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岁人
写三十岁人故事
洪珊
89年生人,34岁
公益行业从业者,未婚未育
- 导语 -
认识洪珊是在8年前的上海,我们俩在同一机构共事。
这篇访谈文,我想换种叙述方式。之前都是以第三人称的旁观视角去讲述,这一回,我想把自己也拉到前台来。
洪珊在我眼里是个有着鲜明特质的人,可以用这么一句话提炼:“一个深耕公益行业十年之久的心理学专业人士。”
这个鲜明印象背后,是她一直遵循内心所求的人生选择。在很多人还为自己想要什么而迷茫时,洪珊在高中甚至更早,就已经感觉到了自己想要的方向。
一
追随自我特质的人生选择
“高中的时候,我就决定以后要读心理学了。那时还特地查了下报读这个专业要什么条件,发现是要理科背景的。按照我当时的成绩,进文科实验班是比较容易的,老师也建议我去文科。
但我没选这个更容易的选项,我觉得不行,我还是想选我想要的。高一下学期,我拼了命地读书,后来的高考都没这么拼过,就是想要能够上去理科实验班的分数。
大概是天生性格,我从小就有比较强的同情心,看不了别人受苦。我下巴这有个被火烧伤的疤。那是六七岁时,被表哥不小心弄到的,我妈当时就很着急,抱着我去找医生。
那个晚上,老家隔壁卫生院的医生刚巧喝喜酒去了,人一下没找着,我妈都急哭了。我妈后来和我说,我没闹也没哭,反而是在安慰她说不要哭,我一点也不疼,你不要怪表哥之类的。就从小比较能体谅别人,能共情。
家里人倒也没有特意教导我这些,就很自然地有这种想法,我要做能帮助别人的事情,创造社会价值。这点对我来说,很重要。
上小学时,我曾经做过一段时间留守儿童,爸妈在外面做生意不在身边,同学里也有很多情况类似的,那时就感觉到大家普遍会有情感倾诉的需求。
当时看的港剧、小说里,有提到心理学相关的东西,我觉得它能帮人进行情感疏解,是很好的助人途径。后来大学如愿以偿去了心理学专业,一直读到研究生。”
“第一次接触公益是在大学时候,那时加了很多社团,比如志愿者协会之类,基本是和公益相关的。2009年,还和校友一起从0到1发起了一个公益社团'种太阳',去到山区为留守儿童做暑期活动。十几年了,这个项目还一直在做。
(*首届种太阳的志愿者)
研究生那会儿,我就确定了要去公益行业。2013年,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广东一家社工机构,之后兜兜转转,从广东到上海再到北京,中间也有状态不好的时候,但从没想过要离开这个行业。
那时不想去体制内,觉得太官僚,留给自己的发挥空间会很小;也不想去企业,觉得太商业化,自己可能会成为一个赚钱的工具人,这都不是我想要的价值实现。
另外,大学的心理学专业其实是一门纯学科,不是一出来就能做心理咨询的,需要长期的成本和精力投入,也就没有在考虑范围内了。
当时想的就是去公益行业。第一份工作,研究生出来的工资四千不到,我也没多少纠结。”
洪珊身上鲜明特质的背后,是她有着鲜明的价值选择。从心理学学生到公益就业,她所遵循的基本原则即“我要助人”这一点,从未变过。
爸妈对洪珊的希望是过得安稳就好,有这样的生活状态。而洪珊是个对自我声音具有敏锐听觉的人,她想要的不只是一种生活状态,更是一场能实现价值的人生追求。
所幸,洪珊的成长环境是相对自由的。家里并没有阻拦洪珊的“一意孤行”,她的每个选择都能遵循所愿。家人唯一担心的,估计就是姑娘能不能靠这点公益行业工资养活自己了。
二
十年公益路的背后
之前和洪珊聊天,都没怎么聊过钱这回事。这次访谈,让我看到了洪珊和钱的关系这一面。
“我们家里人做生意的比较多。我表姐是开纺织厂的,到了暑假就会有一些孩子去厂里帮工。我看他们就算做通宵,拿到的钱也就那么一点,觉得挺不公平的。
从小到大,在家族里也见过不少因钱起纠纷的事情。钱在我印象里,它就是和很多负面价值联系在一起的。小时候就会觉得赚钱是不太高尚的一件事,它不是我想要的人生追求。
