又怎会有他们?」
她见好言说不动,又强行来拉我:
「我不管,你是我闺女,现在就跟我回去。」
我毫不留情甩开她的手:「我的身契在沈家,你现在拉的是沈家的人,要不想被抓起来打死,最好放手。」
沈夫人在旁看了许久。
我们说话再低声,她也听到了。
大概是为了息事宁人,不想让沈家再与官府有纠葛。
她出言相劝:「绿竹,你娘生你一场也不易,虽你已与我儿……」
她目光再次看向旁边的沈修平。
语气更温和一些:「也不好叫你娘空手回去,家里银子已经被抄没,我还有几件首饰,就让她带回去吧。」
说着就要去脱手上的银镯。
3
无底洞。
只要沈家出这一次银子,以后无论走到天涯海角,都摆脱不掉我娘。
前世我在康家快被打死时,他们还上门要银子。
要不到,就扒掉我冬日里唯一的夹袄,让我只穿单衣在雪地里行走。
所以我顾不得尊卑,快步跑过去按住沈夫人的手,向她摇头。
但沈夫人因家中变故,早已心力交瘁,根本不愿在此事上多做纠缠。
沈大公子又身娇病弱,能说出的话没咳嗽多。
这件事只能我来处理。
我把沈夫人的镯子戴好,轻声道:「夫人,大公子病着,二公子和三小姐尚小,老爷也需要您去奔走救命,这首饰您拿好。」
她的眼一下子就红了。
嘴唇颤抖着拍拍我的手背。
我扶她起身:「您同大公子先去里屋歇着,这里我来处理,处理好了,我去给您解释赔罪。」
在沈家十年,我从笨手笨脚的粗使丫鬟,做到沈夫人的左膀右臂。
她对我,还是有信任的。
沈修平也没多说,扶着桌沿起身,去了里间。
屋子里剩我娘和我时。
她脸上的表情来回变幻好几次。
大概是在继续哄骗与强行带走间犹豫。
但我被骗过一世,心早就死在冰窟里。
更不会怕她在沈家给我来硬。
我坐进刚才沈修平坐过的圈椅里,冷眼打量着眼前人。
我六岁时,她还很年轻,见谁都眯着眼笑。
「哎哟,李嫂子烙了玉米面饼,您的手是真巧,这饼闻着就香,快让我尝一块,解解馋。
「这鸡就在外面跑,我想着也没人要,还啄了院子里的菜,就捉来杀了,没想到是马奶奶您家的,这样,我家还有两根萝卜,赔给您。
「大妮啊,你以后可要对你哥哥好,他是我们老刘家的根,以后你嫁人了,他就是你的娘家靠山。
「哟哟哟,忘了妮还在外面挖野菜没回,竟是把饭吃完了,不哭不哭,下次一定记着给你留。
「……」
她好像从来没说过狠话。
却也从未做过一件好事。
她脸上总是带着笑,但眼底却比谁都冷。
正如此刻,她的眼尾堆着细纹,眼神上下打量我。
应该已经估算好,我能再卖多少银子了吧!
所以笑得也格外软:「傻孩子,刚才沈家人在,娘才故意那么说的,他们使唤你这么多年,现在沈家又犯了事,你不赶快跟娘走,万一再被他家连累,命都会没的。」
我抚平膝盖上的衣褶,端起桌上茶杯,浅浅抿了一口。
放下时,脸上已是冷笑:
「刚才沈家人在,我也不好说,现在不妨跟你坦白,你女儿……早死了。」
她愣了一下。
随即笑容崩裂:「你胡说,我打听过,你就是我十年前卖的女儿。」
「你十年前卖女儿不假,但你女儿命薄,在人牙子手里没几天就死了。我那时与她一起,因是边塞来的不好出手,所以才顶了她的名,被卖到沈家。」
她不信,再次上下打量我。
可除了契书,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女儿长什么样子。
甚至连名字,都敷衍得只记了个刘大妮。
4
看着我娘石兰不甘又不得不无奈地离开沈府。
我的优越感和恨意同时消失。
折回身时,脚步都乱了。
急惶惶去找沈夫人,却被沈修平先截住。
他说:「我母亲累了,已去休息,有什么话跟我解释吧。」
我膝盖一软,就要给他跪下。
却被他一句讽刺的冷语,钉在原地:「都怀了我的孩子,还是别跪了,万一把孩子跪出个好歹,我沈家可怎么办?」
我脸烧得通红,下巴戳在胸口处。
之前打好的腹稿,一句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嗓子干哑,浑身冒虚汗。
沈修平坐在院中零落的银杏树下,手肘支在石桌上,手掌托住自己的下巴,平静地看我。
像他平时看书房里任意一本书。
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我想了想,还是要跪。
于是双膝一扑通,头栽在他的脚前:「请大公子恕罪,奴婢刚才不该乱说,坏您清誉,奴婢这就去向夫人请罪,请她责罚。」
沈修平蓝色的衣摆在我余光里一动不动。
声音平静得听不出喜怒:「你是知道夫人心软,不会拿你怎样,才去找她讨责罚的吧?」
「不不不,奴婢不是这个意思,那请大公子责罚。」
「好,我罚你现在就离开沈家。」
我的身体一阵颤抖,手指不由得抠进地下的泥土里。
独身女子在外,只有两条路可走:被别人卖,或者自己主动卖去什么地方。
我不想再经历那样的事。
所以趴在地上不敢起来:
「大少爷,奴婢知道错了,您罚我吧,您怎么罚我都可以,但您能不能不要赶我走?」
他的声音依然平淡:「我家的仆从已全部遣散。」
「我知道,我不要月钱,您只要给我口饭吃,给我地方住,我当牛作马伺候您,伺候沈家所有人。」
一只手扶住我肩头。
沈修平说:「起来。」
我没敢,只抬起头看他。
