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上古时期,存在诸多名称多样的氏族。有的以图腾为名,比如有熊氏;有的以地理为名,如有崇氏;也有的以使用特有器具为名,比如有鬲氏。
鬲(读音li),是我国新石器时代的一种饮器,特征是口沿外倾,有三个肥大中空的足。相比于同期世界各地都可见到的尖底器、圆底器,鬲却是华夏独有。
考古泰斗苏秉琦先生曾评价说:“鬲的形制尤其特异, 在西方似乎从来没有发现过与它类似的器物。所以它似乎确是中国文化的一种特别产物……可目为中华古文化的一种代表化石”。
鬲之所以造型如此奇特,学术界有两种推测:一种是华夏先民出于加大受热面积考虑将三个尖底瓶合并改造而成;另一种说法则是对羊乳的生殖崇拜。
但不管哪一种,鬲相比釜灶,不仅便于携带,不用另行搭建灶台可以就地烧火加热,而且受热效率更高,是技术上的进步。这说明,使用鬲的族群有随时迁徙的环境需要。
也正是基于对独特饮器的使用,这个族群也被称作有鬲氏,夏朝时还在今山东德州一带建立了鬲国,并衍生出了鬲姓(读音ge)。
不过,发明鬲,仅仅是表象。考古发现显示,鬲人几乎参与了从尧舜到夏商周华夏文明演进的每一个阶段。
鬲族群第一次进入人们的视野当中,是协助大禹治水。此后又帮助少康中兴夏朝。据《左传》记载:“昔有夏之方衰也,后羿自鉏迁于穷石,因夏民以代夏政”,此后,后羿的臣子寒浞又杀后羿自立,攻打夏朝残余势力。夏朝的贤臣逃奔地处东夷之地的有鬲氏,借助有鬲氏的势力灭寒浞而立少康。
这个时候的有鬲氏已经以诸侯方国的姿态,参与了夏朝的重建。
然而,鬲人对历史的推动可不止于此。
根据山西陶寺遗址的考古发掘显示,陶寺文化可划分为早(前2300—前2100)、中(前2100—前2000)、晚(前2000—前1900)三期。
其中,在陶寺早期时,形成了面积100万平方米的文化区域,建设了封闭的宫殿区和象征帝王权柄的观象台,文化面貌上兼具当地的庙底沟文化和山东大汶口文化类型,时间和空间都与尧帝陶唐氏吻合。
到中期时,陶寺的上层统治者发生了更迭,形成了新的王族墓地群,且中期墓地与早期墓地分属不同坟茔,在随葬礼器上,也从木、陶礼器改为崇尚玉器。所对应的是舜帝有虞氏。
但到晚期时,陶寺遭遇了大规模外部势力的侵入。这个群体只针对陶寺早期和中期得大墓进行破坏,随葬品也是随意丢弃,显然并非为了抢夺财富,而仅仅是出于政治报复,说明这个外来群体长期受到陶寺早期和中期两个不同王族的压迫。
如果陶寺早期和中期分别对应尧舜两个王族的话,那么这个外来群体就是与尧舜都有世仇的族群。
这个群体究竟是些什么人呢?
在陶寺进入晚期文化阶段时,原本有斝无鬲的临汾盆地突然出现大量双鋬陶鬲,显然,正是使用鬲的族群灭亡了尧舜,并与陶寺文化的下层平民共同创造了陶寺晚期文化。
过去,很多人一度怀疑灭亡陶寺的是陕北的石峁人,因为石峁文化的一个特色就是出土了大量鬲。然而,石峁人如果南下灭亡陶寺,不仅面临着要跨过吕梁山脉这个行军障碍,而且动机上也很难解释。
在龙山文化时期,陶寺遗址和石峁遗址先后出现在山西、陕西两地,在公元前2300年至前2000年的300余年时间里,陶寺和石峁有着文化上的频繁互动交流,并无战争冲突的迹象。
而在实力上,石峁(面积425万平方米)还要超过陶寺(面积280万平方米),石峁长期受陶寺早期和中期王族压迫而引发政治报复的可能性很低。
而根据陶鬲溯源判定,实足鬲的最初器型源自山西晋中地区的游邀文化。而游邀文化和石峁文化都属于老虎山文化的地方类型。
如果石峁人是灭亡陶寺的2号嫌疑人的话,那么晋中游邀人的嫌疑显然比石峁人更大。因为从地形角度看,晋中到晋南存在一条天然的平坦通道,游邀人南下没有多大障碍;从考古发现看,晋中并不存在类似石峁一样的超大型聚落(遗址面积仅20万平方米),实力弱小,存在被陶寺统治和“压迫”的可能。
此外,考古工作者通过对陶寺晚期墓葬葬俗研究发现,陶寺晚期墓葬格局与后来的殷墟西区布局十分近似。这意味着什么呢?
