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远达:《百家公案》万卷楼本和与畊堂本关系再探

古代小说研究 2024-04-22 06:29:07

《百家公案》是现存刊刻最早的公案小说集,程毅中认为它“标志着从话本向拟话本发展的一个转折点。”[1]其主要版本有三个:

与畊堂刊本《百家公案》

其一是刊刻于万历二十二年(1594)的与畊堂本,全称《新刊京本通俗演义全像百家公案全传》,十卷一百回,缺卷七第二十九叶,藏日本蓬左文库。

其二是万历间杨文高刊本,全称《新刊京本通俗演义全像百家公案全传》,十卷一百回,存前半部,藏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其三是明万历二十五年(1597)南京万卷楼刻本,全称《新锲全像包孝肃公百家公案演义》,六卷一百回,缺《国史本传》和《包待制出身源流》及卷三,藏韩国首尔大学奎章阁。

三本之中,与畊堂本刊刻最早,也最受学界重视。关于它们的关系,学界已有共识:杨文高本是与畊堂本的翻刻本[2],字句差别较少,姑存而不论。万卷楼本和与畊堂本则是“兄弟关系”[3]。

由于万卷楼本远在海外,目前国内只有王汝梅、朴在渊编辑的《韩国藏中国稀见珍本小说》第四卷收录一个排印本,题作《包公演义》[4],校勘存在一些问题,因而学界多因成说。

笔者在韩国首尔大学奎章阁网站查阅了万卷楼本《百家公案》全书影印扫描件[5],得以多侧面、多角度地比较万卷楼本和与畊堂本的差异。

笔者发现源出于一个祖本的兄弟文本可能由于编刻者思想倾向、审美趣味等主观原因和经济条件、刊刻工艺等客观因素而呈现出巨大差异。这种差异不仅反映在文本层面,也体现在图像、目录层面。

《百家公案》的与畊堂本和万卷楼本恰好为我们研究兄弟文本的差异提供了上佳个案,也为进一步探讨《百家公案》的祖本问题提供了可能。

一、万卷楼本文字的具体化与劝诫性

关于万卷楼本和与畊堂本文本层面的主要差异,程毅中认为:“内容基本相同,文字则修改得比较通顺整洁。”

程毅中《《包龙图判百家公案》与明代公案小说》手稿

程文比较了回目和入话诗,回目问题我们最后一部分讨论。入话诗在他看来“比《百家公案》写得好,至少是押韵合律”。[6]石雷则比较了两本每回的回末总评,得出了“总的来看,万卷楼本文字较为雅训,当为后出”的结论。[7]

杨绪容也认为假定《百家公案》存在一个祖本,那么“与畊堂本和万卷楼本就直接出自这个原刊本,只是前者对它改动较小,后者的改动稍大。”[8]

通过全面比勘万卷楼本,笔者认为前辈学者的结论存在一些商榷之处:

首先,万卷楼本每回的入话诗和与畊堂本相比,并不存在明显的雅驯倾向,改动都很大。

在校勘过程中,笔者发现确实有一些入话诗,与畊堂本不能做到“押韵合律”,而万卷楼本做到了,诗歌质量有明显提升,例如程毅中所举第十四回,第四回、第十三回等回目也有类似情况。

然而反例也同样存在:有许多回的入话诗,万卷楼本和与畊堂本有很大不同,但仍然不押韵合律,甚至有与畊堂本押韵合律,而“后出”的万卷楼本却不押韵的。

与畊堂刊本《百家公案》

例如第十五回入话诗,与畊堂本作:“黄洪骡驳太心奸,兴福终须得马还。罚骡问罪真神断,包公万代显威灵。”[9]“奸”、“还”、“灵”不能通押,此诗不合律押韵;再看万卷楼本作:“黄洪撺驳忒心好,兴福终须得马还。不是龙图多计决,当年冤颂满人间。”[10]

第二句没动,一、三、四句修改之后,不仅“好”、“还”、“间”依然不能通押,而且诗歌艺术也没有分毫提高。

据笔者统计,在万卷楼本完整保留下来的78回入话诗中(除了亡佚的卷三第三十至四十八回,卷一缺卷首三回,卷五缺第五十九回前半),和与畊堂本完全相同的只有第六、七和第七十三回这3首,还有第十回、二十八回入话诗两本只有一字之差,其他所有各篇的入话诗都不相同,万卷楼本卷四、五、六之中,大多数入话诗几乎句句不同。