他寒起脸:「不起来现在就离开。」
我手脚并用爬起,怕身上的土扬他身上,赶紧往后退两步,老实低头站好。
他目光冷沉,语气也是:「沈家确实败了,我父亲在牢里,已经判了死刑,只等上面下令便会斩首。
「我家没有一两银子,连这宅子也会被官府收回。
「明日起,母亲将带我们回洛州的小村镇,过的日子不会比你家好。」
他每说一句,我的心就提高一分。
沈家的情况我清楚。
听说沈老爷的死刑就在岁末。
沈修平从十五岁染上恶疾,如今四年有余。
每天出气多,进气少,说两句话咳的肺都要出来。
大夫说,他的命是过了今日,看不到明日的。
沈二公子和三小姐是双胞胎,年仅六岁。
孤儿寡母一家人,没有官职和银子傍身,日子眼看着艰难。
但仍比我要好一些。
我垂着头,低声哀求:「奴婢愿跟随您和夫人一起回洛州,以后家里粗活累活我都干,我会用全力照顾夫人、公子和小姐,只求公子能留下我。」
「抬起头来。」沈修平突然厉声,「看着我的眼睛。」
我不敢看。
但我知道,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所以压着害怕与胆怯,我抬起头。
触目便是一双沉肃如深潭般的眸子。
深不见底。
却又从瞳仁深处泛出一束冷光,刺穿我的皮囊。
看透我内心的算计。
我不由得想躲闪,却又急忙掐紧手心,让自己镇定。
努力摒除所有杂念,让自己平静看向他。
撇开冷刀样的眼神说,沈修平的眼睛实际长得很好看。
他没生病前,眼睛像鹿一样,灵动又干净。
十五岁时,他去京城的姨母家,回来便生了一场大病,从此那样干净的眼神我再也没见到。
只剩现在的寡淡与深静。
他问:「想好了?」
我答:「奴婢绝不辜负大公子。」
5
从京边到洛州,马车行了两天两夜。
沈二公子和三小姐瘦了一圈,眼窝都青了。
沈夫人也被颠得形容憔悴,头发凌乱。
倒是沈修平,离开京边后,咳疾似乎好了许多。
只是身体还是弱,时常歪靠在车柱上,一睡便是一天。
马车在就近镇子停下来时,我轻轻摇醒沈夫人:「夫人,今日天晚,我们就在这里歇息,明日一早赶路,大概中午就能到石当县了。」
她睁开带血丝的眼,掀开车帘往外看。
夜幕已经降临,镇上亮起零星灯火。
「夫人稍坐坐,奴婢先去找客栈。」
我捏了块自己存的碎银,跳下马车。
镇子很小,只有一条主街,一眼望到头,也就两家客栈。
我先进近处的一家。
客堂里有几桌人在吃饭,见我一个女子进去,皆停下筷子向我看来。
我捏紧手指,径直向掌柜的走去:
「可还有房?要四间,两间男两间女。」
他们嚼着食物转回头,继续吃饭。
掌柜的也忙着回应:「有,在二楼,姑娘要先看看吗?」
因初始印象不好,我怕客栈有别的玄虚,立刻点头:「要。」
随伙计正要上楼,门口却响起沈修平的声音:「夫人,我随你一起上去。」
一束空蓝色的光影,很快移到我身后。
沈修平朝我笑笑,自然而然地托住我的手肘。
伙计的目光扫过他的手,脸上立刻堆满笑:「公子,夫人,这边请。」
房间环境还不错,但因心里不太舒服,我想再去看看下一家。
沈修平却道:「就这儿吧,一条街的,差不了太多。」
房间分配:沈修平与沈二公子一间;沈夫人与三小姐一间,我同车夫各一间。
我按房间搬行李,沈修平却把我的行李拿进他的房间:
「今晚睡这儿,免得节外生枝。」
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这一路上,我们在外人面前,一直是以夫妻相称,就怕有歹人起意,或落下沈家仍有奴仆的嫌疑。
但他毕竟是沈家少爷,我是婢女。
所以睡一个房间,还是头一次。
我低头掩饰发烫的脸:「我给您和二少爷铺床,我睡地上。」
沈修平没有反对。
只是床铺好后,他把二少爷和三小姐换了一下。
让我和三小姐睡床,他自己睡地上。
我很不安:「大少爷,您身子不好,万一在地上着了凉,可不是小事。」
他抱住被子转了个身,把后背给我:「累了,别说话,早些睡吧。」
沈三小姐麻利地抱住我一条胳膊:「绿竹姐姐,为什么我躺在床上,也觉得像在车里,一晃一晃的?」
我看了眼沈修平立起的消瘦的肩,拢嘴小声告诉她:「因为在车里晃得太久,人还没恢复,你明早起来就好了。」
她很安心,脸在我胳膊上蹭了两下,「呼呼」地睡着了。
可我却睡不着。
目光忍不住看向地上的沈修平。
我是真的怕他生病。
他现在是沈家唯一的成年男人,如果他病了,严重点再因病造成咳疾严重,活不了。
那沈家就真的完了。
我也将重新无处可去。
想至此,我轻手轻脚从床上下来,把包袱里的一件旧披风翻出,再小心搭到他的身上。
特意把脖子处掖紧,又拿衣角半遮住他的口鼻。
不吸入凉气,便减少生病的风险。
做完这一切,我总算能安稳躺回床上。
也不敢睡太死。
我得在明早沈修平醒来前,把披风拿走,以免他怀疑我对他有不轨之心。
6
次日,我眼一睁开,便暗道不好。
躺在地上的沈修平早不知去向,连睡里侧的沈三小姐也不见了。
只有那件旧披风盖在我身上。
我慌慌张张套鞋子。
额上不断往外渗出冷汗。
他们不会已经走了,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了吧?