工作后,我也从来没有考虑说,一定要拿多少多少工资,每年一定要赚个多少多少钱这样的。中途有离开过几个机构,都是因为那里不再能满足我的价值需求了,而不是和钱相关的原因。
有一次,还是机构领导看不下去了,说洪珊你怎么还拿这么低的工资,主动提议给涨的薪…如果别人不说,我是不会自己主动提出的。
我是个对钱不太敏感的人。只要我的收入能覆盖掉房租之类的基本支出就可以了。平时我也不怎么买东西,也不准备买房买车,我是可以接受一直租房住的。”
在其他人因为薪资过低等现实原因而不得不离开公益行业的时候,洪珊却留了下来。
除了钱,还有一部分人是受行业环境所限,原初的公益理想不得实现,心灰意冷走掉的。洪珊说,她没有那么高的理想抱负,一定要带来开天辟地的改变之类的。
留下的这十年,她看到了这个行业的变化,也慢慢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角色定位。
“最开始找工作那会儿,觉得做公益就是直接去做帮助别人的事情。第一家去的社工机构,便是会面向受助群体的一线机构。
我第一年带了很多儿童青少年小组,服务了不少老人,也收获到了愉悦和成就感,但我也会问自己,这样的活动做上几百场几千场,一直这样干下去,我真的会觉得开心吗?
(*当时社区活动的现场)
刚好当时我也在带领和支持其他的社工伙伴。我发现,在支持和帮助别人改善工作的过程中,我体验到的价值感更大。
想起之前从0到1创办公益社团的经历,我感觉到自己会更喜欢参与到创造和迭代的过程里去,而不是跟着既有流程模版去重复工作。
也是那个时候第一次接触到'公益项目评估'。当时有专门的评估方来和我们交流,考察我们活动里的各种指标、流程、内容,从项目开始一直跟到结束。
当时的评估指标和同行交流给了我很大启发,原来项目可以这样考虑,还可以那样改进。慢慢地就了解到,哦,原来还有支持别人去更好地做公益的行业支持类工作。”
洪珊原初“我要助人”的价值使命,在越来越多的实践和体验中,慢慢变得具体起来。先是定位到了她所认同的行业,又在行业中找到了喜欢并擅长的角色,那便是做一个“支持者”。
“我没有说要特定去哪个类型的机构工作,比如说是去基金会呢,还是一线呢。比起外在的类型和职务,更吸引我的是要做的事情是不是属于支持者角色,能不能支持到人和项目的发展,支持到行业的变化。
我也看到了行业环境受限的一面,但心里头总会有个想法,那就是它只是目前的一个阶段,它的发展总是在螺旋上升的。我记得小学时,我就在思考螺旋上升这回事,大概是从那时候萌芽了这种看待事物的方式。”
于洪珊而言,她不会为钱、为收入焦虑,也不会因为行业发展的局限而心灰意冷,她并不惧怕这些外在风险。钱没了还可以再赚,行业发展也总归是向上的势态。
“在我眼里,这些外在风险都是可以通过人为努力去克服的。”比起这些,洪珊近些年的挑战更多来自于内在心力。
三
三十岁,陷入内在系统危机
回忆起过去几十年人生,如果有个螺旋态势,那2021年对于洪珊来说,算是最大的下沉螺旋了。
“2021年,我之前的机构要从北京搬去广州,人员组成也发生了很大变动,这个新变化不是我想要的,于是便离开了。
刚离职的时候状态可好了。我刚好也想试试看能不能脱离机构做一名独立评估师,以自由职业的状态去接项目。另一方面,自己一直有出国深造的想法,打算边接活,边学习英语,准备申请资料。
但慢慢地就发现自己状态不对劲了。
当时也对接到了项目,但是是一件事扔给你,让你独立去完成的状态。对于喜欢极大自由度的人来说,这可能是好事,但我发现我还是需要团队的支持和反馈的。
当时刚加入的项目团队还不太稳定,自己一直在输出工作,但大家的交流比较少,行业内的沟通也不多,会有脱节的感觉,想要的团队支持也没有得到。我也不擅长去主动寻求支持,就比较被动地处在这个氛围里。
另外北京的大环境,啥都卷,别人自然而然会对你有个高期待。但实际接触后,发现自己还是有能力不够的地方,自我认知上有落差,会觉得说怎么连这也做不好,一个人工作后反而陷入了自我否定和怀疑的内耗。
那个阶段家里生意也出了问题,经济上有压力,原来的计划突然被打乱。