虽然从总体上看,万卷楼本确实比与畊堂本押韵合律的比率高出一些,但艺术上并不见高明,许多回目在笔者看来水平还不及被认为较俗的与畊堂本,例如第七十回,与畊堂本入话诗作:“疑狱连年能决断,包公明鉴鬼神钦。秋毫万里浮云净,一念真同天地心。”[11]而万卷楼本作:“太守襟怀隘矣哉,故将小节介于怀。若非包老亲巡察,李氏冤情却怎开。”[12]近乎打油诗,似也不及与畊堂本后两句气象宏阔。

其次,细致分析入话诗,还可以发现,在诗句表现意象上,万卷楼本《百家公案》有一种具体化倾向,而与畊堂本则较多使用书场套语。

例如第十八回入话诗,与畊堂本作:“天理昭然莫敢欺,奸情不论壮衰羸。当时不是包公判,谁识茅店有鸡鸣。”[13]而万卷楼本作:“天理昭然有至公,岂容临老入花丛。当时不是包公判,谁识阳池八十翁。”[14]

朴在渊校注《百家公案》

比较与畊堂本此回,读者不会觉得这是在讲一个八十岁老人诱奸寡妇的故事,而万卷楼本则开门见山,一目了然。

无独有偶,第二十一回入话,与畊堂本作“冤魂不散托鸟鸣,包公灵判为黎民。万事劝人休碌碌,举头三尺有神明。”[15]万卷楼本则作:“枉死冤魂托鸟啼,包公解得这因依。谭家二恶皆除却,自是行人自解颐。”[16]

与畊堂本“万事劝人休碌碌,举头三尺有神明”一句纯是说书人套语,而万卷楼本则涉及到了本回故事之中的人物、情节等要素,显然更为具体。

如果将《百家公案》叙事中夹杂的诗句纳入比较范围内,问题会变得更为耐人寻味:与畊堂本之中有一些人物对吟的诗歌相当雅致,而且万卷楼本也基本一致。例如第十二回的四景诗,写景状物贴切,应有所本。

但万卷楼本有一些诗歌,却明显不及与畊堂本,如第二十三回徐卿、郑贤两人携手联吟的诗,与畊堂本作:“幼女孤儿实可佳,郎才女貌两相夸。凌云气概材堪栋,咏雪贤能淑女云。愿女洞房花烛夜,教子金榜挂名归。席间结襟为盟誓,相爱何须论采红。”[17]表现了两人要好,希望儿女结成连理的美好愿望。

浙江古籍出版社版《百家公案》

万卷楼本则是“堪夸女貌与郎才,五百年前结会来。不必再寻水月语,罗襟今已作良媒。”[18]完全套用男女私奔诗歌套路,好像这两个大男人在私定终身,意思含糊不明。

笔者还注意到,万卷楼本第二十一、二十三两回,文字水准明显不及与畊堂本,回末也罕见地没有出现万卷楼本标志性的“此可以为……之戒”抑或“可不……与”这样的劝诫语。据此可推测,这些回可能残留了来自《百家公案》祖本的某些特征,并未增删。

再次,对比文本的叙述性文字,可以发现,和与畊堂本相比,万卷楼本大致也符合更为具体化的特征,在大多数情况下表现出“后出”的特点。

例如第七回,包公在劝解张从龙不要被妖妇迷惑时,说了一段话,与畊堂本作:“吾若不行文祈祷于天,请天诛之,则汝亦不久元气耗散,祸将及身矣,可不惧哉!”[19]万卷楼本在“耗散”和“祸将及身”之间,有这样一段话:“虽图得数日欢娱,实难免死亡之祸矣。汝一人犹可,其后此妖物肆害非小,又累他人,其祸岂浅鲜哉?”[20]劝谕色彩浓烈,不排除是万卷楼本编者所加之可能。

事实上,万卷楼本和与畊堂本相比,包公奏对的文字明显多出一些。编撰者很可能是为了凸显包公地位,美化包公形象。

例如第五十八回,小说叙述五鼠先后变成书生施俊、王丞相、国母、仁宗和包公来行骗,包公禀告玉帝,从世尊处请来玉面猫灭之。与畊堂本到施俊“夫妇感慕包公之德,设牌于家,不烦旦夕拜祝”[21]即止,而万卷楼本则添加了包公奏对的一段话:

