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头少爷》
表小姐把我扔进阴沟后,转头和少爷拜了堂。
我简直爱死她了!
被拐卖前我就是潜泳高手,这回再不用伺候那个被惯坏的少爷啦。
三年后,我正在教救出的第一百个丫头捕鱼。
「这些鱼我都买了,还有你。」
少爷红着眼眶递来银票,我翻了个白眼。
「你还当我是你府里的摆件,想买就买吗?」
1
赵府全体出动,去城门口恭迎表小姐时,我正被关在柴房,跟老鼠大眼瞪小眼。
「我见不得脏东西。」表小姐家早就放出话来。
她是官家的千金,我是土里的泥巴,不配见人的通房丫头。
「吃饭。」管家随手扔了碗饭进来。
同样的残羹剩饭,门口的大黄狗也有一碗。
碎瓷片划伤了我的手。
好女子能屈能伸,为保存体力,吃!
我全力扒着饭菜,门外渐渐热闹起来。
透过门缝,我见到臭脾气的少爷跟在表小姐身旁,笑成了一朵花。
刻薄的老夫人也慈祥起来,活像尊弥勒佛。
表小姐被簇拥着,锦衣华服款步走来,好似天上的仙女。
原来人的地位高了,身边人也会变好吗?
想着,不期然一道冷冽的目光射来,引得我打了个哆嗦。
「见不得光的东西,该扔也就扔了。」表小姐抬起下巴点了点我。
丫环小玉替我出头,也被关了进来。
「我们会不会死啊?」小玉怕得发慌。
我苦笑着说道:「你不会,我就难讲了。」
月上中天,管家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他拿着一口布袋,让我选个死法。
「我……能选择淹死吗?」
于是,我被扔进了府门前的阴沟里。
缓缓沉了下去。
2
我是被拐卖的。
七岁那年,人牙子一串糖葫芦,把我从东边渔村拐到了京城。
此后别说零嘴,连饭我也吃不饱。
他们说贪嘴的丫头不好卖,要好好磨磨我的性子。
我家虽然穷,可我也是爹爹捧在手上的心肝宝贝,凭什么当成货物被他们买卖!
从此我日日夜夜想要逃跑。
趁夜翻窗摔断了腿,白天乱跑撞伤了腰。
有人买我我就装疯卖傻把人吓走。
折腾三年,落了一身伤。
他们怕我死在手里亏了本,决定低价把我卖到青楼,让老鸨教训我。
这天他们正和老鸨谈价钱,一个男孩摇头晃脑,念着诗直挺挺栽进了路边的阴沟里。
管家模样的男人匆匆赶来,焦急地大喊道:「快救救少爷,谁能把少爷捞上来,赏银百两……千两!」
一千两,足够我吃着糖葫芦找到爹了!
我不假思索跳进水里,揪住少爷的领子。
他还在胡乱扑腾,差点把我也打蒙了。
爹爹教过我,救人时要小心溺水者挣扎。
我干脆按着少爷又灌了几口水,等他没力气了再拉着他往水边游。
等上了岸,我伸手找管家要钱,才看见人牙子数着银票,美滋滋地跑远了。
「是我救的人!」我不甘心。
少爷吐了几口水,苏醒过来。
他咬牙切齿盯着我道:「把她给我带回府里,好好教教怎么伺候本少爷。」
我得到了一张卖身契。
和数不清多少,却没滋没味的糖葫芦。
3
我不知道少爷是个天才,还是智障。
听说他三岁学写字,五岁背唐诗,七岁会作赋。
先生说他有状元之才。
可他不会梳头,不会穿衣,吃饭要人伺候,走路动不动就撞墙。
「本少爷是干大事的,自然不能在这些小事上浪费心神。」
于是所有这些小事都交给我处理。
我本来还想跑,可每次离开少爷他总是要受伤。
爹教过我,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
再说卖身契还在他们手上,我又没有路费,便再忍忍吧。
少爷虽然脾气臭,可只要哄他高兴了,就会买糖葫芦给我吃。
「真甜呐。」我一边舔着糖衣,一边挡住朝少爷飞奔而来的马,被撞上了天。
养伤的日子里,听说少爷跟表小姐订了亲。
表小姐父亲是翰林学士,门第比他们赵家还高。
少爷回来时也是意气风发,仿佛金榜题名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来,赏你一根糖葫芦。」少爷递给我。
我却尝不出甜来。
难道不光腰撞断了,连舌头也撞坏了?
