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锡主城区,山不算多。最有名的,莫过于惠山。
但其实,还有与惠山齐名、东西分峙的胶山,就在锡东新城地界上。
虽也是名山,却实在是有些“不显山不露水”的低调劲儿。
胶山南麓有座西林园,在历史上能与名冠江南的寄畅园平起平坐,并称为明代江南名园,可惜知道的人不多。
其实,还有一个冷知识更少有人知:
胶山一带还曾有旧窑遗址,甚至附近还出土了一批优质的陶土原材料。
一切都已隐入历史的烟尘。
直至最近,听说锡东新城那边的农博园里又有人点燃了窑火。
从历史到现实,他们在追求着什么?
01.
暗藏玄机:一条隐秘的卧龙
在农博园里的屺源艺术馆内,第一次看到面前的窑,瞬间就被吸引了。
这个窑沿坡而建,呈长条形,头低尾高,乍一看,真好像是一条蜿蜒的长龙盘踞在坡上。
问下来,原来这就是传闻中的“龙窑”。
此前只听说过宜兴有大名鼎鼎的“前墅古龙窑”,倒是完全没想到,锡东新城如今也有了复现的龙窑。
这个龙窑,有什么来历?
我们找到了屺源艺术馆馆长、国家级工艺美术师谢志伟,他就是这龙窑的创始人。
“几年前,我特地赶到景德镇,好不容易请动了当地一位‘活化石’级别的专家出山。那次旅程是有些诚惶诚恐,当时这位老专家已经很少出来了,我也是通过朋友尝试了很久,才最终把他请到了无锡。”
这一趟出山,专家还带了四十几个学生来无锡,从开始筹备到最终搭建完成,就是将近两年的时间。
知道龙窑的结构精密复杂,但听到两年时间才搭建出成果,还是感到有些诧异:
都有这种级别的专家出马了,怎么还要花这么长时间?
“现在国内做龙窑的人也有,但很多都只能搭出它的形状,不能搭出有灵魂的东西。龙窑的魂,是什么?它的火在里面是会旋转,是会流动的。”
在和谢志伟交流的过程中,我逐渐得知:
精密的内部结构,才是龙窑闻名于世的法宝。
谢志伟给我们看了龙窑里的火焰视频,他说,烧制时窑内的温度平均在1350度,最高能到1600度,他将其中流动的火焰称之为“火龙”,看起来确实活灵活现,和寻常看到的直直向上的火焰完全不同。
“还是因为物理构造很重要,我们这个窑哪怕是一两片桩,它位置都必须很精确。你看我们的龙窑身上有二十几个孔,孔的位置大小都有讲究的,每一个位置都要精确到毫米。”
而在看不见的地方,龙窑里面还有错综复杂的挡火墙,起到减缓热气流动速度、延长流动路径的作用。
“窑挖下去5米都是耐火材料,下面的基础要打得很牢,光耐火材料我们就从景德镇拉了20车过来。”
花大价钱在农博园里造了个这么金贵的龙窑,到底为了啥?
02.
