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兵,你到底想好了没有?这次机会可是千载难逢啊!”赵教导员的声音带着压不住的急切在电话那头响起。
我攥着话筒,手心里全是汗,目光落在窗外摇晃的树梢上,心里乱得像被风吹散的树叶一样。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找我谈了,可我还是拿不定主意。
1971年初冬,我背着破旧的行李卷,胸前别着红花,跟着县里几十个新兵一起坐上了通往部队的火车。那年我刚满二十,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父母生了五个孩子,我是老大,下面还有三个弟弟一个妹妹,家里一双筷子都要掰成两份用。能当兵,是我们村头一件天大的喜事。
送我走的那天,母亲一边帮我整理行李,一边偷偷抹眼泪。她嘴上说着“去吧,去吧,当兵是好事”,可我知道,她心里舍不得我。临走前,她塞给我一块干得发硬的黑面饼,说:“路上饿了就吃,别惦记家里,好好在部队干。”
那时候,我不知道“好好干”三个字到底有多沉重。我只知道,穿上军装的那一刻,村里人都羡慕地看着我,家里的光景好像也要跟着我翻身了。
可部队的生活,远比我想象得苦得多。
刚到新兵连的时候,北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冻得耳朵生疼。每天五点起床,站军姿、跑步、练队列,训练结束后裤腿上全是泥。晚上站岗,冻得脚底板都没知觉了。可我咬着牙挺住了。
我一直记得连长对我们说的话:“别以为当兵光是穿军装好看,部队就是磨人的地方。你们要是撑不住,现在就可以打报告回家去!”
我没吭声。家里那样的光景,我怎么能回去?
三个月的新兵集训结束后,我被分到了三连。连长看中我的字写得好,把我留在连队当文书。别看文书不是打枪的主力岗位,可活儿一点不轻松。文件、报表、记录,每天忙得脚不沾地。
再后来,营部调人,我又成了营部文书。
营部的工作更细,要求也更高。我这个人做事不喜欢糊弄,哪怕熬夜也得把事情弄得明明白白。营长和教导员都挺欣赏我,说我手脚麻利,脑子也灵活。那几年,我在营部干得风生水起,甚至还想着,干到退伍前再争取立个三等功。
可谁知道,命运有时候就是喜欢给人出难题。
1974年秋天的一天,赵教导员突然让我去团卫生队体检。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提干?他没明说,但我能猜到,体检是提干的第一个步骤。
提干啊!这是多大的事!从普通士兵到干部,这可是一步登天的机会。可我心里却没有喜出望外,反而有点发慌。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乱得很。其实,提干的事,连长早就跟我提过。他说:“小周,你干得好,部队里知道你有能力。提干是迟早的事。”
可我一直没敢往心里去。不是我不想,而是我不敢想。这几年,家里的日子一直没好转。爹一个人种地,娘身体不好,天天咳得像拉风箱似的。前几个月的一封家书里,村里人还说我娘卧床不起,日子艰难得很。
我这一去就是四年,家里再穷再难,都没跟我多说过一句。我是家里的老大,我不能不管。
第二天,我跟赵教导员说:“教导员,我能不能……不提干?”
他愣了一下,盯着我看了半天,才问:“不提干?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低着头,不敢看他。他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小周,这事你别急着决定,先想清楚再说。”
我点点头,可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接下来的几天,赵教导员找我谈了好几次。他是个好人,说话也中听。他跟我说:“提干不是小事。你要是真留下来,不光是你个人的事,也是部队的事。咱们部队培养一个干部不容易,你要好好想想。”
我嘴上答应着,可心里还是下不了决心。
事情一拖再拖,直到家里的一封信打破了我所有的犹豫。
信是村里一个老乡代写的,说我娘的病越来越重,家里实在撑不住了。我看着信,眼泪差点掉下来。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后来干脆披上衣服,跑到院子里抽烟。夜里的风冷得刺骨,我抱着胳膊蹲在墙角,心里乱得很。
第二天,我跑去找教导员,说:“教导员,我想退伍。”
他盯着我看了半天,脸上的表情慢慢变得凝重。他说:“小周,你是个好兵。我知道你家里的情况,可是退伍,真的是最好的选择吗?你回去以后,能改变什么?”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叹了口气,说:“这样吧,你再考虑几天,别急着做决定。”
那几天,我的心像被撕成了两半,一半想着部队的前途,一半想着家里的光景。我犹豫不决,连老班长张庆生都看出来了。
“周兵,你是真不想提干了?”张班长那天把我拉到操场边上,递给我一根烟,问得很直接。
我咬着嘴唇,没吭声。
他接着说:“我知道你家里难,可你回去就能改变啥?你在部队提了干,以后工资高了,能给家里寄钱,能供你弟弟妹妹上学。可要是你回去了,种地能翻天吗?”
他的话像刀子一样扎在我心里。我脑子里乱成一团,手里的烟烧到指尖都没发觉。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想了一宿。第二天一早,我跑去找赵教导员,说:“教导员,我想提干。”
赵教导员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提干的事定下来后,我心里轻松了不少。没想到,又一个意外接踵而至。
1975年初春,我突然接到家里的急信,说我娘病危,让我赶紧回家。我当时脑袋“嗡”地一下,什么都顾不上了,直接跑去找营长请假。
营长批了假,我当天晚上就坐上了回老家的火车。
到家时,已经是深夜。母亲躺在炕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她看着我,眼里一下子就湿了。
“娘,我回来了。”我扑到她身边,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她抬起手想摸摸我的脸,却连力气都没有。她嘴唇动了动,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好好干,别回来了。”
我心里像被人狠狠揪了一下。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母亲的“好好干”,不是让我回家,而是让我在部队闯出一条路来,给家人带来希望。
母亲终究还是走了。她走的那天,大雪纷飞,整个村子静悄悄的,只有屋檐下的滴水声。
丧事办完后,我重新回到部队。
这一次,我的心态变了。我开始更加努力地工作,想着有朝一日能让家人过上好日子。
后来,我把弟弟接到城里上学,把妹妹送到了好人家,家里的光景一点点好起来。而我,也一步步从一个普通干部干到了营长的位置。
现在想来,当初那个决定,是我人生的转折点。如果没有母亲的叮嘱,没有张班长的一番话,我可能就真的回家了。
可命运就是这样,总会在你看不懂的时候,推着你往更远的地方走。
。”我总是记得赵教导员那句话。
五十年过去了,现在每当想起那些年,心里还是会一阵阵发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