4
少爷喜欢教我读书认字。
他更喜欢在我学不好犯错时,狠狠弹我的脑袋瓜。
他最爱我读《长命女·春日宴》给他听。
「一愿郎君千岁……那不成乌龟了?」
「二愿妾身常健……那不成神仙了?」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可燕子冬天飞走,春天回来的时候,窝早就不在了。」
他一连弹了我好几下,晃悠着书本道:
「什么好诗叫你一念,多美的意境也都破坏了。」
我吐了吐舌头,也把书一扔道:「我就不是识文断字的人嘛。」
少爷也不逼我,只是学累了总叫我过去,陪他说说话解解闷。
很快我就到了十五岁。
这是少女及笄,可以嫁人的年纪。
但除了爹爹,只怕没人会给我庆祝生日了。
干完一天的活,我本想和小玉一起煮碗长寿面吃。
可小玉说少爷点名要我伺候晚读。
「你的好日子到了。」小玉揶揄我。
「真是的,我又不爱读书,叫我干什……么。」
我嘟囔着走进少爷的书房,却被里面的布置惊呆了。
到处都是红色的锦缎。
灯笼挂满了屋檐。
一碗面配着两颗红鸡蛋,端正地放在桌上。
「我亲手煮的,尝尝吧。」少爷期待地摆好筷子。
我坐下吃了几口,面是夹生的,蛋是爆开的,汤是纯白开水。
「好吃,少爷怎么知道我生日的。」眼泪流在汤里,咸咸的,更好喝了。
「卖身契上写着呢。」
少爷笨拙地拿起梳子:「我给你梳个发髻吧,我家小满也是大姑娘了。」
他的手在我发间摩挲,痒痒的,弄得我心也痒痒的。
那满身的墨香,让我忍不住凑近,狠狠闻了起来。
他生的真俊呐,简直就是戏文里走出的贵公子。
「以后不叫我少爷了,没人的时候,许你喊我丰安。」
果然还是那个自负的少爷,喊个名字就当什么天大的恩赐。
可我还是没志气地喊了。
丰安,赵丰安。
我喊了他一整夜。
我以为我们成亲了。
后来才知道,只是被收了通房。
过上了白天干活,晚上暖床的日子。
而少爷的婚期,也越来越近了。
5
表小姐祁香第一次来赵府,我就惊呆了。
怎么会有这样好看的人。
肤如凝脂,艳如桃花。
少爷形容她的两句话我本来不懂,这时瞬间就懂了。
「你是丰安房里的?」祁香问。
我点了点头。
她斜着眼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跟看牲口似的。
末了吩咐随行的老妈子道:「好好教教她规矩,别天天野丫头样子,失了身份。」
这老妈子明显是带着任务来的,从早到晚地折腾我。
鸡叫时分就得起床洒扫,地上连根头发丝都不许有。
夜半三更才许上床睡觉,不许磨牙打呼更不许乱翻乱动。
「都直挺挺的,不成僵尸了?」
我的抱怨只会换来一顿好打。
光拿手心板一项来说,我的手已经肿得跟猪蹄差不多了。
「要不你去求求少爷?」小玉给我出主意。
可少爷整日陪着祁香,我连面都见不着。
这天,我地扫得不够干净,老妈子又举起了鞭子。
我实在忍不了了,指着地上的落叶喊道:「风一吹叶子就落下来,我有什么办法?」
「还敢顶嘴,实在是欠教训!」老妈子追在后面要抽我。
我抓住鞭子借力一挥,反倒把她甩了出去。
她踉踉跄跄地跌倒,脑袋磕在树上,肿起了一个大包。
「哼,活该。」我刚想走,老妈子拽住我的衣袖,哭得震天响。
很快祁香和赵丰安也赶了过来。
老妈子直说我打她。
控诉我不把她放在眼里,就是不把表小姐放在眼里,不把整个祁家和赵家放在眼里。
「快赔罪!」赵丰安命令道。
我伸出自己肿胀的双手,刚想分辩,就被祁香截住了话头。
她靠在赵丰安怀里阴阳怪气道:
「妹妹,就算陈妈严格了点,你也不能打她呀。再说让你学东西,也是为了你好。以后伺候少爷,不能失了分寸。」
「我不学了行不行,我天生就是这幅样子,不喜欢就一拍两散。」我抱怨道。
「你——简直无药可救!」
赵丰安失望地摇摇头。
他看我的眼神很陌生,好像他收我做通房丫头,是什么奇耻大辱一般。
从此,赵丰安再也没来过我房里。
以前,他时常会给我买糖葫芦吃。
现在我嘴里都淡出鸟了,还是什么都没有。
「昨个少爷给表小姐买了桃花酥,特意从京里最贵的百香斋买的呢。真想尝尝什么味道。」小玉舔着嘴巴。
我狠狠啃了一口馒头,用力不去想桃花酥的滋味。
酸的,一定又酸又难吃!