他们是一家人,我是外人,是个婢女,我跟着他们是累赘,所以回到他们老家,他们就会像打发车夫一样,把我丢下。
我的眼前是一路上,各种不怀好意打量的眼神。
耳边是从我娘和别处听来的闲话:「女娃有什么用?养大了赶紧卖了换几个银子才是正理。」
我踉踉跄跄奔下楼,却被几双带笑的目光接住:
「绿竹姐姐醒了,快来吃饭。」
沈三小姐率先开口,声音娇嫩清脆。
像拨开阴云笼罩的阳光,顿时让人温暖起来。
沈夫人的脸色也比昨日好了许多。
她腾开她与沈修平之间的位置,抬手招呼我:「绿竹,快来,这里有你喜欢的甜糕。」
等我坐下,沈修平已经在我碗里放了两块甜糕。
我不敢说话,闷头吃饭。
我怕我一开口,眼泪就落进碗里。
沈夫人说:「这一路上,辛苦你照顾我们好几个,累坏了吧?」
我摇头。
我想说,我不累,只是今天犯错睡过了头。
但沈修平往我碗里夹了块肉,成功打散我要说的话。
沈三小姐托着小下巴,眨巴着灵动的大眼睛看我:「绿竹姐姐做梦都怕我渴了,一直让我喝水,嘻嘻。」
「啊?」
我从不知道自己会说梦话。
大概我的表情太过惊讶,让沈三小姐好胜心起。
她肯定地说:「你真的说啦,还说大哥是家里……不对,是世界上最最最好的男子,一定要多穿衣服多盖被子,活得长长久久,保护我们。」
「……」
我丢下饭碗,双手捂脸。
太社死了。
这些话我白天想都不敢想,怎么夜里就敢说了呢?
还好沈修平及时岔开话题:「都快吃,吃完还要赶路呢,今天要早些进石当县。」
沈夫人收起神色,轻声问他:「你父亲那里有消息了吗?」
「老样子。」
沈修平没有多谈,很快便起身,帮着车夫一起装行李。
上马车时,我习惯地坐在三小姐和二少爷中间。
这样他们两人困了便能靠在我身上睡觉。
可今天三小姐却一扭身,坐到了沈夫人的另一侧,还故意往这边挤了挤。
我往外一挪,便与门口处的沈修平挨在了一起。
我不敢看他,低下头。
谨记自己说过的话。
沈家给我一个落脚处,我要尽可能照顾好他们。
也尽快让自己变得强大一些。
虽然我不知道,一个女子要强大到什么程度,才能走出去不被人盯上。
但我还是想,不受制于人,不害怕活着。
就好。
7
这天晌午,马车进入石当县。
我看到了沈大人的老家。
三间旧瓦房已经破败不堪,门刚一推开,里面野猫虫鸟,争先恐后往外面蹿。
沈夫人的眼泪,瞬间就落了下来。
好在这里的邻居不错,听说当年沈状元的家人回来,忙着过来帮忙清扫。
顺便还安排一番:「三间房正好住得下,中间做堂屋,东间夫人带着二公子三小姐住,西间大公子与少夫人住,正正好。」
我不由得去看沈修平。
他的脸色比在京边时好多了。
竟然还迎合邻居的话:「确实不错。」
但空屋要置办的东西太多了,每一样都要银子。
我攥着包袱里最后几块碎银。
攥了很久,硌红手掌心,沾上汗液。
最终还是一咬牙拿去堂屋:「夫人,床还是要有的,我这里还有几两碎银,先用着,后面咱们再想办法。」
屋内寂静无声。
站在堂屋中间的四人,齐齐看向我。
我抠抠手指,实在尴尬:「我知道有点少,可买两张床和被褥应该是够的。」
沈夫人伸手,拉过我的手:
「绿竹,这一路上我们不敢太张扬,让你受苦了。」
她不知从哪儿掏出一个布袋,塞进我手里:「这些你先拿着,以后你要买什么都可以。」
沉甸甸往下坠的感觉,让我一下子醒了神。
银子?