包公复奏仁宗云:“陛下可降勒通京僧、道,大设功果。上答谢玉帝世尊,次答谢天曹地府众神,奠安家国,实臣至愿也。”仁宗于是降刺,令众僧、道依包拯所奏而行。勅命既降各寺观僧、道秉诚需沐,大设七日夜功德,包公亲为上香祝谢不题。[22]

《鲁德才说包公案》

万卷楼本似乎对君臣关系更为重视。

例如第七十五回,小说写到宋仁宗认母故事,提到皇帝的自称,与畊堂本作“我”,而万卷楼本则改为“寡人”。涉及如何处置冒认国母的刘娘娘,包拯有建议,与畊堂本作:“王法无斩天子之剑,及无煎皇后之锅,我王若要她死,着人将丈二白丝帕绞死,送入后花园中。”[23]而万卷楼本作:“王法无斩天子之剑,及无煎皇后之锅,我王要将刘娘娘明正其罪,着宫人将白绢七尺绞死。”[24]显然更符合臣子身份,也更为得体。

值得玩味的是,万卷楼本并不总显示出“后出”的特征。第二十二回,叙郄元弼看上同窗武亮采之妻胡韦娘,勾引不成,心生毒计,趁亮采不在家,潜入韦娘家将其杀害。与畊堂本有“适有一婢”[25]这句话,并不通顺。万卷楼本在这句话中间还有20个字,这样整句话变成了“适闻亮往母舅家去了,心生一计,自谓他家无别人,止有一婢”[26],不仅完全通顺,细节也更为丰满。

笔者认为这一现象有版本标记物的意义:可证二者同出于一个祖本,此处万卷楼本保留了祖本的原貌,而与畊堂本刊刻之时脱讹了中间这20个字。

《百家公案研究》

此句还有个问题:前文明言韦娘丈夫名武亮采,此句单称“亮往母舅家去了”,而且两本除此处外,还有六次提及此人名字,都做“亮”,使笔者不得不怀疑——祖本是否主人公名字叫“某亮”。

相似的问题也存在于小说第七十回,主人公名叫吕盛,他的仆人却叫李二,万卷楼本和与畊堂本有一个关键字眼不同:与畊堂本作“吕家缓于提防”,而万卷楼本则是“李家缓于提防”。同时,万卷楼本第七十回回末总评中有“李九郎之冤竟难雪矣”一语,则祖本中主人公姓氏当为“李”明矣。

论及万卷楼本《百家公案》,前人研究认为最有特色的是回末的总评,我们也从总评中发现了粗陈梗概的凑数之嫌。

杨绪容认为:“万卷楼本则全部将与畊堂本中各篇后面缺失的议论补齐,使全书的结构与章法趋于一致。”[27]经比对,笔者认为此论略有疏失:

万卷楼本后半部分内容简略,颇有凑足“百家”数目的嫌疑。故第七十三至七十五回,第八十、八十一回,第八十二至八十四回,第八十八至九十回,第九十三、九十四回都是连缀在一起组成一个故事单元,所以第七十三、七十四、八十、八十二、八十三、八十八、八十九、九十三等8回回末仅有“且看下回如何”[28],“且看下回便见”[29]等文字,极其简略,且和与畊堂本文字仅有细微差别,不能算是“补齐”回末总评。

故回末总评数量应为73篇。虽然即使如此,万卷楼本回末总评仍比与畊堂本的61篇多出许多。

群众出版社版《百家公案》

两相比较,万卷楼本回末总评的劝惩意味更为浓烈,例如回末总评最长者莫过于第七十回,其文曰:

噫嘻!士大夫以私仇而废公议也。即九郎失迎候之礼,王太守积恨于怀,既而因家仆诬以死刑;而太守必欲处之以死,苟非孝肃公威加神鬼,而李九郎之冤,竟难雪矣。后之缙绅大夫,直扩容人之量,存赦小过之心,以王府尹为前鉴,不患无相度也。余于此段,深深为当世士大夫慨叹,因复书之。[30]

作者为王府尹因私仇陷害吕盛而鸣不平,情真意切,感慨颇深,而这是与畊堂本第七十回回末总评所不具备的。

最后,某些万卷楼本独有的回评,为确定《百家公案》编定年代及祖本等问题提供了新证。例如万卷楼本第六回回评作:“锦舆居士曰:观此一节,亦可以为世之愚妇心生嫉妒者之戒,间有媚夫夺宠,妒妾酿非,彼虽祸不及其子息,而求免子贪淫妒悍者难矣哉。”[31]