一个是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不要再去读书了。如果去读的话,读什么?那些显而易见的方向比如非营利组织管理、社会发展之类的,真的是我感兴趣的吗?到了不同阶段,会觉得之前的定位也不是绝对的。
以前会有个很具体的东西在激发自己,比如我要学心理学,我要成为评估方面的专业人士…我一直习惯了遵循'我要干什么'的意愿,但那时,突然发现'我要干什么'似乎是无止境的,一下子找不到了具体的能激发我的东西。
一个也是开始考虑到父母。之前我只要保障好自己就可以了,但在家里经济条件不好的时候,我看到父母其实也需要我的支持,情感上或经济上的。但当时我的能力根本不够,也想过说要不要去企业型基金会这种收入较高的地方工作,去帮父母缓解一些压力。”
未来的发展方向变得迷茫,所在的项目团队不太稳定,家里环境充满了变数,对自己的信心也时起时伏。那时的洪珊,处于不上班的自由状态,也同时处于强烈的不确定性中。表面如常,“内心其实很惶恐”。
“那段时间,生活还是一天天在继续,该做的事也都在做,但我明显感觉到自己整个人失去了活力,做什么事都没有积极性。原来计划的英语学习,也没啥兴趣了,进度严重滞后。
朋友喊我出去旅行也没去。我会自己给自己设限,觉得手头还有工作,可能出行会耽搁到完成度。后来任务是完成了,但其实质量并不高,自己没办法全情投入,是浅尝辄止的状态。
心里头有很多想法,但话到嘴边就没有了表达欲,不太想说话了,失语了,有点类似抑郁的状态。现在看来,当时遇到的不确定感其实加大了我潜意识里的内在冲突,还没觉察到的时候,它们便外化成了我的无力感和降低的投入度。”
二十几岁的洪珊,专业和工作在变,生活城市在变,但在对“我想要”的追求中,她一直处于确定的状态里。幸运的是,她之前所做的每一个选择也都能带来她所期望的结果。
三十几岁的洪珊,带着“我想要”的计划出发,却陷入了一场意外的不确定的“失序”中。难道人生不就是追求我想要吗?一直在用超强行动力践行内心所求的洪珊,为什么就卡在了自己的选择里?
四
从“我想要”,到破“我执”
访谈中我问洪珊,如果现在的你回到那个阶段,你会做什么呢。洪珊想了一会儿,说:“我会让自己多出去走走,多和别人交流交流。”
“虽然我从小就对自己想要的价值追求有清晰的认识,但其实我并没有一个稳定的价值观。我更多关注的是自我实现部分,至于这个'我'要如何去处理和别人、和外界的关系,这部分的觉察其实是缺失的。当外界一旦变化,我之前所认为的就全被动摇了。”
追求“我想要”,可以让我们看到真实自己;追求“我想要”,也会成为某种程度的我执。“我执”,是洪珊提到的一个佛教用语,在这个语境下,可以理解成对自我实现的过度关注和执着。
“我发现自己之前对薪资的不在意,对钱的不敏感,其实也是因为有做公益给我带来的价值满足在里头。但我如果太在乎这种价值满足,甚至在外人面前拿做公益标签自己,觉得这十年多么多么不容易,内心便会有种牺牲感。
一旦有了牺牲感之后,你其实还是会有个诉求,潜意识里会希望得到补偿。其实这种心理也是不太健康的。”
以前,洪珊会觉得非高尚的事情不做,现在,在她眼里,这种对高尚的执着,也成了某种程度的我执。
不是说这个价值不对了,而是当因为过度追求它而看不到现实,甚至让它成为理想主义教条或标签的时候,它带来的也许更多是自我幻想里的价值满足。
幻想之外,是有可能反而被这追求损害到的现实,比如我们和他人、和外界的实际关系、以及越来越脆弱的身心。
在洪珊眼里,这种执着就变形成了价值追求上的“我执”,而不是真正的“我想要”了。
“现在我对钱的敏感度大幅上升了,会觉得我需要获得和付出相等的物质回报。另外,也不会单纯觉得赚钱就是不高尚的。
我以前看到的商业模式是比较低级的,接触到更多信息后,发现也有能同时兼顾利润和社会责任的企业。自己当时所认为的最好选择,其实是深深受限于当下的视野的。”
除了价值上的我执,“这些年,我想破除的另一部分我执,是关系里的。学习从自我跳出来,去看到关系的影响。
以前不太会去想家人和我的关系,我更多是在为自己打算,总感觉爸妈会一直处在某个年龄、某个状态,他们是不会变的。但,其实不是。