沈家竟然还有这么多银子。
我的眼眶发热,声音哽咽:
「夫人,这银子我不能拿,您赶紧收好,想办法救老爷是要紧的。」
沈夫人的眼泪掉得比我快:
「救他哪有那么容易?我们也是要吃饭的呀。」
她要把银子塞回来,可我真的不敢收。
两人推拒间,银子落到沈修平的手里。
我刚想松口气,便听到他似嘲弄般的声音:「我们家是主母管钱,母亲如今精力不支,你想撂挑子?」
「可是我……」
「在外人眼里,我家没有奴仆,你要觉得自己是,可以走了。」
他说完,把银子拎在半空,眼睛看着我的眼睛。
我赶紧接过。
不过是对外人演戏,我暂且管着而已,没什么的。
我从沈夫人和沈修平的言谈里知道,他们也在想办法救沈老爷。
所以表面的戏很重要,我不能拉后腿。
所以,沈修平说要与我一同去购置家用时,我半点不疑有他,甚至主动配合、亲近。
半天工夫,全镇都知道,沈状元一家回乡了,我是沈状元家大公子明媒正娶的妻子。
桌椅用具没敢买新的,全是淘的旧物。
只床铺,请木工钉好架子,上面铺上木板,做了两张新的。
外加两张长椅,拼起来正好可以做一张小床。
够我睡的。
然而长椅一拿回来,就被沈修平放进他的房间。
我目瞪口呆。
不知道他是什么操作。
眼看夜已深,二少爷三小姐都开始揉眼睛了,我还没找到睡的地方。
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去找沈夫人请示比较好。
人走到门口,却先听到里面的声音。
沈夫人:「你把绿竹的床铺放你屋里,是什么打算?」
沈修平的声音很低:「放在眼皮底下,看看她要干什么。」
沈夫人:「你怀疑她?」
沈修平:「她谎话张口就来,也惯会装腔作势,当着我们的面一套,对别人又是一套。」
屋里好一阵沉默。
我的背脊悄悄被冷汗浸透。
原来,沈修平处处跟着我,不是只为了演戏,也不是他觉得我有一点点用,有一点点好。
而是对我不放心呀!
我松开二少爷和三小姐的手,退回西间屋内。
沈修平进来时,我已经铺好被褥,并安稳躺下,假装睡着。
他似乎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之后轻手轻脚进来,走向自己的床。
夜深人静,呼吸的声音显得格外大。
我睡不着,却也忍住不翻身。
初听到秘密的不甘、愤怒,已渐渐平息。
亲生父母都要拿我卖钱,沈家又为何对我特别照顾?
他们把我当成下人、把我当成疑点,似乎才是正常反应。
否则,沈府那么多苦命的侍女,为何偏偏要留下我?
就因为我会哭、会求、会说谎吗?
我无声地苦笑。
也清晰地认识到,沈家只能暂时落脚,不可能成为我的依靠。
只是,戏还是要演的。
他们留着我观察,总比现在把我赶出去的好。
况且,我手里还拿着一袋碎银。
这袋银子,对沈家是生活费用。
对我,沈家和银子都是我的本钱。
想至此,我掀被下床,果断拿起自己的被子,往沈修平身上盖。
动作大了点,他立马惊醒。
质问:「你干什么?」
我软声回他:「洛州比京边冷,我怕大少爷冻着。」
沈修平已经坐起,从窗棂里透进的月光,在他身上打成明暗不一的格子,反而看不太清脸上的表情。
但声音很克制,似乎压着某种情绪:「你也知道冷?怎么,你是想把自己冻死?」
我摇头:「不是的……」
「拿去睡觉。」
他极不耐烦,掀掉我的被子,手一举就扔回我支起的小床上。
这一扔,让我惊奇地发现。
沈修平力气好大。
8
在京边沈府时,沈修平早起穿衣都要喘上两口。
平时吃饭,侍女急得想端碗塞他,实在是太慢太咳、太让人糟心,听着就烦。
结果来洛州不到一天,他咳疾神奇地好了。
至少从到这儿开始,我就没怎么听到他咳喘。
现在还能半夜举被?!
洛州的风水果然不同一般。
我裹紧被子,把脸扭向墙。
心里没有一丝高兴,反而沉甸甸的。
但次日一早,沈夫人他们集体也向我验证,洛州的风水确实与众地不同。
一向养尊处优的沈夫人,开始做绣活了。
这位曾经京城里的大家闺秀,平时绣个荷包手帕,都被夸成心灵手巧。
嫁给沈大人后,更是大小事宜都有人侍候,不知多少年没捏过绣针。
现在竟然支起撑子,一针一线走得认真。
六岁的二少爷三小姐,拿着把小锄头在院子的空白处刨土。
我问他们干什么,他们说种菜。
可,那么大点的小孩儿,除了玩土,能种出什么菜?
沈夫人更是一大天也没绣出个手帕子。
我怀疑他们这是给我指路。
刚想把活儿接过来,沈修平已经开口:「记住你的身份。」
那一瞬间,我愣了。
不知道他提醒的是哪种身份。
身为奴婢,这些活计我自然该做。
但他阻止我做,说明我现在的身份不是奴婢。
对,想起来了,我在外人面前,是沈家的少夫人。
我没做过少夫人,尤其是假的少夫人,所以不知该怎么做。
我甚至怀疑,沈修平是不是逼我露出他认为的马脚,再找个理由把我赶出去。
惶惶地过了两日,沈家人没骂我游手好闲,反而在我神不守舍忘记做饭时,他们做好送过来。
端饭的二少爷和三小姐,甜甜喊我:「大嫂。」
他们早已改口,但我嘴角还是忍不住抽抽。
必须用「沈家可能在试探我」,才能忍住不去纠正他们。
但也不能让这么小的孩子来照顾我。
我必须尽快调整自己的状态。
没做过少夫人怎么了,我见过少夫人,更见过老夫人,她们怎么做,我也怎么做就是了。
无非是为一家子生计打算,开源节流嘛!
沈家如今落魄,正好是我练手的好时候。
不是要观察、要考验吗?来呀!