《韩南中国小说论集》

这是万卷楼本唯一一次出现评点者的名字,虽然仅是别号。韩南《<百家公案>考》注意到了“锦舆居士”的问题[32],但并未展开讨论,应该也是因文献不足征之故。

颇具意味的是,万卷楼本第五十七回回末总评有一段更直接地关涉到万卷楼本编撰时间,值得加以重视:

嗟夫!幼谦之与惜惜,不由父母之命,逾墙相从,虽系儿女子事,亦天定姻缘也。何仁卿不以同年月为奇,竟以贫富论配偶,真夷虏耳。殆至酿成祸害,又欲置人以死,何期不明,复有还魂之异,不假包公之神,幼谦鲜不为其所害也。若是说者,今世间有之矣。试举一端以质之。吉州聂司马任华亭时,大学士陆公,亦尝有是事也。第彼受父母之命,非私情比也。[33]

该评点在感慨张幼谦、罗惜惜的爱情的同时,还特意将一个“当今”名人“大学士陆公”相比附,为我们探究万卷楼本编撰时间提供了可能。

吉州聂司马指聂豹,正德十二年(1517)中进士,授华亭县令。当时身在华亭而后来成为大学士(实是礼部尚书)的陆姓名人只有陆树声。陆树声当时正值十余岁,社会上很可能流传有他“受父母之命”与还魂者成婚的故事。

据评点中所谓“大学士陆公”,则陆树声此时已任礼部尚书,那么万卷楼本写定时段当在万历初年。笔者的发现比前人研究认为与畊堂本编定于万历十五年(1587)以后的推断向前推进了一步[34]。换言之,如果万卷楼本保留了祖本信息,那么祖本的编定年代当在万历初年。

陆树声书法

二、两本图像的叙事功能与审美风尚差异

《百家公案》万卷楼本和与畊堂本最大的区别在图像方面。虽然仅仅晚刊刻三年,但万卷楼本现存的三十八幅插图都采用双面合页连式插图配以联句,和与畊堂本每叶上图下文的粗糙坊刻工艺如隔天渊。

万卷楼本《百家公案》人物栩栩如生,景物精巧工细,整体风格既遒劲有力,又繁缛富丽,与万历十九年(1591)周曰校刊《三国志演义》一起代表了晚明金陵派版画的最高水准。

不过由于万卷楼本《百家公案》一向未曾影印出版,学界罕有关注其版画者,笔者利用首尔大学奎章阁提供的影印扫描件,首次呈现其图像所带来的历史信息,从叙事功能和审美风尚上对比《百家公案》与畊堂本和万卷楼本插图之异同。

图十一

在叙事功能方面,与畊堂本采用每叶上图下文的模式,组成连环画一般的故事链条,成为了故事文本叙述的重要补充和有机组成部分。相比之下,万卷楼本插图数量偏少,虽然精美但毕竟信息量有限,只能截取故事中的一个场景进行表现。

在一幅版画之中表现一个时间点发生的故事。就晚明小说插图的惯例来看,插图版画所表现的场面一般来说应该是故事的核心情节。

但在万卷楼本《百家公案》中就出现了例外:第七十回讲述吕盛被家仆李二诬告下狱,包公审理明白,冤狱得脱。其插图所描绘的却是“李二私通约春梅”(见图十一),从出场人物到描绘场景,都不是文本层面故事所要叙述的重点,颇为耐人寻味,不知是否预示着“祖本”的某些信息。不过,全书如此这般描绘的插图,也仅此一处。

万卷楼本《百家公案》的插图由于插图数量及板式的限制,不如与畊堂本的插图表现故事情节更为丰富,尤其在一些情节较为曲折,人物关系复杂,文字较多的篇目之中。

例如第五十一回包公判白猴精的故事,与畊堂本插图共八叶,每叶上方有一幅插图,而万卷楼本仅有两叶合成的一幅插图,信息量显然小得多。与畊堂本能够从容表现的小说前半部分场景,在万卷楼本之中根本得不到体现(见图十二、图十三)。

