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小子嫌弃秀莲不识字,躲着不见人影啦?"王建国一巴掌拍在我肩膀上,我差点没端稳手里的铝饭盒。
那是1978年的春天,我刚参军没多久,正赶上东北的料峭春寒。
部队食堂里飘着韭菜炒蛋的香味,我排在打饭的队伍里,迷迷糊糊想着早操时那几个引体向上还差了多少个。
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回头一看,是县供销社送货来的李秀莲。她穿着件带补丁的蓝布衫,扎着两条粗麻花辫,正跟炊事班的老李头说着什么。
那会儿供销社每周都来给部队送副食品,秀莲就是负责送货的营业员。
王建国这个老战友,成天琢磨给我当红娘。他神神秘秘地凑过来:"小张啊,人家秀莲可是个好姑娘,别看在供销社干活,人勤快、懂事,就是...没怎么上过学。"
我心里"咯噔"一下。那会儿我刚从技校毕业,觉得自己有点文化,心气儿高着呢。
可不知道为啥,每次看见秀莲,我心里就暖暖的。她总是笑眯眯的,见谁都热情打招呼,经常给炊事班带些自家腌的咸菜,酱萝卜。
记得有一回,我们连队搞大扫除,她来送货看见了,二话不说就帮着擦起了窗户。那天太阳特别毒,她的脸都晒红了,额头上的汗珠子往下直淌,可还是干得特别起劲。
老李头看不过去,让她歇会儿。她擦擦汗笑着说:"没事,我在家干活也是这样,都习惯啦。"
那天趁着休息,我鼓起勇气跟秀莲说话。她正在院子里整理货单,那张皱巴巴的纸被她捏在手里,眉头紧锁的样子让人心疼。
"要不...我帮你看看?"我试探着说。
秀莲脸一下红了,支支吾吾道:"我...我认字不多。"说完就低下头,手指不自觉地搓着衣角。
我心里那点想法顿时凉了半截。那会儿,我总觉得找对象得门当户对,起码得认识几个字吧。
可秀莲不认字的事情传开后,战友们反倒更起劲地撮合。老李头说:"姑娘勤快本分,你小子还想咋样?现在农村姑娘不认字的多了去了。"
?人家秀莲天天晚上跟着扫盲班学认字呢!你知道不?人家白天干完活,晚上还得走五里地去县里上扫盲班。"
这事我还真不知道。后来去供销社送公文,远远就看见秀莲蹲在台阶上,趁着休息时间抱着个破旧的课本在念叨。阳光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我突然觉得有点心疼。
可转念一想自己的"前程",还是躲着走了。那时候,我总觉得自己是个有文化的人,将来肯定能当个大官。找对象怎么也得是个知识分子。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我渐渐听说秀莲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做完家务就去供销社上班,晚上再走夜路去县里上扫盲班。下雨天、刮风天都不耽误。
听说有一回,她晚上下扫盲班,回家的路上被大雨淋透了,第二天发起高烧。可她硬是不肯在家休息,擦点清凉油就去上班了。
我心里头不是滋味,可又觉得自己已经把话说死了,面子上过不去,就更不敢见她了。
一晃就到了1985年,我转业回城。说来也是造化弄人,那天去市建设局办事,迎面走来个面善的女干部,不是秀莲又是谁?
她穿着朴素的灰色机关制服,发髻挽得一丝不苟,正跟几个同事讨论工程图纸。那股子干练劲儿,哪还有当年那个看不懂货单的供销社姑娘的影子。
"小张?"她先认出了我,笑容还是那么温暖。我这才知道,她不但自学完了初中课程,还考上了夜大的建筑专业,现在是局长助理。她的丈夫是建设局长,两人在扫盲班认识的。
原来那会儿,人家局长也在扫盲班当义务教师。看着秀莲天天风里雨里地来学习,就动了心。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俩感情特别好。
我站在那里,只觉得脸上发烫。这些年,我在机关单位勉强混个科员,每天庸庸碌碌。反倒是当年我看不上的"文盲"姑娘,靠着自己的努力活出了光彩。
王建国得知这事后,哈哈大笑:"活该!当年我就说你小子目光短浅。你知道不?人家秀莲自学的时候,连买课本的钱都不够,就借了同学的,一个字一个字地抄在本子上。"
那年冬天,秀莲请我和老战友们去家里吃饭。她家不大,可收拾得干净整洁,墙上挂着她的夜大毕业证书,还有几幅她自己设计的建筑图纸。
她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家常菜,连那个快要失传的韭菜炒蛋都端上了桌。看着她在厨房里忙前忙后的身影,我忽然想起了那个在部队食堂帮忙的姑娘。
饭桌上,她笑着说:"要不是当年你们部队经常去供销社,我可能到现在还是个不识字的营业员呢。"
我低着头,不好意思搭话。倒是她丈夫老李说:"秀莲啊,就是个好强的性子。记得我第一次见她,她正对着报纸一个字一个字地念,手里还握着支废铅笔头,在纸边记笔记。那股认真劲儿,看得我心里头热乎乎的。"
酒过三巡,王建国喝得脸红脖子粗:"你们知道不?这小子当年躲着秀莲,可把我气坏了。现在想想,倒是成全了你们俩。"
屋里充满欢声笑语,我看着秀莲幸福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那天晚上回家,我在被窝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全是秀莲这些年的点点滴滴。
人这一辈子啊,有时候以为的好坏对错,到头来却不一定准。重要的不是你一开始站在哪里,而是愿不愿意朝着光亮的地方走。
就像秀莲,她用自己的努力证明了,真正的光芒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在黑暗中,一点一点积攒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