第三天,我天未亮起床,先做好早饭,再去整理沈修平的书桌。
提笔留话时,上去就写了个「二少」。
意识到不对,立马划掉。
把二少爷改成修远,三小姐改成佳宁。
又觉得不对,再划掉。
写上沈修平。
一张纸被我涂涂改改,已经写不下更多字。
我把这张放一边。
新拿一张,写上:【修平,二弟三妹尚小,做不得力气活,还是跟着你读书习字更好一些,母亲天冷腰疼,亦不能久坐,家里生计问题,我来想办法。——绿竹。】
放下笔,我的脸一通红烧。
这语气和字迹,完全失了尊卑,甚至带着些暧昧。
只是我不想再浪费一张纸。
而且,我听到沈修平起床的声音。
撂下笔,拿起银子,匆匆出门。
9
石当镇是洛州境内的富饶小镇。
这里出过不少秀才和举人,也有像沈大人那样高中状元的。
尽管他现在落入牢狱,但文才却是公认的。
人们认为这个地方被文曲星圈了,所以争相搬到此处。
就算家不能至,也一定要把孩子送到这里读书。
所以镇上的书馆、书院、学堂特别多。
连带着茶馆和说书先生的生意,也跟着好起来。
一片繁花处,朗朗读书声,倒是格外让人振奋和喜欢。
我揣着银子,从镇南走到镇北,又从镇东走到镇西。
看了许多活计,但不是需要力气大,便是需要时间多。
我要照顾沈家人,要挣银子,还得为自己谋私利谋前程,所以都不合适。
午后,我手捧大饼,坐在茶楼外的石阶上,一边啃一边听茶楼里说书先生的声音。
一墙之隔,倒是听得明白:
屡试不中的书生,夜游时遇到官家小姐。
两人一见钟情,互表爱慕。
官家小姐背着家里,多次给书银钱,助他重考。
最终书生高中,娶了官家小姐为妻。
……
我觉得他们在胡扯。
官家小姐一般不会夜游,夜游身边也会带足丫鬟仆从,根本无法与书生接近,更不可能互表爱慕。
再者,即使真有机会,官小姐的家人也不会同意这门亲。
她更没法背着家人往外偷银子。
但旁边同样蹭听的两名男子,却拍手称快:
「好好好,有才学终将被人识,只是可惜,发现书生才华的是位女子。」
呵,占尽便宜,他们还挑上了。
我收起饼,准备离开。
走出两三步,又退回来,把占我位置的男子赶走。
他们不服。
我就亮自己揣着的假牌:「我是沈状元家大公子的夫人。」
两人模样悻悻,敷衍地揖了下手,走到旁边的窗口去听了。
听了一下午的话本,傍晚回去,却看到沈修平面如寒霜,眸似刀刃。
沈夫人也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三小姐扑过来抱住我的腿:「大嫂,你可回来了。」
我一脸小心:「怎么了,是京里来信了吗?」
沉郁的气氛,不知怎的竟一下子散了。
沈夫人感叹:「我就说嘛,绿竹是顾家的。」
沈修平一声不吭,转身进屋。
沈夫人笑着招呼我:「绿竹,邻居今天送了一条鱼来,你看怎么做好吃。」
二少爷沈修远立刻跳了起来:「有鱼吃了,哦,哦,今天有鱼吃了。」
三小姐沈佳宁翻了他一个「你好幼稚」的白眼,把我往灶间里拉:「大嫂,你今天去哪儿了?」
「出去看看镇上有什么活计能做,总不能真让沈夫人绣花养我们吧?」
她夸张地为自己顺了口气:「大哥还以为你跑了呢。」
我正舀水洗菜的手僵住,胸口涌现难以抑制的不适。
怪不得他们的脸色那么难看,原来是怕我卷钱跑路。
晚饭后,我把银袋子还给沈夫人。
她想拒绝,却再次被沈修平拿走。
不过这次,他没再给我。
夜里回屋,他照例先坐在桌旁看书。
我心情复杂,脑子里一会儿是茶楼的话本子,一会儿是今晚吃的鱼。
更多的是,沈家人怀疑我会卷钱跑路。
我很难过。
真的很难过
虽然我知道沈家不可靠,但却从未想过卷走他们的钱。
到现在为止,我都感激他们当初能留下我,而不是任由母亲将我带走。
我想过有一天,我也会离开沈家,但必定是报过他们的恩之后。
可他们,却把我想成另一个样子。
「母亲说你不会走,我不信,你自己说,你想过离开这儿吗?」
沈修平突然开口。
我正弯腰铺床,脊背就那样僵成弯弓。
脱口而出的反驳:你不信,我也没想现在走。
委屈难过的辩解:如果要走我早走了,何苦一路照顾你们,花光自己的银子?
愤怒不甘的质问:你为什么不信我?我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事情,让你这样猜忌怀疑我?
最终,化成一句平淡的陈述:「没有。当初我娘要把我带走卖掉,沈家能把我留下,便是再造之恩。我早就对自己说过,要照顾夫人、公子和小姐,也为救出老爷尽一份力。」
沈修平皱起眉头:「你很想救出我爹?」
蠢货,你不想吗?
你是不是忘了以前沈府的好日子?
沈老爷如果能出来,说明他的罪必是已销,凭他的才华,沈府终会东山再起。
但我不能骂沈修平。
哪怕我现在拿着少夫人的角色,也得平心静气同他说话:
「当然,如果老爷能出来,那沈家便无罪了,到时夫人不必忧愁生计,二少爷三小姐也可好好读书,大少爷您仍是大少爷,想做什么做什么,不必再困在这一方小天地。」
沈修平的脸色总算缓了下来。
他收回盯住我的目光,重新投在书上:
「那就好,我爹就算出来,也不会纳妾。
「况且,你现在顶的是少夫人的名头。」
我:「???」
他在说什么玩意儿?