图十二是与畊堂本《百家公案》第五十一回的第一、第二和第五幅插图,按照图题,分别为“包公智捉白猴精”,“周知县同夫人在三山驿歇马”和“柳夫人因游寺题诗句”。

图十二

除了第一幅插图是概括全书内容外,其它两幅插图都表现了该叶的主要情节:周知县和夫人在三山驿休息以及柳夫人在寺院墙壁题诗的场景。画幅逼仄,刻工粗劣,人物全无神态生气。但它能将文本内容“可视化”,使得文化程度较低的读者也能方便地阅读小说,一目了然。

图十三则是另外一番景象:这幅插图是万卷楼本《百家公案》第五十一回的唯一一幅插图,虽然不可能包括全部的故事要素,但画工截取了故事最惊心动魄的高潮情节来表现:韩节使用计谋捕获白猴精——韩节捧瓶献酒,机警敏捷;猎户埋伏在侧,张弓待发;猴精醉酒酣卧,茫然不知;被掳妇女神情慌张,焦急等待等等。

图十三

最核心的故事要素在同一幅画面中表现出来,可以说促进读者加深对故事的理解。另外,无论从主题立意还是构图安排、白描技法上都比较纯熟,称得上是晚明小说插图版画的上乘之作。

万卷楼本的刻印者据考证是金陵著名书贾周曰校[35]。从版画的样式到审美风尚,与周曰校万历十九年(1591)刊刻的《三国志演义》如出一辙。这里有必要梳理晚明金陵派版画的流变,以便弄清万卷楼本《百家公案》插画在版画史上的地位。

金陵派版画兴盛于万历年间,其艺术风格被归纳为“早期粗豪简朴、热情奔放,后期工致婉丽、精细繁赘,呈现出前后不一、丰富多彩的特征。”[36]周曰校的万卷楼是金陵名肆,其刻书活动主要集中在万历年间,带插图的小说是其一大特色。

有《三国志演义》《百家公案》《新刻全像海刚峰先生居官公案》等数种传世。其中,《三国志演义》刻工是王希尧、魏少峰,而万卷楼本《百家公案》应与其享有共同的刻工群体。魏少峰在万历三十七年(1609)还为《新刻续编三国志后传》刊刻过插图。

从万历十九到万历三十七年,在南京的出版界,双面合页连式插图配以联句的模式得到广泛应用,形成了一股审美风尚,万卷楼本《百家公案》是其中的代表作。

这一风尚在万历二十八年(1600)前后开始影响到福建建阳的书坊余氏萃庆堂,该书坊在万历三十一年(1603)出版的《铁树记》《咒枣记》《飞剑记》就采用了双面合页连式插图并配以联句的模式。

萃庆堂刊本《飞剑记》

而彼时,南京书坊已经不再时兴插图配以联句,取而代之的是更为简明扼要的图题,金陵派版画的高潮时期已经过去。

万卷楼本《百家公案》的插图版画恰好处在金陵派版画的鼎盛时期,顺应了那一时代流行的审美风尚,同时也应看到精美的插图背后有江南书贾雄厚的经济实力和精良的刻工团队作为支撑。录中所见祖本痕迹

三、万卷楼本图题与目录中所见祖本痕迹

前文提到了万卷楼本《百家公案》采用了双面合页连式插图配以联句的时新模式。从现存的38幅图来看,有18个图题基本保留了下来。

关于此类图题的性质,李小龙有清晰的梳理——他在讨论周曰校本《三国志演义》图题时,将之命名为“双重的图题”。还特别提到了万卷楼本《百家公案》,将之放在“回目复归图题之例”一节来讨论,认为万卷楼本和与畊堂本都对祖本进行了改变,“共同的一个改变自然是将回目又变为了图题,但它们的方式却不同:与畊堂本采用上图下文格式,并‘文不对题’地放在每回的第一面上;而万卷楼本晚于周曰校乙本《三国志演义》六年,就遵从了周氏大图双题的风格。”[37]

周曰校本刊本《三国演义》插图

基于此,笔者对比了万卷楼本全部图题与回目,发现情况比想象的要复杂:现存18个图题中,除第一回图题有残缺外,与回目完全相同的仅有5回,剩下的有5回图题与回目在文字上有细微差别,可能是刊刻之误,暂时忽略不计。其他7回都与回目有较大差异,将它们列表如下:

万卷楼本正文回目[38]

