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你小子给我站住,报告你个人情况!"连长吕建国一声暴喝,把我吓得差点把搪瓷缸子摔了。
清晨的太阳还没升起来,操场上飘着薄雾,远处的大喇叭正放着《东方红》。
那是1972年深秋,我刚到部队没多久。说起我的军旅生涯,真是跟提干当排长擦肩而过。
想起这事儿,心里头还是有点儿酸楚,可人生哪有那么多如意事啊。
我叫马建军,生在河北一个小山村。屋后是片薄田,屋前是条干涸的河沟,村里人都说这是个不讨喜的风水。
家里就靠着老娘种地过日子。她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割猪草、喂鸡鸭、下地干活,忙得连口水都顾不上喝。
爹在我十岁那年干活时累倒了,从此一病不起。那时候,我放学回家,常看见老娘蹲在锅台边抹眼泪,锅里熬着一点稀粥,连油星子都看不见。
老娘有心脏病,可没办法,还得干活养家。每到天阴下雨,她就捂着胸口直喘,可第二天一早,还是得下地。
妹妹马小红正上初中,是班里的三好学生。每次开家长会,老师都夸她,可老娘从来没去过,忙着干活呢。
小红懂事,放学后就帮着烧火做饭,照顾瘫在床上的爹。有时候我看她趴在煤油灯下写作业,心里头特别难受。
那会儿,知青下乡正热火朝天。村里的大喇叭天天放着"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号召,震得人耳朵嗡嗡的。
我看着家里揭不开锅的日子,就想着参军去。邻居王婶子拦住我说:"建军啊,你可是家里的顶梁柱,可不敢出啥闪失。"
跟老娘说这事时,她坐在炕头上发愣。屋里静得能听见墙角老鼠打洞的声音。
半天她才拉着我的手,满是老茧的手指头微微发抖:"建军啊,你要走了,家里可怎么办哪?"
我握着她粗糙的手说:"娘,我去当兵,每月还能给家里寄钱呢。再说,这是为国家做贡献呢。"
说这话时,我心里也没底,可看着家里这光景,总得想个出路。
新兵连的日子,说苦不苦,说累特别累。早上五点起床,晚上十点熄灯,中间全是训练。
大家都是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干啥都充满干劲。我遇到了李志强和王德明。志强是城里知青,戴副眼镜,说话文绉绉的,一开口就是"同志"长"同志"短。
王德明跟我一样是农村来的,山东人,一口大碴子味,干活特别卖力,每次体能训练都是第一个。
记得第一次野外拉练,天还没亮就出发了。秋雨绵绵,泥巴地打滑,背着二十多斤的装备走了四十里地。
王德明的脚磨出了血泡,疼得直咧嘴,可硬是一声没吭。李志强二话不说,把自己的备用袜子给了他。
从那以后,我们仨就跟穿一条裤子似的。训练休息时,经常凑在一起,说说家里的事,聊聊心里话。
训练场上,我们较着劲儿。特别是擦枪,我愣是把枪管擦得能当镜子照。吕连长经常夸我:"就冲你这股子认真劲儿,准能成大器!"
那时候,心里美滋滋的,觉得当兵真好。每天早上起来,看着操场上升起的太阳,心里就充满了劲头。
每到休息时间,李志强就给我们讲城里的事。说起电影院、公园,说起大街上的霓虹灯,我和王德明听得直流口水。
王德明最爱说他们村的大饽饽,说他娘蒸的饽饽上面能蒸出花来。说着说着,就抹起眼泪来,想家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成绩越来越好。擒拿格斗、射击、体能,样样都拿优秀。连队评选标兵,我都拿了好几次。
1973年春天,吕连长把我叫到办公室。他的办公桌上放着一沓子材料,还有我的照片。
"建军啊,今年军校要选人,我准备推荐你。你小子有这个料子。"吕连长语气里带着点骄傲。
我心里一下子乐开了花。晚上躺在床上,想着自己穿上军官服的样子,美得睡不着觉。李志强说:"老马,你这回可得好好把握住啊。"
可天有不测风云。就在这节骨眼上,家里来了信。信纸上有点点水渍,是妹妹的眼泪。
"哥,娘的病又犯了,这回可严重了。医生说得住院,可咱家哪来那么多钱?爹也瘫在床上,我一个人真是照顾不过来。"
我捏着信,手直发抖。眼前浮现出老娘苍白的脸,和妹妹瘦小的身影。那天晚上,我一宿没睡着。
李志强知道后,半夜爬起来找我商量:"建军,机会难得,要不我帮你想办法筹钱?我家里还有些积蓄。"
王德明也说:"对啊,咱们战友齐心,没啥过不去的坎儿。我回家去问问,能不能借点钱。"
可我心里跟明镜似的。老娘那病得有人照顾,妹妹还小,上学的钱也得想办法。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耳边回响着老娘的话:"咱家就指望你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找到吕连长,说明了情况。他沉默了好久,掏出一根烟,手有点抖:"建军啊,你这么好的苗子,可惜了。不过,你能为家里这么想,也是条好汉。"
就这样,我错过了提干的机会。转业后,我在县里一家机械厂当了技术工人。工资虽然不高,但能照顾家里。
每天下班后,我就骑着自行车往医院跑。老娘躺在病床上,看见我来了,总是勉强笑笑:"孩子,又来了。"
慢慢地,老娘的病好转了,妹妹也考上了师范学院。看着她穿着新买的衣服去报到,我心里甭提多高兴了。
日子过得平淡,直到1975年春天,厂里来了个新工人,叫张秀梅。是个爽快姑娘,操着一口东北话,看见我总笑眯眯的。
我这心里也跟着美滋滋的,可又觉得自己条件差,不敢表白。秀梅倒是开朗,经常找我修自行车,补锅盖。
张秀梅听说我的故事后,没嫌弃我是个普通工人,反而说:"能为家里放弃前程的男人,最值得敬佩。"
1976年,我们结婚了。婚礼很简单,就在厂里的礼堂办的。李志强和王德明还专门请假来参加,又哭又笑的,跟个孩子似的。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前几天,我收到了李志强的来信。他现在是某部的营长了,信上还夹着他穿军装的照片。
信中说起当年的事,还打趣我:"老马啊,你小子要是当年去了军校,没准现在得管我叫首长了。不过话说回来,看你现在这样,比我们这些当官的还自在。"
日子过得真快,转眼都1982年了。老娘身体康健,在家带孙子。妹妹在县中学教书,每次发了工资都给我们买点东西。
我和秀梅的小子都上小学了,成绩不错。厂里让我当了车间主任,生活过得有滋有味。
每天下班回家,看着院子里老娘逗孙子,秀梅在厨房忙活,心里就踏实。这日子虽然不算大富大贵,可也有说不完的温暖。
回想起那年秋天吕连长的那声暴喝,恍如昨日。人这一辈子啊,有时候就是这样,看似错过了什么,可回头想想,自己选的路,也未必不是另一种幸福。
老娘常说:"傻孩子,为了家里耽误了前程。"我总是笑着说:"娘,您和妹妹好好的,有了秀梅和孩子,这就是我最大的前程。"
那些在军营里的日子,那些并肩作战的兄弟,那些懵懂却坚定的选择,都已经沉淀成了生命中最珍贵的回忆。
这辈子,我没当成军官,可活出了自己的精彩。看着窗外的夕阳,我端起搪瓷缸子,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雾蒙蒙的早晨。
耳边又响起了吕连长的声音:"老马,你小子给我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