10
卷钱跑路的风波,在这天清晨结束。
我醒来时,那包银子已经在我床头,且多了两倍的分量。
附带的还有一只赤金小兔,和一张字条。
字条上是沈修平笔锋暗藏、端正清雅的字迹:【家中财物皆在此,我不会赶你走,也不会抛下你。】
桌下的字纸篓里还有几张:
【我虽不信你,但我不会赶你走,也不会抛下你,希望你也一样。】
划掉。
【我的钱全部给你,赤金小兔是我的属相。】
划掉。
【对不起。】
划掉。
【有些话不必太记在心里,人活着要丢掉旧物,也要丢掉旧事和旧心情。】
划掉。
【家中财物皆在此,我不会赶你走,也不会抛下你。】
我心口一阵发酸胀疼。
为防止眼泪掉下,我使劲仰起头,睁大眼睛往窗外看。
深秋初冬,树叶落了大半,空旷的天际上,一排燕雀排成行,振翅南飞。
擦了把脸。
昨日种种,在此刻烟消云散。
拿出几块碎银,剩下的全部锁进床头的小箱内。
出得屋门,看到沈修平果真在教弟弟妹妹读书。
沈夫人拿着几天也没绣好的绣品,坐在他们旁边含笑看着。
见我出来,她忙着招呼:「绿竹,早饭在灶间火上热着,你快去吃点。」
三小姐又托起她的小下巴,若有所思:「我发现大嫂心情一不好,就容易睡过头。」
沈夫人嗔怪地瞪她一眼。
她却丝毫没有领会意图,还扬大声音:「大嫂,你昨晚是不是又说梦话了?」
我的头「轰」一下懵了。
沈修平写那些东西,不会是因为我说了梦话吧?
那我昨晚到底说了什么,让一向傲娇的沈大公子,连「对不起」都写了出来。
我仔细查看沈修平的脸色,却什么也没看出来。
他像压根没听到我们对话一样,认真写着字帖,再给他的弟弟临摹。
只是我出门前,他头也不抬地叮嘱一句:「石当县虽民风尚可,但有些地方也需小心。」
沈夫人赶忙接话:「你陪绿竹一起去吧。」
「她会以为我们又怕她跑了。」
他回。
我:「……」
怀疑我的是他,现在说风凉话的也是他。
我觉得沈家大少爷的咳疾并未好,只是转移到了脑子里,说一句话呛三口血。
为表清白,我主动邀请他:「大少爷,今日我确实要办一些事,也需要同你商议,我们一起去吧。」
他搁下笔,连衣服都没换,径直往外去:「走。」
「……」
果然还是怕我跑。
11
我们先去镇南的河边。
昨晚邻居送的鱼,鱼肉鲜美,鱼刺少。
我一半煮汤,一半清蒸,两个孩子吃得眼睛都冒光了。
一问才知,鱼是从河里捕捞的,根本无需去买。
只是等我和沈修平来到河边才发现,这条河不但宽,还深,河流湍急。
里面虽有鱼,却很难捕捞。
也难怪石当县虽临河而居,街上酒楼里的鱼类却并不多。
沈修平一眼看出我的纠结:「你想捕鱼?」
我皱眉:「这河水,怕是很难捕到。」
「难是不难,只是为吃两条鱼,不值得费劲。」
我忽略掉他后两句话,问:「你有办法捕?」
沈修平沿河岸观察一段,指了指我们站的位置:「在这里改一条细流,挖一处浅坑,鱼顺水而下,掉入浅坑就好抓了。」
我的脑袋「当」一下被灵光砸中。
几乎是雀跃地、抓住沈修平的手:「你也太聪明了吧?下游我们不挖坑,挖成一条绕回河道的渠,然后在渠中间下网,这样就有源源不断的鱼入网了。」
他的目光从我脸上移到手上。
耳朵奇怪地红成一团,声音也变得低哑:「嗯,不过捕这么多鱼做什么?」
这就不用他管了。
当天晚上,我带上铁锹出门。
干活方面,我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但沈修平说女子夜里出门不安全,非要与我同行。
天亮前,我俩一人扛半麻袋鱼,湿淋淋地回到家。
沈修平的脸色难看得要命,嘴唇也冻成惨白:「这么冷的天,你就不怕冻出病来?」
我笑眯眯地回答:「这算什么?我光脚在冰窟里抓鱼都没事。」
他顿住脚,凝眉:「什么时候的事?」
前世的事,说漏了嘴。
我把鱼卸下,又忙着把他身上的也卸下。
本来不想让他背,因为他身体弱,嘴又毒,我怕他再编排出我谋杀他的嫌疑。
但沈修平不知道犯了什么毛病,说主意是他出的,苦也理应一起吃。
把鱼放好,我赶紧去灶间烧热水,他则准备浴桶澡盆。
到我们两人洗干净换好衣服,沈夫人他们也起床了。
她见家里多了一堆鱼,很是惊讶,问我这么多怎么吃得完。
我一边把早饭端上床,一边说:「这些鱼不是只我们吃,是拿来卖钱的。」
她飞快看了眼沈修平,之后便低下头,再不说话。
鲜鱼好卖,但价低。
而且我不想一直半夜去河边捕鱼。
就想办法做成鱼丸。
还让沈修平帮我写了一份吃鱼的好处,重点是对脑子和身体好。
总结:鱼吃得越多,脑子越聪明,身体越健康,学业越优秀。
之后我带上鱼丸,和他写出来的瘦金体说明,去了镇上的几家大户和书院食堂。
有沈状元和沈大公子的招牌。
没费什么口舌,他们便接受了鱼丸。
不过想长久卖下去,还得看鱼丸的味道。
至于是否对脑瓜和身体有用,短时间内根本看不出来,不过用来参考的是药籍和书籍,我都有备着。