可鼻子里偏又飘来了饭菜的香气。
「怎么又开饭了?」我问。
小玉指了指小厨房说道:「少爷给表小姐做饭,特意跟厨子学了好几天呢。」
我偷偷溜到厨房外头。
听见祁香笑着调侃道:
「你堂堂赵家大少爷,竟然还会做菜?难道以前给什么人做过?」
赵丰安只说道:「随便弄弄给阿猫阿狗吃过,没上心的。」
原来我和阿猫阿狗一样,都是玩物而已。
6
一天,我发现自己房里的东西被翻了个乱七八糟。
而我藏在床头的小泥人却不见了。
「刚才表小姐来过。」小玉告诉我。
我闯到赵丰安院里,啪啪拍着门喊道:
「把小泥人还给我!」
里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不一会儿,赵丰安和祁香并肩打开门。
他们头发凌乱,脸颊潮红,想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不理他们,闷头闯了进去,果然看见桌子上摆着我的小泥人。
我拿起就要走,祁香却拦住我道:
「刚才见它可爱,妹妹能送给我吗?大不了你再捏一个。」
「不送。」这可是我费尽工夫,捏的第一个泥人。
是赵丰安送我第一支糖葫芦后,我照着他的样子捏的。
因为不熟练,我足足花了一个月的功夫,手都捏疼了才做成的。
「不就是个泥人,难得香儿喜欢。你送给他,我叫管家多买几只糖葫芦给你。」赵丰安也跟着帮腔。
真当我是阿猫阿狗,有根糖葫芦就会高兴地摇尾巴吗?
「真喜欢就送你,你自己捞吧!」我把小泥人扔进屋外的水池里。
没想到祁香真的下了水,弄湿了全身衣裳,当晚就发起了高烧。
她父母把她接走养病,放出话来,不要再见到我这不干净的脏东西。
赵丰安一巴掌扇在我脸上。
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打我,又是为了祁香。
「拿着卖身契走吧,我们赵家不要你这不懂规矩的蛮丫头。」赵丰安从怀里取出一张纸。
我这才知道,原来哪都找不到的卖身契,他一直贴身收着。
还没来得及接过,老夫人就带着管家过来,直骂赵丰安糊涂。
「这死妮子犯了这么大错,轻飘飘放过了,祁家能愿意吗?」
「惹了她们,你的前途还要不要!」
赵丰安低声道:「香儿不是这样计较的人。」
我死到临头,他还在为祁香辩解。
那一刻,我觉得没劲透了。
老夫人把我关进了柴房。
听说以后我的事,少爷都不再过问,也不想再听到了。
7
管家让我在死前许个愿望。
我要来纸笔,用我仅会的字眼写了一封绝笔书信。
「小玉,你想不想离开赵府,过自由自在的日子?」我问。
小玉点头如捣蒜。
我嘱咐她,务必要把我的信交给少爷,她的愿望一定会实现。
小玉流着泪,拉着我的手不肯松。
「你怎么办,你怎么办啊?」
她的手指被一根根掰开,硬生生拽走了。
死前最惦念我的,果然还是好姐妹。
男人一点都不可靠!
