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年烟火,一生眷恋

伏生散文 2025-03-10 09:55:39

小年刚过,腊月二十三的灶糖甜意还在牙缝间萦绕。村头檐角的老白杨,枝干被积雪压得低垂,好似一张张拉满的弓,随时准备射出新春的箭矢。我们的村子坐落在祁连山蜿蜒的褶皱里,宛如一块撒满芝麻的冻年糕,质朴又温馨。家家户户的炊烟袅袅升腾,在青灰如墨的天幕上晕染出毛茸茸的边缘,仿佛是岁月用温柔的笔触,勾勒出家的模样。

母亲常说,年味是扫出来的。房梁的积灰中,藏着祖辈传承的福气。天还没大亮,晨光刚刚染上窗纸,母亲就颤巍巍地踏上那摇摇晃晃的三条腿板凳,努力去够高高的梁柱。竹扫帚顶端裹着一块蓝头巾,轻轻扫过被虫蛀蚀的檩条,灰尘簌簌落下,在从窗棂透进的一道道光柱里,欢快地跳跃着,宛如岁月的精灵在翩翩起舞。母亲正专注地清扫着,突然停住了手,从梁缝中小心翼翼地摸出一个油纸包。打开一看,竟是去年清明藏下的杏干,上面裹着一层薄薄的糖霜,就像覆盖着一层晶莹的白雪。“一直给你留着当零嘴呢。” 母亲笑着把杏干塞进我的棉袄兜,蓝布袖口还沾着丝丝缕缕的蛛网丝,那是生活最真实的印记。

与此同时,父亲正忙着揭下那些被灶烟熏得泛黄的年画。那张《连年有余》在晨光中慢慢舒展开来,胖娃娃的笑脸却已在岁月的侵蚀下裂成了两半。“浆糊少掺点水 ,这样才粘得牢。” 父亲一边说着,一边往窗棂上抹面糊,他的手势沉稳而熟练,和十多年前给爷爷糊寿材时如出一辙,仿佛岁月在他身上从未留下痕迹。风调皮地钻进窗缝,把年画吹得哗啦啦作响,那声音就像一群白鸽子扑棱着翅膀,奏响了新春的序曲。

腊月二十四,洗穷气的水汽弥漫了半个庄子。母亲把皂角掰碎,扔进滚烫的水里,褐色的汁液在木盆里缓缓漾开,腾起的热气仿佛一双温柔的手,轻轻唤醒了窗玻璃上沉睡的冰凌花。她捞出一件补满补丁的粗布衫,袖口磨损的毛边在蒸汽中慢慢舒展,恰似春风里刚刚抽出嫩芽的柳絮,充满了生机与希望。“这针脚比纳鞋底还密呢。” 母亲突然从泡沫中拈起一枚生锈的顶针,那是奶奶的嫁妆,指圈内侧还清晰地刻着 “丙戌年造”。水珠顺着母亲的发梢滴落,打在搪瓷盆沿,发出清脆的叮咚声,和着搓衣板沉闷的声响,惊得灶台边慵懒的狸花猫一下子竖起了耳朵。

腊月二十五,杀年猪的嚎叫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堂哥明贵把铁钎烧得通红,火星子溅落在雪地上,发出滋滋的声响,瞬间冒出一缕缕青烟。父亲和三叔费力地把猪按在门板上,猪鬃根根直立,就像炸开的钢针。“按住前蹄!” 明贵哥的喊声裹挟着白色的雾气,在零下二十度的冷空气中仿佛冻成了冰碴。“这猪嚎声咋跟哭丧似的?” 三叔的棉手套冻得硬邦邦的,按在猪脖子上直打滑。明贵哥往掌心吐了口唾沫,说道:“老黄历说杀猪嚎得响,明年粮食囤尖尖。” 他的杀猪刀在晨光中闪烁着冷冽的光,刀刃上的豁口宛如一道陈旧的伤疤,诉说着岁月的沧桑。猪血喷进粗陶盆的那一刻,母亲往空中撒了一把麸皮。暗红的液体在盆里漾起一圈圈涟漪,麸皮轻轻浮在血面上,像是被风吹散的柳絮,缓缓打着旋儿。我躲在柴垛后面偷偷张望,只见父亲用食指蘸了蘸猪血,在猪额头上郑重地画了一个十字 —— 这是老辈传下来的规矩,据说能让猪魂安生转世。“留些血抄菜。” 母亲端着陶盆走进厨房,猪血在冷空气中渐渐凝固。明贵哥的刮刀刮过猪皮,发出刺耳的声音:“这头猪活了整一年零三个月。” 刮刀在猪腿弯处停住,他又说道:“看这茧子,准是头勤快猪。” 父亲把猪尿泡吹得滚圆,递给躲在门后的我:“拿绳子拴紧,能玩到正月十五。” 我抱着鼓胀的尿泡往院外跑,冰天雪地里传来母亲的叮嘱:“别摔破了,那是你弟弟的灯笼!” 分割猪肉时,父亲特意留下 “血脖肉”,这可是包饺子的绝佳食材。他的砍刀用力剁在案板上,震得挂在梁上的袋子直晃悠。母亲把板油切成方块,撒上盐和花椒粒,装进陶瓮时还念叨着:“炸麻花时多放些,能香飘半庄子。”“给你奶奶送去。” 父亲把肉裹进塑料袋,又在指缝间熟练地打了个漂亮的结。我提着肉往奶奶家走去,雪地上留下了深浅不一的脚印。老黄狗跟在身后,鼻子紧贴着雪地,不停地嗅着,仿佛在探寻着什么秘密。