柴烧,龙窑之魂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是我们运气好,一来就赶上了谢馆长龙窑2024年的第一窑。
抵达时,龙窑头部两侧还摆着祭窑的水果。听屺源窑的师傅们说,每次开烧之前他们都要聚在供桌周围,祈求“窑神”的庇佑。
这是一种朴简而又古老的奉祀方式,对于我们来说这很新鲜,但对师傅们来说,这是一个充满恭敬心的时刻。
恭敬心,也是烧窑文化的一部分。
因为建盏龙窑的烧制,自古以来都是一半人力、一半天意。
就说传闻中的“天青釉”,传说当年宋徽宗梦中见到天青色,有了一句“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作将出”,让汝窑从此名满天下。
传说古代制瓷的匠人都选择在阴雨天烧制天青釉。等到雨过天晴,即可开窑取器,得出天青色。
有人解释这与湿度有关,雨大了,太过潮湿,色彩不够透亮;雨小了,湿度不够,显得过于清淡无光。
必须是种种因素都恰到好处,天青色才能最终出现,难度可想而知。
即便到现在,科技进步已经如此惊人了,可面对顶级瓷器,烧制过程仍然充满了不确定性。
不同于电烧的标准化和工艺化,柴烧过程中对于温度变化的掌控是极其微妙的,不同温度下烧制出的宋瓷形态和纹理、釉色各不相同。
“柴烧龙窑纯粹就是技术占70%,剩下30%看天意。烧制材料,釉料比例……每个配方都要花精力去研究,我的配方给你也不一定能用,还要看天气、湿气、温度,得顺应天时、地利、人和,还得掌握化学、物理,要懂得算数过程。比如,用釉要精确到多少克,调什么样的比例,烧窑时风向风口怎么掌控,什么时候该降温升温,温度变化的快慢都有讲究。这是一门艺术,又是一门科学。”
而恰恰也是这样的微妙,造就了柴烧宋瓷强烈的层次之美。柴烧宋瓷被公认为中国顶级的宋瓷之一,精华也正是在于这里——
既有人为的美学,又是浑然天成的独特。
不过,也正因为有难度,才能把技术流区分出来——
一旦引燃柴薪,装有数千件瓷坯的“龙身”就将开始不眠不休地延烧三天三夜,直至最后的刹火开间。
谢志伟说,这整个期间,窑都不能再打开。
于是,釉变工艺的不可控,更让柴烧宋瓷中釉变的种类层出不穷,对烧制者是一种极大的考验。
“我的作品都是孤品。”谢志伟说,就比如茶盏制作开始时都是一样的工艺,可一旦放进窑里,就要看各自的“造化”。最终烧制出的器具都是独一无二的。这就是“入窑一色,出窑万彩”,每一个建盏都有其独特的魅力。
“整个无锡烧柴窑就我们一家。普通的茶盏烧制要两三天以上,好的则需要一两个月。我们选的都是香樟树、松树,甚至是金丝楠木作为木材,一次烧窑要用到7吨左右的木柴,烧制成本是很高的。选取香樟和松树等作木材也是因为它们的燃点、干湿度适合烧窑。”
在窑火的生生不息中,相传的不仅是代代的薪火,也是泥与火充满神秘而古老的艺术。
谢志伟说,业内有“一窑定生死”的说法。“要想穷,你就去烧郎红。因为颜色很难控制,它有两种火焰,一个叫还原焰,一个叫氧化焰,得刚刚好在1350度以内的某一个瞬间在特定的环境下去改变它的火焰,只要错过1~2度它就失败了。你必须抓住那一瞬间。”
而面前的这个青年,想抓住的瞬间,却似乎不止于此。
03.
融合五大名窑的创举
过去的一艘“南海Ⅰ号”满舱的瓷器已令人感到震撼,那还只是宋代远洋瓷器贸易商船中的小小一角。宋代瓷器外销的繁荣,可见一斑。
这背后,正因有发达的制瓷业做支撑。宋代是中国瓷器的鼎盛时代,不仅出现了汝、官、哥、钧、定五大名窑,因茶而生的“建窑”也是这一时期的产物。
“建盏是中国宋代八大名瓷之一,宋代皇室御用茶具。这是中华艺术瑰宝。”探访屺源窑的那天,谢志伟提到了很多次他对于宋瓷的迷恋,他强调:宋瓷是中国瓷器中最顶尖的代表。
谢志伟说,他一直想做一件事,在以宋代五大名窑原有的基础上,在一件器物上充分体现出古代五大窑所具有的特点、工艺、审美、传承及文化底蕴——
以汝瓷之釉,官窑的烧制技艺,哥窑的开片工艺,钧窑的色彩,以及建盏的瓷土含铁量较高“铁胎”,来创烧“屺源龙窑瓷”。
五大名窑我们常听,说能把五大窑的特长都集为一体,倒还真是个闻所未闻的新鲜事。
一下子便涌出来很多好奇的事:
怎么做集合呢?每一种窑口的操作方法不一样,温度不一样,配方不一样,风格和特点也不一样,其中蕴含了很多千变万化的东西,把不同窑的特色集合到一个杯体上,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
“假设官窑烧的温度是1350,哥窑可能就只要1300,那么这50度的空间要怎么去把它找补回来?同样,还有一些问题也会发生,有几种釉它不能融合,那又要怎么办?”