第一天虽卖出去的不多,但赚的钱足够一家五口几天的花销。
所以第二天,我早早就又出去了。
这次的目标是酒楼和饭馆。
养在缸里的鱼,被我分几天卖完,鱼丸的订单也跟着来了。
书院说每天可以订五斤,几家大户分别是一斤到两斤不等,饭馆酒楼的数量也不大。
不过,初开张有这样的结果,我已经很满意。
晚上沈修平从外回来,一看缸里的鱼没了,苦着脸就去拿网。
我拉住他:「你不用去。」
他拧眉沉脸:「你要一个人?不行,天这么冷,河水又急,万一滑了脚,你出都出不来。」
我摇头,向院子两侧指了指:「我去也不捞,我雇了邻居大哥。」
他神色更急,不但要跟去,还特意换身衣服,外罩一件翠蓝色兔毛披风。
「走吧。」
12
卖一个月鱼丸,我手里已经多了三十两银。
加上悄悄给茶楼写话本的十一两,哄着沈修平抄书的十两。
及沈家原有的,和沈修平的小金兔,一并放到他的桌上。
他没伸手拿,抬眼冷冷地看我。
我解释:「我算过了,这些加一起来应该有二百两银子,你赶紧拿着去京城救老爷。」
离岁末还有不到两个月,去得晚了,我真怕沈大人没得救。
但沈修平不知怎么回事,一点也不急。
他还盘问我:「谁告诉你用银子可以救我爹的命?」
没人。
但前世康老爷犯人命案被抓,康家花了五百两银,便把他从牢里救出来。
我打听过,沈老爷没害人命,也未贪污受贿,他只是与犯罪的人是好友,受株连而已。
这种罪,二百两应该够了。
但我不能这样与沈修平说。
他疑心大、爱生气,我在他眼里本来就是个说谎、狐假虎威、又会卷钱跑路的细作。
我说得越多,他越不信。
所以我缄口转身。
说不动他,我可以去试沈夫人。
但我一步没迈出,就被沈修平拽住。
「坐下。」
他面色冷肃,言语也很僵硬:「这一个月里,你拼命赚钱,就是为了救我爹?」
想起我俩上次对此事的讨论。
我不敢轻易开口,微微点了下头。
结果他还是追问:「为什么?你为什么一定要救他出来?」
啧,看看,这是大孝子该说的话吗?
我现在连沈修平的人品都开始怀疑了。
若不是他对沈夫人和弟弟妹妹尚可,平时嘴上对我毒,但河边夜冷会把披风给我,夜晚饭凉会帮我烧火,鱼丸卖不出去,他也会主动出面与学堂交涉,甚至还不动声色指点过我写话本,我真想站起来走人。
沈老爷在的时候,对他那么好。
他现在却像个假儿子,自己不救亲爹,别人去救,他还追问为什么。
但,这件事又非他出面不可。
因为我不熟悉京城,更不懂官场。
沈夫人和两个孩子也去不了。
我暂时掐掉对沈修平的所有讨厌,耐着性子解释:「上次我们已经说过了,因为沈大人是沈夫人的夫君,是你和二少爷三小姐的亲爹,你们一家都对我很好,我理应回报的。」
「就这?」
那还能为啥?
我也不知道他一天到晚再疑心我什么。
但我真的不想再同他多讲。
救沈老爷的事越快越好,他不同意,我去找沈夫人。
沈夫人听说我攥了银子,要去京城救她夫君,眼睛一下子红了,泪珠扑簌簌往下掉。
「绿竹,你真是个好姑娘,我儿能娶到你,是我沈家之福。」
我提醒她:「夫人,是假的,等老爷回来,家里好了,我还是您房里的大丫头。」
她好像没听懂我的话:「是呀,等老爷回来,我就找人纳吉、请期,把你们的婚事正正经经地办了。」
「不是,夫人,我们现在要先救老爷。」
我有种一拳打到一家棉花上的无力感。
「夫人,马上岁末了,老爷还在牢里,说不定哪天……此事宜早不宜迟,你得劝劝大少爷呀。」
「对对对,」沈夫人猛然回神,「我去劝修平。」
她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快速去翻床头的箱笼。
很快拿出一只精雕的、檀木古香盒。
打开。
里面是一块金包玉的令牌,牌上刻着瘦金的「沈」字。
这东西我认识,是沈府的主母令。
如果沈夫人愿意,连沈老爷都得听她的。
沈夫人把令牌放我手上:「绿竹,这个你拿着,以后修平若再不听你的,你就把这个拿出来。」
我吓得心都悬起来了。
声音发抖:「夫人,万万不可,救老爷的事,我只是同您和大公子商量,我是沈家的奴婢,永远都是。」
「我知道我知道。」沈夫人按住我的手,「但你也看出来了,修平对救他父亲有迟疑,你拿上这个,他就不得不听你的话了。」
13
我不知道沈家出了什么问题。
过去互敬互爱的一家人,现在玩起了心眼。
我拿到主母令后,沈修平和沈夫人大吵一架。
二少爷和三小姐吓得一人抱我一条胳膊:
「大嫂,哥哥为什么会同母亲吵架?」
我不知道怎么回,只能安慰他们别怕,很快就好起来了。
但沈三小姐语出惊人:「他们应该不是吵架,是商量。」
我和二少爷两脸懵。
她仰着下巴骄傲地解释:「母亲想让大嫂现在就管家,去熟悉一些事,但大哥说大嫂现在已经很累,事情要一步步来,所以……就这样了。」
我和沈二少爷对望一眼。
我们从彼此眼中,同时看到迷茫。
三小姐说的话,咋跟我们看到听到的完全不一样呢?
