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多年过去了,每当我回想起那段北大荒的知青岁月,总会想起那个让我一夜未归的夜晚。那夜的寒冷与恐惧,如今想来,竟是如此甜蜜的回忆,因为它开启了我人生的新篇章,一段跨越半个世纪的爱情故事由此展开。
1969年的冬天,寒风凛冽,我和二十名知青来到了北大荒建设兵团。一下火车,刺骨的寒风和齐膝深的积雪就给了我们一个下马威。在连队安顿下来后,每人分到一床棉被和一个铺盖卷,连长再三叮嘱我们要省吃俭用,因为每月的粮食定量就那么多。第一个月,我们还能依靠从家里带来的干粮勉强果腹。可是到了第二个月,肚子就开始抗议了。东北的冬天异常寒冷,零下三十多度是常事,繁重的体力劳动使得我们的饭量比在城里时增加了一倍不止。每月45斤的口粮根本不够吃,没几天就见了底,晚上躺在炕上,我们常常饿得睡不着,听着肚子咕咕叫,连做梦都梦到大白馒头,醒来却只能喝凉水充饥。
粮站就在我们连队后面不到五百米的地方,那是一栋两层楼的红砖房,楼下是办公室,楼上是粮仓。看守粮站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周,他总是穿着一件深蓝色的棉袄,腰间别着个水壶,晚上提着马灯在粮站周围巡逻。他的女儿周淑芳和我年纪相仿,在医务室当护士,经常穿着白大褂,扎着两条辫子,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正月初五那天,我拿着粮票,对娘说去粮站,却暗自盘算着去偷粮食。那天晚上,我实在饿得受不了了,便想到了粮站后门那个小窗户,觉得或许可以钻进去。等到半夜,我翻身下炕,蹑手蹑脚地溜了出去。寒风刺骨,我哆嗦着爬上了粮站后墙,就在我努力将半个身子挤进窗户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喊:“谁!站住!”我吓得魂飞魄散,整个人卡在了窗户上,进退两难。老周举着马灯走过来一照,认出了是我,叹了口气:“建国啊,怎么是你?”那一刻,我羞愧难当,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老周并没有生气,反而帮我从窗户里出来,把我带到他的值班室。屋里暖烘烘的,炉子上煮着热水,老周给我倒了一杯,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煤油纸包着的褐色物件:“来,尝尝,这是红糖,能暖身子。”看着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慈祥的笑容,我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年轻人,我都懂,饿肚子难受。可这么干不行啊。”老周语重心长地说着。他絮絮叨叨地讲起了自己年轻时的故事,原来他也是上海知青,1957年就来到这里,后来娶了当地姑娘,就一直没回去。说着说着,他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两个玉米面馒头:“先垫垫肚子。”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了,周淑芳端着一碗热粥进来:“爹,给您送夜宵……”看见我,她愣住了,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老周笑呵呵地说:“淑芳啊,给建国也盛一碗。”周淑芳红着脸出去了,没一会儿又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粥,粥里还飘着几片青菜叶子。那天晚上,老周跟我聊了很多,他说自己当年来的时候比我还小,也饿过、苦过。“建国啊,我知道你们不容易。从明天起,你带着知青们来粮站帮忙搬运粮食,我给你们记工分。”
后来,我们真的经常去粮站帮工。春天到了,周淑芳在粮站门口种了一排向日葵。我发现自己总是不自觉地往医务室的方向瞟,周淑芳也总是找各种理由来粮站。有一次我发烧,她来给我打针,手法特别轻柔,还偷偷塞给我两片退烧药。慢慢地,我们之间产生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1971年春天,突然传来通知,说是可以返城了。我整宿整宿睡不着觉,周淑芳也不怎么说话了,整天闷闷不乐。那段时间,我总是一个人在向日葵地里发呆,看着她在医务室忙碌的身影。
返城前一天晚上,我去找老周。他正在院子里劈柴,看见我欲言又止的样子,放下斧头说:“建国,有啥想说的就直说。”我深吸一口气:“周叔,我想留下来。”老周眼睛一亮:“那淑芳……” “我想娶淑芳。”我鼓起勇气说出了这句话。谁知老周突然板起脸来:“不行!你小子干过那种事,我怎么能把闺女交给你?”我心里一沉,正想解释,老周却突然笑了:“逗你的!那天晚上要不是你,我还发现不了粮仓漏雨呢。”“再说了,这两年你表现这么好,我早就把你当儿子看了。”
就这样,我留了下来。结婚那天,全连队的人都来捧场。我穿着老周专门从县城给我买的新衣服,周淑芳则穿着她妈妈改了三天三夜的红棉袄。看着她红扑扑的脸蛋,我在心里暗暗发誓,这辈子一定要好好待她。婚后的日子虽然清苦,但我们很知足。周淑芳白天在医务室上班,我在粮站帮工,晚上我们就在自己的小屋子里种些菜。1973年,我们的儿子出生了,全家人高兴坏了。老周抱着孙子,眼泪都笑出来了。
日子就这样年复一年地过去。1980年代初,知青返城的浪潮又起,很多人都走了。有个老知青临走时问我:“建国,你真的不后悔留在这里吗?”我看了看在院子里晒被子的周淑芳,还有在向日葵下玩耍的儿子,笑着摇了摇头。转眼50多年过去了,那些知青早就返城,只有我还留在这片黑土地上。粮站的红砖房还在,不过早就改成了粮食银行。老周和他爱人都走了,我和淑芳也都满头白发。但每次路过那个小窗户,我还是会想起那个饿得发昏的夜晚。那个夜晚改变了我的一生。原本想偷粮食的我,却偷到了一辈子的幸福。
现在我常坐在院子里的向日葵下,看着孙子孙女们在跑来跑去,心里就觉得特别踏实。这些年,我和淑芳把儿女们都培养成了大学生。虽然他们都在城里工作,但每年春节都会回来看我们。每当有人问起我当年为什么留下来,我就会指着那个已经成了文物的粮站说:“就因为那个窗户。”然后淑芳就会在一旁偷笑,我也跟着笑。这笑声里,有我们的青春,有我们的爱情,更有这片黑土地给予我们的一切。您说,我当初的选择,究竟是对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