我被扔进布袋,塞进板车,晃晃悠悠来到阴沟旁。
直到水没过了我的口鼻,我才掏出偷藏的碎瓷片,用力割开一道口子。
浮上水面后,我头一次感受到了自由的气息。
什么赵府。
什么被惯坏的赵家少爷。
通通见鬼去吧!
8
赵府张灯结彩,为这桩婚事欢庆了三天三夜。
成了当家主母的祁香,立刻把我用过的东西一股脑儿丢了出去。
「等等吧,万一小满回来还能用。」赵丰安阻拦道。
祁香没有说话。
倒是小玉总算找到机会,哭着开了口:
「小满回不来了,她已经被扔进阴沟里淹死了!」
赵丰安后退了两步,满脸不可置信。
「是真的,管家亲自动的手,袋口捆得紧紧的,准活不成了。」
「不,不可能的。娘答应过我不杀她,我去找娘——」
赵丰安晃晃悠悠就要走。
祁香抓住他的袖子,又被他一把甩开,只好跟了上去。
到了老夫人门口,不等敲门,老夫人已经拄着拐杖走了出来,指着赵丰安教训道:
「为了个通房丫头闹成这样,成何体统!
小满那妮子不服教化,多少年了还是只会闯祸,半点不懂体贴,死了也干净。
你娶了祁香这样好的姑娘,可得好好珍惜,别辜负她才好。」
赵丰安转过头,见祁香一脸娇羞关切地依偎在身边,下意识把她搂进怀里。
「会试就在下个月了,相公得养精蓄锐,好好准备才是啊。」
「对……会试要紧,会试要紧……」
赵丰安呢喃着回了房。
长大后许久不曾摔倒的他,短短路途上竟跌了三四个跟头,还差点撞到大树上。
9
赵丰安总归还是来了。
他也想过要祭拜我,可祁香不同意,认为他是在浪费时间。
再说主人拜丫环,世间也没这个道理。
这许多天来只有小玉到阴沟边看过我。
我躲在草堆里,她送什么贡品我就吃什么。
直到赵丰安开始做噩梦。
他梦见地狱恶鬼索命,每次惊醒汗都湿了一枕头,再也读不进去书。
祁香怀疑是我冤魂作祟,才终于松了口,允许他亲自祭拜我,去去我的怨气。
「小满不会阴魂不散缠着少爷的,她最爱少爷了,一定盼着少爷考个好功名呢!」
小玉替我出头说话。
祁香狠狠瞪着她,她也狠狠瞪了回去。
赵丰安点燃了三炷香,想要插在香炉上。
可一阵风飘过,把香全都吹灭。想要再点,却无论如何都点不起来。
「小满……你一定是怪我,不肯原谅我吧。」赵丰安喃喃道。
「小满没提过,她心很大,从没记恨过谁,只想好好活着而已。」小玉道。
「是啊,只想活着,我从来不知一个丫环想活,竟然这么难。」少爷轻抚着牌位。
「这是小满的绝笔,要我交给少爷。」小玉将信递了上去。
赵丰安颤抖着展开信: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
第一张信写到这儿,沾了几滴我的泪,和墨混在一起,弄糊了纸张。
【少爷最爱我读这首词,但妾身不会常健,也没什么岁岁长相见,因为这次我真的要死了。
我喜欢少爷,很喜欢。
我知道少爷不喜欢我,我粗野,没文化,不比表小姐知书达理,但还是谢谢少爷对我的好。
求少爷把卖身契给我陪葬,我想当个自由鬼。还有头次见面的一千两,我怕在阴间太穷,没钱买糖葫芦吃。
小玉也是被拐卖的,还求少爷给她路费,送她回家乡找爹娘。
其实这么多年,好几次我都以为自己活不成了。替你被马撞,替你被劫匪绑票。大概我运气挺好的,以后只剩少爷自己,可得多注意安全啊。
小满,绝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