我们都知道,商文化可划分为三个层次,分别是河北下七垣文化(先商文化)、河南二里岗文化(早商文化)、河南殷墟文化(晚商文化),三者一脉相承。
但下七垣文化(先商文化)却并不是河北土生土长的,根据考古发现显示,下七垣文化是由晋中鬲文化族群东进邯郸,与当地的涧沟文化融合而形成的。
这充分说明,灭亡陶寺的族群,正是来自晋中。在龙山文化晚期,晋中的鬲人一支南下陶寺复仇,另一支则东进河北,成为了商族的祖先之一。
故而陶寺晚期墓葬格局会与后来的殷墟西区布局十分近似,而商文化当中也呈现出浓郁的“鬲”风。著名考古学家邹衡先生曾说过:“陶鬲作为最主要的炊器,乃是商文化的最突出的特点”。
当然,鬲人的播迁和对华夏历史的影响,还远不止于此。
二里头文化是夏朝晚期文化遗存,在二里头文化一、二期时,遗址中并无鬲出土。但到第三期时开始出现鬲,第四期时开始增多。这说明,在夏朝晚期时,使用陶鬲的族群大量进入了夏朝核心地区。
后来到商朝灭亡时,鬲人再次站在了历史的风口浪尖,与武庚共同发动了对西周的反击战,但这次扶商抗周以失败告终。周王朝出于对鬲人的惩戒,将山东一带的鬲族强制迁徙到了毗邻西周核心区的西安市临潼区,还将大量鬲人战俘赏赐给了有功之臣。
西周成王时期的“矢令簋”就曾记载:“姜赏令贝十朋、臣十家、鬲百人”。周康王时期的“大盂鼎”也记载说:“锡汝邦司四伯,人鬲自驭至于庶人六百又五十又九夫;锡夷司王臣十又三伯,人鬲千又五十夫。”
那是不是可以说,灭亡尧舜、扶商抗周的鬲人其实就是商人呢?
如同夏人是由夏后氏(姒姓)、有扈氏、有男氏、斟寻氏、杞氏、缯氏……等十几个族群构成一样,商人同样并非单一群体,也是由殷氏(子姓)、来氏、宋氏、北殷氏、目夷氏等多个核心部族组成。其中:夏后氏(姒姓)和殷氏(子姓)分别是夏商两朝部落联盟体当中的王族。
大家或许会发现,鬲器既然是商文化的典型特征,但在构成商族的几大部落联盟体当中,却并无有鬲氏。这又是为什么呢?
事实上,从考古发现角度来讲,陶器器型反映的是底层平民群体的文化属性,而玉石器和青铜器器型才是判定统治阶层的主要依据。
比如,夏朝上层王族,呈现出对牙璋和绿松石器的独特喜好。同样,殷商虽然以“鬲”为主要特征,但殷商上层王族文化中,鼎、尊、簋才是代表性器物。
如果我们把鬲人看作是一个数量庞大的平民群体,那么他们攻破陶寺报复上层王族墓地,又东进河北,影响了先商文化的产生和殷商对鬲的情有独钟,也就解释的通了。
有网友将鬲人的播迁,戏称为是上古版的大槐树移民,的确如此。
鬲人从山西晋中崛起,南下陶寺,造就了陶寺晚期文化;又东进河北,促成了下七垣文化的形成。之后又取道河北,在东夷之地(山东德州)建立鬲国。
之后,又从东夷进入二里头,使得二里头文化三四期时出现大量陶鬲。在商末周初时,鬲又参与了扶商抗周,被周人强制西迁。
历史,本就是贵族政治和平民群体的结合体。从尧舜到西周的一千多年华夏历史长河中,鬲人的确如同后世“洪洞大槐树移民”一般,对历史施加了独特的影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