万卷楼本图题

卷之二第十六回

密捉孙赵放龚胜

国祯元吉劫宋乔

卷之四第五十一回

包公智捉白猴精

韩节用计捉猴精

卷之四第五十四回

潘用中奇遇成姻

用中将桃掷丽娘

卷之五第六十三回

判僧行明前世冤

程永谋刺江和尚

卷之五第六十八回

决客商而开张狱

周氏避暑叔先回

卷之五第七十回

枷判官监令证冤

李二私通约春梅

卷之六第九十六回

断邱旺埋怨判官

郑强诈死见阎君

在这7回之中,除了前文所论第七十回图题与正文内容相差较大之外,其他各回的图题还基本表现了这一回的核心情节。

在笔者看来,回目与图题之间如此巨大的差距显然不是误刻所致,有两种可能:其一,依据编者完熙生意见改动;其二,图题是“祖本”回目的残留。

万卷楼本《百家公案》在刊刻之时,假设完熙生根据市场需求,有意改动图题,以制造新鲜感,扩大销量。那么也应该将全部图题都进行改动,不应该挑出这毫无规律的7个图题,使之与回目差距如此之大。因此,可以推断这7个题图很可能是祖本回目的孑遗。

讨论完图题,我们再看看回目问题。《百家公案》的回目是古代通俗小说中较为混乱的一部。不仅两本之间不同,而且各自目录之中的回目和正文也很不一样。经过统计,约略可得出以下结论:

《中国古典小说回目研究》

首先,与畊堂本正文回目有20回与目录回目不同,占20%。

大多数是添一字,减一字的差别;而万卷楼本正文回目共存77回(缺第一、二、五十九回和卷三),目录回目存73回(缺卷六),两者重复有50回,正文回目与目录回目不同者有16回,占32%,明显多于前者,且多有内容变更者。故而相比于与畊堂本,万卷楼本目录回目和正文回目更加不齐整,呈现出更强的不稳定性。

其次,万卷楼本正文回目有8回和与畊堂本目录回目完全一致,有3回和与畊堂本正文回目一致,有43回和与畊堂本两回目都一致,故有23回和与畊堂本两回目都不一致,占29.9%。

万卷楼本目录回目则有2回和与畊堂本目录回目一致,有2回和与畊堂本正文回目一致,有44回和与畊堂本两目录都一致,故有25回和与畊堂本两回目录都不一致,占34.2%。万卷楼本的目录回目与其他三种回目相比差异最大,而万卷楼本正文回目和与畊堂本目录回目重合度较高。

与畊堂刊本《百家公案》

最后,与畊堂本目录回目中七字句有90回,正文回目中百分之百是七字句;万卷楼本目录回目中七字句占100%,而正文回目中七字句有73回,占94.8%。

可见,虽然整体上说万卷楼本的回目比与畊堂本回目要整饬一些,但万卷楼本正文回目反而表现出了和与畊堂本目录回目相似的特征,这一情况反而确证了万卷楼本和与畊堂本的回目拥有一个同样不整饬的祖本,它们是在分别刊刻的过程中被不同书商按各自刊印风格和市场需求进行了润色的产物。

当然,这一假设的前提是小说祖本相较于后出的与畊堂本和万卷楼本来说,面貌更粗糙,更接近话本而非拟话本。

综上所述,笔者通过比勘《百家公案》的与畊堂本和万卷楼本,从入话诗、叙述文字和回末总评三个角度讨论了万卷楼本《百家公案》相较于与畊堂本在文本层面所表现出的具体化和劝惩性特点。

对比两本图像,我们可知在叙事功能方面,与畊堂本的上图下文模式确实比万卷楼本双面合页连式插图配以联句的方式承载了更多的内容。但从审美风尚角度看,万卷楼本《百家公案》插图代表了晚明金陵派版画的巅峰,远胜过与畊堂本的粗劣画工。  更进一步讲,从图题角度入手,可以发现,万卷楼本有七回的图题与回目严重不符,推测其为两本共同祖本的残留。经过统计,万卷楼本回目整体上比与畊堂本回目更具有不稳定性,它的非七字句和与畊堂本不相上下,这些复杂而参差的状况指向了学界认可的二者共同祖本。