“这个不能告诉你。这是机密了。”
不过,虽然独家秘笈不可外传,谢志伟还是拿出来了几个这样的成品。
据介绍,小小的一个茶盏,却是相当精密:
引用了哥窑开片工艺——哥窑最大特点是瓷器通体开片,开大片为“冰裂纹”,开细片“鱼子纹”,极碎为“百圾碎”,若裂纹呈黑、黄两色,则称为“金丝铁线”。
运用了色彩丰富的钧窑——钧瓷在烧制中会出现窑变现象,经窑变后会形成海棠红、朱砂红、鸡血红等釉色,彼此渗化,相映成辉。
在釉面工艺上延续了素有“汝窑为魁”之称的汝釉——以名贵玛瑙为釉,色泽独特,随光变幻,观其釉色,犹如“雨过天晴云破处”,“千峰碧波翠色来”,釉面滋润柔和,有明显酥油感觉,可见到釉下寥若晨星的稀疏气泡,温润古朴,釉中多布红晕。
借鉴了以烧制青釉瓷器著称于世的官窑——其烧瓷原料的选用和釉色的调配也甚为讲究,所用瓷土含铁量极高,故胎骨颜色泛黑紫。器之口沿部位因釉垂流,在薄层釉下露出紫黑色,俗称“紫口”;又底足露胎,故称“铁足”。
五大名窑,这是历史的传承,但想将这些特色集成在一个茶盏上,却是从无到有的创新故事。
谢志伟分享,这样的创新是经过了上千次的研究、不下万次的改变与调整、不间断的揣摩、锲而不舍才逐渐摸索出来的。
“艺术是没有尽头的。只能说,这条路上还是要不断精进,路漫漫长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而坚持做一个“守艺人”的这个梦,其实在谢志伟心里种下很多年了。
在来锡东新城以前,这个梦就埋藏在他心中了。
04.
锡东新城,“访宋寻瓷”
在和谢志伟聊天时,我也很好奇,他为什么会想到在锡东新城落地,以此为圆心开始他的“访宋寻瓷”之旅?
毕竟,我们印象中的锡东新城,可不算是常规的瓷文化之都。
听谢志伟讲述自己的故事,我们才得知,眼前的这个青年也是颇有故事,当年来无锡更是因缘际会。
听谢志伟说,他是福建人,90后,十一二岁时就闯上海,被当时上海博物馆的老馆长收留当学徒,学习了将近四年左右的古陶瓷修复,也在他心里种下了萌芽。
后来,那位老馆长逝世,十五六岁的少年也只能再次启程,在全国各地游历。
又是四五年时间过去,最终在无锡停了下来。契机,其实也在无锡的茶文化。
“我老家也是在武夷山一带做茶的,家中四代制茶,所以对做茶叶生意有些底子。不仅是武夷山,像安徽的祁门红茶、云南的普洱、浙江的龙井,全国各地的茶基本都能涉及到。我自己就有4000多亩茶地,算上合作的话有将近2万多亩了,一年能产四五百吨左右的茶叶量。”
初来无锡时,也是觉得和这座有着好山好水、茶文化也浓郁的城市颇有缘分,就在这里扎根了。他还将福建白茶引进到无锡,通过不断改良,种植出了带有无锡韵味的老白茶。
从翠绿清爽的绿茶,到汤红甜润的红茶,再到味醇养生的老白茶……现在,屺源艺术馆内总有满屋茶香静等贵客。
不仅是做茶叶生意,谢志伟的水生意也是做大做强。“我们的水是取自浙江安吉藏龙百瀑山顶天池,现在和国内很多连锁的大酒店也都有合作。”
总的来说,谢志伟在无锡是茶叶起家,后做水生意,有了积淀以后才开始烧窑、做器。
“在古代烧窑有专门的督陶官,它是国家行为,成本在当时可能就蛮高的。我们现在是属于私人行为,我要不是这几年茶叶和水的生意做起来了,烧窑我也是不敢碰的。”