家里也会有情况不太好的时候,爸妈也会吵架,身体也会出问题,这几年,就会有意识地去想家人对我意味着什么。以前这层意识在脑海里就只是个背景概念,现在这部分的价值观感觉像在觉醒。行动上的体现,就是会更频繁地去主动联系家人了。
和朋友相处也是。我以前会更专注在自己的事情上,有事也都是自己去想去消解,看起来很独立自洽,但其实也忽略了关系对我的滋养。比如固定团队的支持、朋友聊天里的启发这些。”
虽然21年离职当时,洪珊有一个“我想要“的计划,但因为没有觉察到价值追求之外的、关于自我的其他面向,她并没有预见到这个选择会带来的最坏结果,也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去承接起由自己的选择所带来的负担和责任。
“后来慢慢想明白的一点是,虽然我有追求'我想要'的勇气,但却缺乏为自己负责的那种承诺感。
做了选择之后,有可能自己状态会不好,或是没有达到自己的最佳表现,也有可能一些选择是错的,但是我在那个当下并没有心甘情愿地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所以会有冲突,会很拧巴。
我希望21年的那个自己可以多出去交流,多主动去建立关系;另外,也希望自己在做选择之前,能增加一个动作,能再去清楚地问一遍自己:
这到底是不是你想要的选择?除了期待,它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对于最坏的结果,你是否做好了能坦然面对的心理准备?”
自由职业半年后,洪珊又回到了机构全职状态,依然是在做支持者的工作。团队稳定状态的回归,看书看人物访谈带来的视野开拓,洪珊慢慢地走出了21年的螺线下降期。
“我现在对人对事物的看法都变了。当然,底层的对自我价值的追求依然还在。我感觉自己处于一个升级过程中,我的价值观还在慢慢成型和走向稳定。进入三十的最大收获,是看到了更完整的自己。”
之前在对外关系中一直处于被动位置的洪珊,现在也主动发起了读书会活动。
(*洪珊的读书会朋友圈)
“以前会觉得我的价值感更多体现在我做出了什么样的成就,但现在,我会看我对自己的价值观践行得怎么样,能不能做到知行合一。这种对自己的认可,会比外人的评价更重要。”
二十岁的洪珊看到了自己的真实,找到了“我想要”;三十岁的洪珊从“我执”中破壳,看到了更完整的自己。
真实,让洪珊拥有了人生价值;完整,让她能更自如地身处于现实世界。
- 结语 -
前面已经啰嗦了一大段。我就想补充一句感慨,作为同样处于三十阶段的我,对于洪珊的经历和感悟,实在太有同感了!!尤其是从关注自己,到看到关系的部分。
原先所认为的那个自我,会在各种关系的触碰里出现不曾预料到的面向,以至于时不时感慨,“啊,我是这样的人?…啊,我是这样的人!“
大概人生就是一步步走向完整的旅程。不用完美,但可以完整。
【三十之辈问答】
1、如果回去给二十岁的自己写信,你会想说些什么?
洪珊:幸运地有机会活在理想里的人儿啊,如果可以,少些设限多些尝试,去看见更多面向的自己吧!
2、你打算如何度过接下来还未过完的三十岁?
洪珊:就真诚地生活吧!
3、对四十岁有期待么?有的话是怎样的期待?
洪珊:期望那时的自己更从容自在,对世界怀有热爱。
嗨,我是大安,90年生人
一位非虚构写字者
一位三十之辈
我发起了三十之辈的访谈计划
想用自己擅长的笔头
记录下我们这一辈的故事
如果你想画下自己
“三十岁的文字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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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王大安
场域活动孵化人 / 非虚构写字者
记录/探索这个平凡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