她是不是偷偷去听那些降智的话本子了?
东屋闹架的声音总算歇了,我拉起两个小孩儿:「快,你们去看看沈夫人,如果她难过,你们一定要劝劝。」
三小姐问我:「你是不是要劝大哥?」
我还没说话,她就一副了然的样子:「哦,我知道了,你要跟大哥说悄悄话。」
嘶!
这小孩儿,她应该去读女德。
俩小孩儿刚走,沈修平就进来了。
外面的冬霜结到他的脸上,又白又冷。
他坐到书桌前,手指捏出青筋,嘴唇抿成直线。
样子很吓人,我的手忍不住去摸沈家的主母令。
沈修平虽然没看我,但好像满屋都是他的眼睛,让他随时注意到我的一举一动。
「怎么,现在就想拿令牌命令我了?」
「我……我没有,我是想把令牌还给夫……」
「行,我听你们的,明天就跟你进京,去救沈老爷。」
我:「……」
不是,是不是哪儿搞错了?
是他进京,救他爹。
不是跟我进京,救沈老爷。
但沈修平已经摆手,一副不想多说的样子:「早些睡吧,明日我去安置母亲他们,你去买些路上要用的东西,后天一早,我们就出发。」
我张嘴,想说我不去,我只留下来照顾沈夫人。
可他马上打断:「你如果想现在收拾行李,我去通知母亲。」
说完就走。
还要我向外面喊:「已经晚了,让夫人休息吧,明天再说。」
已经奔到堂屋的沈大公子,折身而回,然后一骨碌躺到他自己床上。
并且翻了个身,把脸朝向墙。
拒绝交流。
拒绝沟通。
主母令在我手捏了又捏,最终我还是把它放进了行李袋。
14
沈修平的能耐让我刮目相看。
他不知道用什么方法,竟然让石当镇最好的书院,收下沈夫人母子三人。
家里我们之前置办的东西,也一并搬了过去。
只留下沈修平的房间。
我从镇上买完东西回来,好不容易收拾出烟火气的院子,已经空空荡荡。
连灶间都没冒烟。
沈修平从屋内走出,面色平静:「把东西放下,我们去外面吃点,别动手了。」
石当镇饭馆酒楼很多,毕竟有读书人的地方,这些诗酒风流的场合就不会少。
沈修平找了个、我平时看都不会看,只会把鱼丸卖进去的酒楼。
我在心里算了一下,吃下来最少三两银子。
结账的时候,他给了人家五两。
没找零。
我的心在滴血。
但我一句没吭,只是悄悄抓紧自己的小包包。
里面有我卖鱼丸时偷偷藏下的私银。
比沈家没败前还多出几两。
如果沈修平不救他爹,还把我们的银子都祸祸了,我就带着我的银子走。
去京城。
经过这段时间做买卖的经历,我已经渐渐明白,越是大的、人多的地方,机会也就越多。
或许我到了京城,不用被卖,也能找到生存的门路。
「走啊。」
沈修平下了三四阶楼梯,见我没跟上,抬头看过来。
他来石当镇一个月,咳疾好了,人也长胖些,过去羸弱苍白的青年,如今很有几分玉树临风之姿。
可他怎么长成不孝子了呢?
我不明白。
回到小院,里面一团漆黑,沈修平让我站在门口别动,他先进去点灯。
灯光亮起,他转身喊我。
橘黄的光给他的脸描了一层金边,眉目深邃,鼻挺唇薄,胜似庙宇里供奉的玉面神子。
我的心头微微一动,又快速按下。
以他的面貌和才学,如果沈家不败,当有不少名门贵女,抢着嫁他为妻。
至于我,如他当初所说,连进他院里做奴婢都不配。
15
沈修平十五岁时,我十二岁。
已经在沈府做了六年奴婢。
他患上重病,日夜咳嗽,原先争着往他院里跑的侍女,个个都想躲。
因为吃不好睡不好,白天听到他咳想吐,晚上听到他咳睡不着。
沈夫人出了重金,一个月的例钱顶别处三个月。
我那时急着攒钱,想早些为自己赎身,去找父母。
所以立刻就报名过去。
但刚进他的院,便被一本书狠狠砸到脑门上。
我头一晕,若不是及时抓住门框,必得摔个大马叉。
好不容易站稳,面前却是一个像鬼样的少年。
因为咳嗽,他整脸都憋成紫红色,人特别瘦,眼窝深陷下去,显得颧骨高高耸起。
浑身上下,看不出过去沈家大少爷的半点踪影。
许是我打量的目光再次激怒他。
他捂着胸口向我吼:「你瞎了吗?跑到这里做什么?」
我跪地:「大少爷,我是来侍候您的。」
「你也配?」
他发出冷笑,让我快滚。
但因为实在没别人愿来,沈夫人又担心儿子,最终还是把我留下照顾他。
接触了一段时间,我才知道沈修平的脾气,并没我那天看到的坏。
我只是倒霉,正好赶上他的青梅竹马退婚,还骂他是快死的痨病鬼。
退婚的贵女是谁我并不关心。
我只想他快些心情好起来,少咳一点。
因为他越激动,咳得越厉害,经常把自己咳得翻白眼,憋过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