“我是2016年到农博园,2017年创建屺源艺术馆。为什么会选择在锡东新城实现烧窑的理想?这里地块比较空旷,适合建造柴窑。也有一个契机,我在胶山附近偶然发现了旧窑遗址,还发现胶山附近原来就有还不错的陶土原材料。”
谢志伟回想起龙窑刚建好时的磨合期:
“只要一窑没有烧出来,投进去的成本就是60万。历代以来一个新的窑出来,没有个十窑、二十窑你摸不出它的脾气,在烧的过程当中出错肯定难免。所以古代就有一窑生一窑死的说法。我们刚开始烧的五窑都不算成功,成品率很低。烧到现在,成品率已经可以到60%了,还不错了。”
那天看完了龙窑,谢志伟也邀请我们去他的茶室小坐。
水、器、茶,在那一刻忽然间融为了一体。在那个小小的茶室里,所有的文化似乎在霎那间融会贯通了。
喝茶时,也继续听谢志伟讲他来无锡以后的故事:
“我一窑能烧3000个杯子或花瓶,一个月能烧1~2次,不固定,看心情。”
“前两年每年也就3-4次烧制,包括在这边烧制的窑都是已经从外地制作好的素胚,到我们今天去的基地进行上釉和烧制,整个过程差不多要半个月。”
不烧窑的时候,面前的这个90后就喜欢骑着摩托车出去走南闯北,去全国各地游历、走街串巷,搜集各种瓷器。
“其实当年从上海出来,就已经把全国各地几乎都走了一遍,看了不少古陶瓷,但那时候买不起嘛。前几年茶水生意做起来了,我就自己开着摩托车,根据自己记忆中的那条线路,到云南、到西藏、到之前去过的那些地方,又骑行了一次,把当年看中的不少古瓷器都给买回来了。”
这些年的摩托车之行,有时是走遍五湖四海,从世界各地找回来胚土;有时则是根据古书记载的出处去搜寻釉料,去波罗的海找玛瑙,到云南找宝石;有时则是收藏一些陶土瓷器,想从中研究出一些古代的陶瓷工艺,并将它们进行重现……
当这些从世界找来的材料,和从无锡当地胶山上挖来的陶土混合在一起,被送进精心打造的柴烧龙窑里,会发生什么样的化学反应呢?
这样一个假设总是悬浮在他的脑海中。
“历史上的瓷器也是这样。中国人用智慧融合了从世界汇合而来的资源,又以一种全新的姿态走向世界。”
过去,建窑黑釉瓷一度曾是贡品,受到宫廷青睐。
现在,屺源窑出品的东西也很受国内外民众欢迎,在台湾地区、日本等的客户群中颇有人气。
虽然不做电商,平日里也是“不显山不露水”,但圈子里知道他的客户大有人在,平时也不愁销路。
“我们做定制比较多,国内外都有不少大客户。花瓶比较抢手,基本每烧一个就卖掉了,比茶器还抢手。花瓶的成品率更低,只有5%左右,也很金贵。上次屺源窑烧出来的钧瓷撇口钧琅釉花瓶,还在厦门海峡文化交流会上拿下了金奖。”
“我也经常外出进行考察学习,想挖掘无锡本土文创产品。接下来我们还会和故宫博物院联合设计文创作品,联名烧瓷器。”
这些年我们常论人文经济学,这样小小的点位,其实也是一个无锡“人文经济学”的案例吧?
这几年,屺源窑也是在锡东新城当地政府和农博园的密切关注下成长起来的,听着这位90后守艺人分享他在这里如何把屺源窑一点点打造出来的故事,我忽然也有些好奇:
再给它一点时间,未来,它会成长为无锡一个闪耀的人文地理品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