腊月二十六,炸油果子的香气弥漫开来,勾着全庄娃娃的魂。母亲把面坯子精心拧成作成各种样式的油果子,下锅时溅起的油星子在晨光里瞬间绽成一朵朵金黄的菊花。我捧着芨芨草篮,兴高采烈地往老师家送油果子,新炸的油果子隔着粗布还热乎烫手,那诱人的香气惊得看门狗围着我直转圈。“给你老师捎句话。” 母亲往篮里添了一碗瓜子,“就说你小叔家的小子过年后要住校了。” 我用力点点头,篮底的油果子相互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仿佛在演奏着一曲欢快的乐章。

要说一年里最金贵的,还得数腊月二十八的新票子。天还没亮,父亲就急匆匆地往信用社赶去,他那双老棉鞋碾碎霜花,发出清脆的声响,惊飞了麦垛里栖息的麻雀。信用社老张是父亲小学的同学,他从铁皮柜里小心翼翼地请出红纸包时,神情庄重得就像在捧起祖宗牌位。“连号的,特意给你留的。” 新钞挺括的边角仿佛能割开晨雾,油墨味混合着淡淡的铁锈气,直往人脑门里钻。父亲蘸着唾沫仔细数钱,指甲缝里的白灰在拾元票上点出星星点点,宛如夜空中闪烁的繁星。路过土地庙时,父亲摸出三枚分币,轻轻压在香炉下 —— 比往年多了一枚,我考上县中的事,他一定要让土地爷也知晓,仿佛这样就能得到庇佑。

写对子的墨香悠悠地漫过腊月二十九的门槛。父亲握着那支爷爷传下来的狼毫笔,笔锋落在毛边纸上,沙沙作响,宛如春蚕在啃食桑叶。“颜体讲究横细竖粗。” 他写 “六畜兴旺” 时,腕子下沉得厉害,墨迹缓缓沁进纸纹,就像老树的根须,深深扎进岁月的土壤。“这‘旺’字最后一笔要带挑。” 隔壁生福叔拄着枣木拐,凑近了说道,“得让福气顺着挑子往上蹿。” 父亲依言加重笔锋,墨点溅落在红纸上,恰似一朵红梅在皑皑雪地里傲然绽放。我蹲在一旁裁红纸,碎屑纷纷扬扬,粘在棉裤上,就像开满了石榴花。二爷戴着老花镜,镜片上映着墨迹,忽然指着我裁歪的纸边说:“留些毛边好,太齐整了不像过日子。” 父亲笑着点头,把那张红纸叠进了 “福” 字堆里。

黄昏时分,打醋炭的青烟袅袅升起,弥漫在整个村子。父亲将哥哥从河滩捡回的鹅卵石烧得通红,在暮色里,那石头就像一颗跳动的心脏。母亲抱着陶罐,静静地站在院中央,罐口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脸庞,宛如一幅朦胧的水墨画。“躲开些。” 父亲把鹅卵石投进陶盆,陈醋瞬间滋啦一声,腾起滚滚白烟。母亲举着柏树枝,在烟雾中轻盈地穿梭,枝叶扫过窗棂时,冰花簌簌掉落,仿佛是岁月的泪珠。“东屋要多熏熏,去年你爹在那摔了跤。” 母亲的声音裹挟着浓郁的醋香,在寒风中忽远忽近,宛如一首古老的歌谣。我和弟弟躲在门后,好奇地看着烟雾在院子里缓缓游移。白烟掠过粮囤时,父亲突然大声喊道:“往麦草垛那边赶!” 母亲挥动柏树枝,烟幕就像一条白蛇,迅速钻进草垛缝隙。“阴阳无期,柏无期,干净邋遢都出去。” 她的念叨声混合着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在暮色里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网住了人们对新一年的美好祈愿。

