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指导员,今天咱们伙食标准怎么回事?"团长的声音在食堂门口响起,我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盛汤的勺子,铝制的勺柄在掌心里留下深深的印痕。
那是1975年的盛夏,八月的太阳烤得操场上的柏油都快化了,连站岗的战士都把军帽的帽檐压得老低。
我是连队的炊事班长陈建国,说起这个差事,还得从我老班长张德福说起。
这个满脸褶子的东北汉子,走路时总是一瘸一拐的,听说是朝鲜战场上留下的伤。他不光教会了我颠勺炒菜的本事,更教会了我做人的道理。
记得刚来炊事班那会儿,我手忙脚乱打翻了一锅汤,溅得满地都是。老班长也没骂我,就蹲下来帮我擦地,一边擦一边说:"小陈啊,炒菜和打仗一样,得沉得住气。"
每天天不亮,老班长就把我拉起来,带我去菜地挑菜。那会儿我总抱怨,觉得当炊事兵没出息,还不如去当步兵。
"你小子懂什么。"老班长一边掐韭菜一边说,"咱们虽说是端盆端碗,可这肩上扛的是几百号人的胃口。战友们练得累了,指望着咱们这口热乎饭呢。"
。"
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总让我想起我爹。他也是个老军人,打过仗,受过伤,左胳膊落下了残疾。
我清楚记得报名参军那天,爹特意穿上他那件发黄的军装,一瘸一拐地送我到村口。他没说啥,就是使劲抽了几口旱烟袋。
临终前,爹握着我的手,声音虽然微弱,可字字都是力量:"建国啊,爹就这么一句话,做人要正直,做事要坚持,别看眼前的利益。苦点累点没关系,可良心上得过得去。"
现在想起来,爹说这话时眼里闪着泪光。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这个倔强的老兵掉眼泪。
这话我一直记在心里,就跟刻在骨头上似的。可最近这段日子,这话倒成了我的负担。
团长要来检查,整个营区都跟炸开了锅似的。隔壁三连的伙食员老王,大晚上翻墙过来找我,身上还带着酒气。
"建国啊,你也不是不知道,这检查多重要。"老王一边说一边往我怀里塞东西,"这是我托人从市里买的海鲜,你明天..."
我还没等他说完,就把东西推了回去:"按规矩来。"
"你这个死心眼!"老王急得直跺脚,"人家都准备红烧肉、清炖鱼的,就你这样,到时候挨处分可别怪兄弟没提醒你。"
就在这时,通信员小李跑来送信,是我媳妇王小花的来信。信上说村里人都在传,说我在部队不会来事,怕是要受处分。她说娘家有人认识团里的首长,让我好好考虑考虑。
看完信,我坐在食堂后院的小板凳上发呆。月光照在老班长留下的那口大铁锅上,反射出惨白的光。
想起成亲那天,老班长专门请了假回来。他送了我一把菜刀,刀把上刻着"军人本色"四个字。
指导员王庆和也来劝我:"小陈啊,你是好意,可这规矩也得讲究个变通。你看这样,明天多加两个菜..."
"指导员。"我打断他的话,嗓子有点发紧,"我爹临终前交代我,做人要正直。我要是为了讨好首长,把规矩都丢了,还算什么军人?"
指导员摇摇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呢?就不能学学别人?"
夜深了,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营房外蛐蛐叫得正欢,我却越想越清醒。
忽然想起去年老班长退伍时的场景。那天下着小雨,他站在营门口,背着个破旧的行李包,眼睛红红的:"小陈啊,当兵就得有骨气。宁可挨处分,也不能丢了军人的样子。"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蒙蒙亮,我就起来和面发面,准备给战友们蒸馒头。
团长赵德明来得比预定时间早,搞得其他连队手忙脚乱。可我们连队,该咋样还咋样。
萝卜炖牛肉、青椒土豆丝、炒白菜,还有一个咸鸭蛋,就是平常的伙食标准。看着清汤寡水的,可都是战友们平常爱吃的。
团长端着餐盘坐下,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他夹了一筷子萝卜炖牛肉,又喝了口汤,突然放下筷子。
我心里"咯噔"一下,完了,这回真要挨处分了。
"好!"团长的声音格外洪亮,"这才是咱们部队的好传统!其他连队都给我看着学习!"
原来团长早就听说有些连队搞特供,这次是专门提前来暗访。我们连队的做法,反倒得到了表扬。
那天晚上,我给爹上坟,带了半斤二锅头。坟前的野草长得老高,我一边拔草一边说:"爹,您放心,儿子没给您丢人。"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还是那个炊事班长,天天和白菜萝卜打交道。可战友们看我的眼神不一样了,多了份敬重。
有天,一个新兵问我:"班长,你说咱当兵的,图啥呢?"
我看着锅里翻滚的白菜,想了想说:"图个坦荡。"
转眼到了冬天,一场大雪后,老班长突然来队里看我。他的头发全白了,可精神还是那么好。
"小陈,听说你小子立了功?"他咧嘴笑着,露出一口黄牙。
我给他倒了杯热水:"都是您教得好。"
我掏出那把他送的菜刀,刀刃都快磨秃了,可"军人本色"四个字还是那么清晰。
老班长摸着那几个字,眼圈红了:"好,好啊。"
现在我还常常站在食堂门口发呆,看着天上的星星。新来的战士们排着队,说说笑笑地往食堂走来。
看着他们年轻的面孔,我就想起老班长说的话:"这锅里煮的,可是战友的心啊。"
手里的勺子又一次舀起热腾腾的汤,香气在傍晚的军营里缓缓飘散。我忽然明白了,在这个钢筋水泥的年代,最珍贵的,或许就是这一份坚持,这一口简单的家常味道。
"建国,今天又发什么呆呢?"指导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抬头看看天上的星星,笑了。那些星星,就像当年老班长教我时眼里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