万卷楼刊本《海刚峰先生居官公案》

基于此,学界此前认为万卷楼本改动较大,文字更为“雅驯”、整饬和文人化,不如与畊堂本更接近“祖本”的观点值得商榷。万卷楼本和与畊堂本更像是同出一源,彼此各自编定刊刻的兄弟版本。

万卷楼本为推测这个今天已经看不到的祖本形态提供了比与畊堂本更为丰富的信息,并不因为比与畊堂本“后出”就更加文人化。

换言之,万卷楼本和与畊堂本都是《百家公案》版本发展演变过程中最重要的两个版本,它们是兄弟关系,而不是父子关系。搞清它们之间的关系为研究明代公案小说的刊刻与传播方式提供了便利,也为研究小说兄弟版本在刊刻过程中受审美风尚与市场需求影响做出适当调适提供了可靠例证。

注释:

[1]程毅中《<包龙图判百家公案>与明代公案小说》,《文学遗产》,2001年第1期。

[2]石雷撰、石昌渝主编《中国古代小说总目·白话卷》,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9-10页。

[3]杨绪容撰《<百家公案>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3页。

[4]王汝梅、朴在渊编《包公演义》,《韩国藏中国稀见珍本小说》第2册,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7年。

[5](明)完熙生撰《新锲全像包孝肃公百家公案演义》(以下简称《百家公案演义》),韩国首尔大学奎章阁藏万卷楼本,http://kyujanggak.snu.ac.kr/kyupdf/pdfview.jsp

[6] 程毅中撰《韩国所藏<包公演义>考述》,《北京图书馆馆刊》,1998年第2期。

[7]《中国古代小说总目·白话卷》,第9—10页。

[8]《<百家公案>研究》,第11页。

[9](明)安遇时撰《新刊京本通俗演义全像百家公案全传》(以下简称《百家公案全传》)第十五回,《古本小说集成》第2辑第1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213页。

[10]《百家公案演义》第十五回,韩国首尔大学奎章阁藏万卷楼本。

[11]《百家公案全传》第七十回,《古本小说集成》第2辑第16册,第679页。

[12]《百家公案演义》第七十回,韩国首尔大学奎章阁藏本。

[13]《百家公案全传》第十八回,《古本小说集成》第2辑第16册,第254页。

[14]《百家公案演义》第十八回,韩国首尔大学奎章阁藏本。

[15]《百家公案全传》第二十一回,《古本小说集成》第2辑第16册,第297页。

[16]《百家公案演义》第二十一回,韩国首尔大学奎章阁藏本。

[17]《百家公案全传》第二十三回,《古本小说集成》第2辑第16册,第324页。

[18]《百家公案演义》第二十三回,韩国首尔大学奎章阁藏本。

[19]《百家公案全传》第七回,《古本小说集成》第2辑第16册,第71页。

[20]《百家公案演义》第七回,韩国首尔大学奎章阁藏本。

[21]《百家公案全传》第五十八回,《古本小说集成》第2辑第16册,第455页。

[22]《百家公案演义》第五十八回,韩国首尔大学奎章阁藏本。

[23]《百家公案全传》第七十五回,《古本小说集成》第2辑第16册,第808页。

[24]《百家公案演义》第七十五回,韩国首尔大学奎章阁藏本。

[25]《百家公案全传》第二十二回,《古本小说集成》第2辑第16册,第289页。

[26]《百家公案演义》第二十二回,韩国首尔大学奎章阁藏本。

[27]《<百家公案>研究》,第5页。

[28]《百家公案演义》第八十九回,韩国首尔大学奎章阁藏本。

[29]《百家公案演义》第九十三回,韩国首尔大学奎章阁藏本。

[30]《百家公案演义》第七十回,韩国首尔大学奎章阁藏本。

[31]《百家公案演义》第六回,韩国首尔大学奎章阁藏本。

[32] 韩南(Patrick Hanan)撰《<百家公案>考》,《韩南中国小说论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17页。

[33]《百家公案演义》第五十七回,韩国首尔大学奎章阁藏本。

[34]《<百家公案>研究》,第27-28页。

[35]《中国古代小说总目·白话卷》,第9-10页。

[36] 胡小梅撰《论周曰校刊本<三国志演义>插图的情感倾向》,《广西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5期。

[37] 李小龙撰《试论中国古典小说回目与图题之关系》,《文学遗产》2010年第6期。

[38] 表中万卷楼本回目与图题均来自于《百家公案演义》,韩国首尔大学奎章阁藏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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