守岁的火炕烫得仿佛能烙饼,母亲把攒了半年的南瓜籽倒进笸箩,瓜子爆开的壳在炭盆里欢快地跳成一只只小飞蛾。父亲这时候才郑重地请出红封袋,新票子角对角折得比尺子还直。“压岁钱得枕在荞麦皮枕头下,能压住惊雷。”“给你弟包双份。” 母亲往我怀里塞了两个红包,“他小,得多沾点福气。” 我轻轻摸着红包上凸起的 “平安” 烫金字,忽然想起去年被母鸡吞掉的气球 —— 父亲鼓着腮帮子吹气的模样,比那气球更早地消失在了岁月的长河里,只留下一抹淡淡的回忆,在心底泛起丝丝涟漪。

五更天,爆竹声轰然炸响,惊醒了沉睡的冻土。哥哥在吃饺子时,突然硌到了藏在里面的分币。“哎哟!” 他捂着腮帮子,疼得直咧嘴,硬币在搪瓷碗里叮当作响,那声音仿佛是新年最动听的乐章。母亲笑着往他碗里添醋:“来年要给考个状元。” 窗外,红纸屑在雪地上铺成了一条喜庆的毯子,踩上去咯吱作响,那声音里,仿佛能听见祖辈们藏在岁月深处的声声絮语,诉说着过去的故事和对未来的期许。

如今,信用社的取款机吐出新钞时,总带着一股冰冷的铁腥气。我给父亲微信转账时,他盯着手机,眉头紧紧皱起:“这红包不带着手温,咋接得住福气?” 去年,我在他枕下悄悄塞了个红封,隔天却发现里面的旧票子换成了侄女小孩的百日照,那一刻,我才明白,岁月流转,亲情的传承从未改变,只是以不同的方式延续着。

今年回村,村西口那棵白杨树上拴着鲜艳的红绸带,可这喜庆在空荡荡的村子里显得格外寂寥。我举着手机拍雪景,镜头扫过檐下荒草,惊飞了正在啄食的麻雀,那扑腾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突兀。小堂弟家的老院墙摇摇欲坠,仅靠几根木头勉强支撑,好似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在苦撑岁月;二堂弟的院子早已被荒草霸占,多年无人居住,曾经的欢声笑语消散殆尽,只剩荒草在风中肆意摇曳。许多人家的老屋门上,褪色的对联还在努力诉说着往昔的热闹,可门上那把冰冷的铁锁却无情宣告着如今的人去楼空。我家的老屋也在岁月的侵蚀下破旧不堪,墙壁剥落,木梁腐朽,每一道裂痕都藏着曾经的故事。

六十多户人家的村庄,如今只剩三四户人家还在坚守,曾经熙熙攘攘的巷道,如今冷冷清清,偶尔的犬吠声都显得那么单薄。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了,父亲站在分销店柜台前,呵着白气,仔细数着那些连号的新票子,眼神里满是对生活的期待和对家人的关爱。那时,村子里年味十足,邻里间相互拜年,孩童们满村奔跑嬉戏,鞭炮声此起彼伏。可如今,曾经的热闹只能在回忆里找寻。那些一起杀年猪、炸油果、写春联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只留下对曾经年味的深深怀念,在这空荡荡的村子里,愈发浓烈。

我站在老屋门前,抚摸着那斑驳的木门,仿佛还能感受到母亲当年贴春联时留下的温度。檐角的冰棱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就像母亲藏在梁缝里的杏干上的糖霜。远处,土地庙前的香炉里,三枚分币在晨光中闪烁,那是父亲对生活的美好祈愿。风穿过空荡荡的巷道,带来了远处隐约的鞭炮声,那是留守人家在庆祝新年的到来。

年味,就像母亲藏在梁缝里的杏干,虽然随着时间的推移,表面的糖霜会慢慢融化,但那份甜蜜却永远留在记忆深处。亲情,就像父亲数钱时指尖的温度,虽然在现代社会中逐渐被电子红包取代,但那份温暖却永远不会消失。在这空荡荡的村子里,我仿佛又闻到了炸麻花的香气,听到了写对子时狼毫笔落在毛边纸上的沙沙声,看到了杀年猪时父亲在猪额头上画的十字。这些记忆,就像祁连山的褶皱,永远刻在我的心里,成为我对家乡、对年味最珍贵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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